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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學成居士:《趙州禅師語錄》壁觀卷下(481-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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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81)

  師問僧:“從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雲:“共什麼人為伴?”雲:“水牯牛。”師雲:“好個師僧,因什麼與畜生為伴?”雲:“不異故。”師雲:“好個畜生。”雲:“爭肯。”師雲:“不肯且從,還我伴來。”

  “共什麼人為伴?”,無論動時靜時,人皆可引以自問。那僧是老參,行腳萬裡,早知這“水牯牛”之說,故以為答。趙州有擇法眼,不會如此放過他,拶雲:“好個師僧,因什麼與畜生為伴?”那僧會則會矣,熟則未熟,“不異故”,已是露出情解的尾巴來。若是宗師,決不如此答話。故趙州似贊似譏地說了一句“好個畜生”時,那僧雲:“爭肯”,不欲當下承當,已在語句中失卻鼻孔。故趙州伸出擒龍手雲:“不肯且從,還我伴來。”

  真參實悟乃已之大事,切不可颟顸自誤,更不可以會佛言佛語、幾則公案而自以為是。參悟是性命攸關之事,若不在本地性分上實參,情解分別終究無益。當年圓悟在見五祖之前,已為不少宗師贊許,“佥指為法器”。晦堂和尚亦贊他“他日臨濟一派屬子矣”。及見五祖,“盡其機用”,五祖皆不肯。圓悟不服,以為五祖“強移換人”,出語不遜,忿然而去。五祖雲:“待你他日著一頓熱病打時,方思量我在。”後圓悟到金山,染傷寒困極。以平日見處試之,無得力者。追憶五祖之言,乃自誓曰:“我病稍間,即歸五祖。”病愈後果再依五祖,久之方了大事。此等曲折於燈錄中甚多,皆今日習禅之良藥也。

  (482)

  師問僧:“堂中還有祖師也無?”雲:“有。”師雲:“喚來與老僧洗腳。”

  叢林建築,除了法堂僧堂外,都建有祖堂或祖師殿,以表示對道法的尊重和傳統的繼承。雖然如此,也不礙唐五代宗師們“喝佛罵祖”。德山、臨濟、雲門等大師當是“喝佛罵祖”中最著名的人物,相比之下,趙州則相對溫和一些,但也有“佛之一字,吾不喜聞”,“金佛不度爐”等類似語句。在此,則又有“喚來與老僧洗腳”的不恭敬語。

  雪窦重顯禅師在“頌古百則”的第一則,即“聖谛無為”頌中頌雲:

  聖谛無為,何為辨的。
  對朕者誰?還雲不識。
  因之暗渡江,豈免生荊棘。
  阖國人追不再來,
  千古萬古空相憶。
  休相憶,清風匝地有何極?

  師(雪窦)環顧左右雲:“這裡還有祖師麼?”自雲:“有,喚來與老僧洗腳。”圓悟於《碧巖錄》中評唱道:“雪窦拈千古萬古之事,拋向面前。非止雪窦當時有何極,爾諸人分上亦有何極。他又怕人執在這裡,再著方便高聲雲:‘這裡還有祖師麼?’自雲:‘有。’雪窦到這裡不妨為人赤心片片。又自雲:‘喚來與老僧洗腳。’太殺減人威光,當時也好與本分手腳。且道雪窦意在何處?到這裡,喚作驢則是,喚作馬則是,喚作祖師則是,如何名邈?往往喚作雪窦使祖師去也,且喜沒交涉。且道,畢竟作麼生?只許老胡知,不許老胡會”。

  (483)

  堂中有二僧,相推不肯作第一座。主事白和尚,師雲:“總教他作第二座。”雲:“教誰作第一座?”師雲:“裝香著。”雲:“裝香了也。”師雲:“戒香?定香?”

  叢林規制,僧堂之前版謂之前堂,前堂之首座為諸首座中之最上者,居住持之次席。因之而有第一座、座元、禅頭、首眾等別稱。僧堂坐禅號令之權,在首座不在住持。首座謂之禅頭,眾僧皆聽首座之命也。主事者,禅林之監事、維那、典座、直歲為主事之四員。而院主,又稱寺主,為禅林監事之舊名,今之監事,古稱院主或寺主。後因避讓住持之尊,故稱監事。

  禅林中僧,多逃名避譽者,故重修行而無意名位,此古今皆然也。重修行淡名利則有德望,方可統領僧眾,德化一方。恰此有德望者,又不欲於名位,是令住持頭疼之事也。如北宋黃龍派著名尊宿泐潭洪英禅師,就因寺內知事內哄,制之不聽,雲:“領眾不肅,正座無德,吾有愧於黃龍”,因而坐化。於此可見禅林監事之重要。

  趙州老漢對“相推不肯作第一座”的二僧,自有他的辦法。不欲作第一座,就讓其作第二座可也。無第一座,第二座即是首座。但主事不明其理,雲:“教誰作第一座?”趙州老漢又是作怪,叫主事裝香。當主事裝香了畢,趙州問:“戒香?定香?”——唯缺慧香。不肯為首座之二僧與主事,知慧香麼?趙州老漢示此告誡修行者,知戒知定,尚須知慧。若無智慧,法眼不開,雖戒定亦不圓滿。

  (484)

  師問僧:“離什麼處?”雲:“離京中。”師雲:“你還從潼關過麼?”雲:“不歷。”師雲:“今日捉得者私鹽漢。”

  趙州對往來之僧人,從不少與向上之提持。“如何是衲僧行腳事?”這是唐末五代叢林中常見的話頭,要在使行腳僧於行腳時將念頭提起,朝夕參究,於萬般境緣中透出本來面目來。

  趙州問那僧“離什麼處?”那僧據實雲:“離京中。”趙州以“過得潼關麼”以詢其是否破參見道。那僧亦據實雲:“不歷”——未曾破參。禅林中有“破三關”,或“過三關”之說。若不知此,便不知趙州機鋒所在。那僧雖未過關,但趙州慈悲,為他點出本分光明,“今日捉得這私鹽漢。”

  趙州有同門子湖和尚,一夜在僧堂上叫曰:“有賊!”眾皆驚動。有一僧從堂內出,子湖擒住雲:“維那,捉得也,捉得也!”那僧雲:“和尚,不是某甲。”子湖雲:“是即是,只是汝不肯承當。”是知祖師婆子心切,端的是不惜眉毛,竭力為學人點出光明來,只是“肯承當”者惜少也。

  (485)

  因送亡僧,師雲:“只是一個死人,得無量人送。”又雲:“許多死漢,送一個生漢。”時有僧問:“是心生,是身生?”師雲:“身心俱不生。”雲:“者個作麼生?”師雲:“死漢!”

  學修佛法之根本目的,在於轉煩惱成菩提,轉生死為涅槃。然此事唯有面對生死時方有緊迫感,常人來日方長,又何嘗去思索此事。

  趙州於送亡僧之時,將此話頭提起,一正一反,引人深思:誰是死人?誰是活人?大慧宗杲禅師曾有化亡僧偈雲:

  山下麥熟蠶已斷,
  一隊死人送活漢。
  活人宛如鐵金剛,
  打入洪爐再鍛煉。

  此則公案中,僧問:“是心生?是身生?”是具眼之問,生死事大,豈可含糊了得。此為眾多學佛者所難解之問也。趙州雲:“身心俱不生。”真如佛性不生不滅,當從何處瞥見?就在這“身心俱不生”處見。那僧將“身心”和“者(這)個”打作兩截,並問:“者個作麼生?”亦是參禅者最易落入的誤區。身、心、真如是一還是三?學佛者誰不知是一。然知之非悟,悟當現證。若非悟非證,雖知,亦不牢靠,遇事則迷矣。如僧問長沙:“亡僧遷化,什麼處去也?”長沙以偈示之,雲:

  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
  十方真寂滅,誰在復誰行。

  知此,則知亡僧何處去也,亦知趙州所雲“身心俱不生”的落處。亦知趙州之所以斥那僧“死漢”之鋒刃所在了。長沙有頌南泉真之偈,正好與此對應,南泉寂後在何處?偈雲:

  堂堂南泉,三世之源。
  金剛常住,十方無邊。
  生佛無盡,現已卻還。

  (486)

  有僧見貓兒,問雲:“某甲喚作貓兒,未審和尚喚作什麼?”師雲:“是你喚作貓兒。”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此乃略知中華文化典故之人皆能道出的格言。然能道者非知也,知者亦未必會也。且就“名可名,非常名”而言,禅內不知有多少宗師,於中興雲播霧,旋乾轉坤,以為學人開眼。“不得喚作淨瓶,老僧道了也”,“喚作竹篦則觸,不喚作竹篦則背”,如是等等,此處又來個“貓兒”,且問,當如何下語。趙州雲:“是你喚作貓兒。”趙州老漢渾身都是活路,些須小技,豈瞞他得過?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這唯心唯識,全都“唯”在當人之念頭中。萬法莫不是“你喚作……”豈有他哉!真如自性,正令全行,殺活予奪,無不是其自編自演的劇目。迷也是他,悟也是他,生也是他,死也是他。若要從中透出個模樣來,且道是什麼模樣?

  (487)

  因鎮州大王來訪師,侍者來報師,雲:“大王來。”師雲:“大王萬福。”侍者雲:“未在,方到三門下。”師雲:“又道大王來也。”

  這裡,侍者探竿影草,欲探老和尚根由。而趙州則寵辱不驚,穩若泰山。趙王駕臨觀音院,其聲勢可知,侍者來報,僅報其信而已,趙王則尚未面到。趙州雲:“大王萬福”,乃對侍者言,非對趙王言也,趙州豈不知趙王未到哉!所謂擊鼓鼓響,敲鐘鐘鳴。鐘鼓之聲,則非他器可比。侍者亦會作怪,雲:“未在,方到三門下。”趙州有“禅床上接”趙王之規,哪管三門內外,故兀自坐在那裡,動也不動。只是口中有所交代:“又道大王來也。”佛來亦不起身,何況趙王。於此楚安慧方禅師有頌雲:

  報客傳言信已通,
  叉手低頭便鞠躬。
  對面一雙清白眼,
  當頭蹉過住山翁。
  天童正覺禅師亦有頌雲:
  侍者來言報大王,
  趙州曾揖下禅床。
  憐兒不覺旁觀丑,
  爭奈全身在帝鄉。

  (488)

  因上東司,召文遠,文遠應諾。師雲:“東司上不可與你說佛法也。”

  “東司”乃唐代設於東都洛陽官署的總稱。但在叢林裡,則為東序之廁所也,又稱東淨。於西序則曰西司或西淨。

  趙州老漢讓人捧腹者甚多,此又一例也。雖然,亦可發人深省。趙州於入廁時喚侍者文遠,文遠應諾。此即擊鼓鼓響,敲鐘鐘鳴。捉賊拿髒,賊贓俱在也。這老漢卻施出欲蓋彌彰的手段來,雲:“東司上不可與你說佛法也。”趙州多次於廁上演法,沁人骨髓,效果亦勝平時,不知聞法者知恩否?於此,鼓山士珪禅師有頌雲:

  老僧正在東司上,
  不將佛法為人說。
  一般屎臭旃檀香,
  父子之機俱漏洩。
  大慧宗杲禅師亦有頌雲:
  趙州有密語,
  文遠不復藏。
  演出大藏教,
  功德實難量。
  蒙庵聰禅師還頌雲:
  明明道不說,
  此理憑誰識?
  春風一陣來,
  滿徑花狼藉。

  (489)

  因在殿上過,乃喚侍者,侍者應諾。師雲:“好一殿功德。”侍者無對。

  此與上則,乃兩喚侍者之公案也。“喚侍者”公案,是千七百則中重要的一則,有“國師三喚侍者”,“趙州喚侍者”,及後來“雲門喚侍者”等等。“喚侍者”被選為公案,究竟有何奧義?雲:奧義深矣。須知人與人之間呼喚應答,乃交流之始元所在。有此“始元”為契機,思想方重重疊疊,如長江之浪滾滾而來。人於思維中,竟不知自己本元念頭從何而起,又何從去識本來面目。

  南陽惠忠國師,六祖弟子也。一日喚侍者,侍者應諾。如是三召三應。國師曰:“將謂吾辜負汝,卻是汝辜負吾。”後僧問趙州:“國師喚侍者,意作麼生?”趙州雲:“如人暗裡書字,字雖不成,而文彩已彰。”

  趙州在此下語,妙不可言,實非常人所能洞悉其機趣。惜趙州語錄竟未將其錄入。此亦可為趙州喚侍者之注腳。念頭在人心中往來生滅,端的如“暗裡書字”,直可無窮無盡去。然雖無盡書寫,外人觀之不見,自己亦常熟視無睹。趙州點出“文彩已彰”,且道“文彩”在何處?又何處得“彰”去?人若能於被喚之時,蓦地桶底脫落,見大光明,便知這“文彩已彰”的實處。此亦趙州所雲:“好一殿功德”也。與此,讷堂梵思禅師有頌雲:

  喚應尋常誰不曉,
  及手按劍總茫然。
  分明好個神仙訣,
  父子從來不許傳。
  照堂了一禅師亦有頌曰:
  殿上從來好功德,
  如何侍者卻疑惑?
  趙州露出赤心肝,
  問著依然墨漆黑。

  (490)

  師到臨濟,方始洗腳,臨濟便問:“如何是祖師西來意?”師雲:“正值洗腳。”臨濟乃近前側移,師雲:“若會便會,若不會,更莫啖啄作麼!”臨濟拂袖而去。師雲:“三十年行腳,今日為人錯下注腳。”

  臨濟乃黃檗高弟,行激箭似禅道。當時德山棒、臨濟喝令參禅人膽寒,可知其威勢。臨濟住鎮州,開法於何時,學者論說不一。考仰山曾對臨濟雲:“老兄向後北去,有個住處。有一人佐輔汝。此人只是有頭無尾,有始無終。”此“輔佐”臨濟者,普化也。普化於鹹通初(860)圓寂,可推知臨濟於鎮州開法當於860年略前。

  在臨濟語錄中,洗腳者為臨濟,問話者為趙州。且不論其中賓主,兩尊宿見面確有其事。若以南泉圓寂之年(835)趙州始行腳算起,三十年後為鹹通六年(865)年,此時趙州已八十七歲,當行腳之終結時也,而臨濟開法亦不過六七年或七八年。

  “如何是祖師西來意?”“正值洗腳。”祖師見道,因緣各異,見色聞聲,於棒於喝,乃至聞雞犬之聲,皆可以觸發。“洗腳”亦有何不可?無奈趙州臨濟,皆是明眼人,雖有問答,不外吹胡子瞪眼。臨濟(或趙州)作“聆”聽狀,示其老到也。至於“若會便會,若不會,更莫啖啄作麼!”以下,雖語句平常,卻表示大善知識於此揮灑自如。也不如人們所期望的“華山論劍”,以至精彩絕倫。大慧宗杲禅師於此有頌雲:

  一人眼似鼓椎,
  一人頭如木杓。
  兩個老不識羞,
  至今無處安著。
  雪庵從謹禅師亦有頌雲:
  臨濟趙州,禅林宗匠。
  特地相逢,恰似撲相。
  撞見今時行腳僧,
  呼為兩個閒和尚。

  (491)

  師因到天台國清寺,見寒山、拾得。師雲:“久向寒山、拾得,到來只見兩頭水牯牛。”寒山拾得便作牛斗。師雲:“叱叱。”寒山、拾得咬齒相看。師便歸堂,二人來堂內問師:“適來因緣麼生?”師乃呵呵大笑。

  寒山拾得乃初唐時僧,何得兩百年後與趙州相見?《宋高僧傳》亦載寒山拾得與沩山相見,此為學者所疑。此則不論所疑,作為公案,則甚有情致。

  趙州見寒山拾得,以“水牯牛”呼之,唯知道者方能以“不名”為名,而不拘常名。寒山拾得隨即以牛斗狀應之。此所謂“路逢劍客須呈劍,不遇詩人莫吟詩。”羊入羊群,獅入獅群,方能不因異類而驚也,因其同類而和也。趙州作牧牛狀,以“叱叱”呼喚之。而寒山拾得以“咬齒”作不馴服狀——天性自然,不受人馴也。後問:“適來因緣作麼生?”趙州呵呵大笑,此皆彼此意會,何須他人言也,亦不足為他人道也。

  (492)

  一日,二人問師:“什麼處去?”師雲:“禮拜五百尊者來。”二人雲:“五百頭水牯牛, !尊者?”師雲:“為什麼作五百頭水牯牛去?”山雲:“蒼天蒼天!”師呵呵大笑。

  “”,一為“呢、哩”類語助詞;二為鬼魅之名,如《聊齋·章阿瑞》雲:“人死為鬼,鬼死為。鬼之畏,猶人之畏鬼。”此二義於文中俱可通,而以鬼解最生動。

  寒山拾得問趙州何處去來,趙州雲:“禮五百尊者”———五百羅漢去來。寒山拾得與趙州一樣,將尊者與水牯牛,乃至與鬼齊觀。莊子“齊物論”中於此已不足為怪,更何況佛法禅宗。心佛眾生三無差別非唯在義理上建立,更應在踐履中表現。“為什麼作五百頭水牯牛去?”趙州於此無話找話。寒山呼“蒼天”,亦是畫蛇添足。趙州又是“呵呵大笑”,如前所引頌雲:“撞見今時行腳僧,呼為兩個閒和尚。”唯不受陶冶之人,方能有如此之自在。

  (493)

  師行腳時,見二庵主,一人作丫角童。師問訊,二人殊不顧。來日早晨,丫角童將一铛飯來,放地上作三分。庵主將席子近前坐。丫角童亦將席近前,相對坐,亦不喚師。師亦將席子近前坐。丫角童目顧於師。庵主雲:“莫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師雲:“何不教诏這行者?”庵主雲:“他是人家男女。”師雲:“洎合放過。”丫童便起,顧視庵主雲:“多口作麼!”丫童從此入山不見。

  佛門中,多入山避世之修行者,因其見地與方法之差別,世人若有緣相逢,便可見千奇百異。入山建一小草庵而居,主人即被稱為庵主。但趙州於此所見這兩位庵主,又有別矣。未道別形相者仍是比丘相,“丫角童”則現童子相,亦為行者相。趙州行腳時相逢,雖問訊,二人如持言語戒,或不足為外人道,居然“不顧”——須知趙州應是八十歲上下的老漢!“铛”者,古人用以烙餅之平底鍋也。趙州不知借宿於哪一庵,或露宿於庵旁,總之一宿無話。來日早晨,丫童庵主將一铛飯來,“分作三分”,雖不語,卻未冷落趙州。各自“將席近前坐”時,亦不語。丫童“目顧” 趙州,是以為同類,或是異類?心已浮動,非止於靜也。庵主雲:“莫言侵早起,更有夜行人。”是知趙州高明於己二人也。趙州此時,已知二人深淺,對庵主雲:“何不教诏(訓)這行者?”庵主雲:“他是人家男女”——非我道中之人,就放過一旁,無須調教了。丫角聞後,心中忿然,尤不快於庵主,故雲:“多口作麼!”——多口饒舌,已擾其心,是知功夫尚不足稱上流。以至“從此入山不見”。下舉另一庵主,以觀其風采:

  大章契如庵主,玄沙高弟也。隱於小界山刳大朽杉若小庵,但容身而已。凡經游僧至,隨叩而應,無定開示。清豁、沖煦二長老聞師名,同訪之。值師采栗,豁問:“道者如庵主在何處?”師曰:“從什麼處來?”曰:“山下來。”師曰:“因什麼到這裡來?”曰:“這裡是什麼所在?”師揖曰:“那不吃茶去。”二公方省是師,遂詣庵所,頗味高論。晤坐於左右,不覺及夜。睹豺虎奔自庵前,自然馴服。豁因有詩曰:

  行不等閒處,誰知去處情?
  一飧猶未飽,萬戶勿聊生。
  非道應難優,空拳莫與爭。
  龍吟雲起處,閒嘯兩三聲。

  二公尋於大章山創庵,請師居之。兩處孤坐,垂五十年而卒。

  (494)

  師因看經次,沙彌文遠入來,師乃將經側視之。沙彌乃出去。師隨後把住,雲:“速道!速道!”文遠雲:“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師便歸方丈。

  此所謂近朱者赤,近墨著黑,又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也。文遠雖是沙彌,與趙州年紀相差約百歲,老漢伎倆,且不奈他何。且道,趙州因何“便歸方丈?”於此公案中亦透出消息,傑出如趙州,也“看經”。

  (495)

  因沙彌童行參,師向侍者道:“教伊去。”侍者向行者道:“和尚教去。”行者便珍重。師雲:“沙彌童行得入門,侍者在門外。”

  “童行”者,入寺尚未剃度為沙彌之童子,故又稱沙彌童行。此可見趙州老漢之平等無分別心,雖沙彌童行,亦可入室參請。“教伊去”,耐人尋味,叢林中有因之一生受用之僧人。“伊”者誰也?侍者雲:“和尚教(你)去,”於此畫蛇添足。童行“珍重”,天真本樸,心無動無染,故趙州稱之“得入門”。此就機而言,學人當自省之。

  有僧參法眼,法眼指簾。時有二僧同去卷。法眼雲:“一得一失。”此公案無蹤無影,即是二僧“同去卷”,何為“一得”,何為“一失”?不妨叫人疑著。

  (496)

  師行腳時,到一尊宿院,才入門相見,便雲:“有麼?有麼?”尊宿豎起拳頭。師雲:“水淺船難泊。”便出去。又到一院,見尊宿,便雲:“有麼?有麼?”尊宿豎起拳頭。師雲:“能縱能奪,能取能撮。”禮拜便出去。

  在燈錄中,此為“二庵主”。趙州末後雲:“能縱能奪,能殺能活。”語句雖稍有異,而其意無別。

  “有麼?有麼?”趙州從空中露出爪牙,亦是“探竿影草”,試這尊宿(或庵主)的淺深。這二尊宿(或庵主),雖一拳一指,趙州無處藏身矣。趙州也然作怪,於前雲:“水淺船難泊”,貶語也,似不肯。於後雲:“能縱能奪,能取能撮”,並禮拜,贊語也,肯也。同為一個“拳頭”,何來兩種對待,莫前者有仇,後者有親麼?若如是見,真小兒也。趙州正是欲讓人疑去,能了此疑,則可與趙州把手共行矣。於此,文殊心道禅師有頌雲:

  匹馬單槍戰祖關,
  死生只在剎那間。
  趙州最是難容漢,
  庵主當頭吃兩拳。
  佛性法泰禅師亦有頌雲:
  無心秤子兩頭平,
  提起須應見得明。
  若向個中爭分兩,
  知渠錯認定盤星。
  自得慧晖禅師亦有頌雲:
  庵主當年用得親,
  衲僧眼裡要生筋。
  趙州舌有龍泉劍,
  開口等閒疑殺人。

  (497)

  師一日拈數珠,問新羅長老:“彼中還有者個也無?”雲:“有。”師雲:“何似這個?”雲:“不似這個。”師雲:“既有,為什麼不似?”長老無語。師自代雲:“不見道,新羅大唐。”

  當時新羅(今韓國)入唐學禅的僧人極多,非唯南泉趙州門下,雪峰、九峰、谷山、長慶、法眼等門下,亦多新羅高麗之僧。而日本,則遲至南宗時,才有如此規模之僧人來華習禅。

  “數珠”是有相之物,“者個”是無相之體。趙州問話,欲從“有相”中入“無相”也。新羅長者只見物物有別,相相不同。卻不知分別者誰,亦不知異中之不異。趙州拶雲:“既有,為什麼不似?”新羅長老無語可對。趙州慈悲,旁開一線,代雲:“不見道,新羅大唐。”新羅自新羅,大唐自大唐,何須得相似。宗門中最忌著於語句。著於語句,或死於句下,怎能見鮮活處之真如!後世宗師常有“鹞子過新羅”之語句,亦可見中韓兩國禅宗關系之密切。

  (498)

  問新到:“什麼處來?”雲:“南方來。”師豎起指,雲:“會麼?”雲:“不會。”師雲:“動止萬福不會!”

  叢林中津津樂道的“天龍一指禅”,或“俱胝一指禅”,原來出自趙州。趙州對“南方”來者,均要折騰一番,“豎起指”問“會麼”?當時當無人能會,至今亦無人能會。若說會,皆屬情解之意識分別。若不會,又枉自修行多年,竟識不得這機關,奈何?那僧知“不會”則可,“會”則不可,然“不會”亦不可。趙州雲:“動止萬福(都)不會!”若會“動止萬福”,又奈趙州何!是知欲過“趙州關”,難矣!

  (499)

  師行腳時,問大慈:“般若以何為體?”慈雲:“般若以何為體。”師便呵呵大笑而出。大慈來日見師掃地次,問:“般若以何為體?”師放下掃帚,呵呵大笑而去。大慈便歸方丈。

  大慈環中禅師(780—862),百丈高弟也。當年坐庵時南泉曾相訪,雲:“如何是庵中主?”大慈雲:“蒼天!蒼天!”南泉雲:“蒼天且置,如何是庵中主?”大慈雲:“會即便會,莫忉忉。”南泉拂袖而去。是知其難纏也。更有語雲:“說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說得一尺,不若行得一寸,”大為叢林稱道,洞山曾和之雲:“說取行不得的,行取說不得的。”是其名德,高出叢林。

  趙州相訪,問:“般若以何為體?”似義學僧之問。大慈眼明,早知是趙州,亦是功夫純熟,順口即答“般若以何為體”。當年泗州僧伽大聖,人嘗問:“師何姓?”大聖雲:“姓何。”問:“何國人?”雲:“何國人。”大慈之答,與僧伽大聖一般,機趣而不失自然。趙州“呵呵大笑”而出,疑雲密布,人莫測其涯。

  次日大慈見趙州掃地,反問之,趙州亦“呵呵大笑而去”,大慈便歸方丈。是高手過招,尊宿相見,直如無影人相似。只是苦煞後世學人,於中難窺一招半式。且道,般若以何為體?於此,心聞昙贲禅師有頌雲:

  以何為體呵呵笑,
  推倒當頭陷虎機。
  鳥帶香從花裡出,
  龍含雨向洞中歸。

  (500)

  師到百丈,百丈問:“從什麼處來?”雲:“南泉來。”百丈雲:“南泉有何言句示人?”師雲:“有時道:未得之人,亦須峭然去。”百丈叱之,師容愕然。百丈雲:“大好峭然。”師便作舞而出。

  百丈於814年圓寂,趙州參百丈,當應在三十余歲之時。百丈南泉,乃馬祖門下最為尊宿,趙州以師侄之禮參,百丈亦不少假顏色。“未得之人,亦須峭然去。”“峭然”者,道氣也,學道之人,應有“峭然”之道氣。若無警省覺照之心,焉能有此“峭然”之貌。此因位也,若參見道開悟,得大自在,又何須“峭然”。故南泉雲之為“未得之人。”

  既荷南泉之教而參百丈,怎能是“未得之人”,故百丈“叱之”,眼明也,趙州無所遁矣。趙州見被說破,因之“容愕然”,此亦趙州初出茅廬,初見南泉外之第一等尊宿。“愕然”者,驚服之狀也。百丈雲:“大好峭然。”譏趙州“愕然”而非“峭然”也。趙州自有轉身處,也不再客氣拘禮,現出本來面目,“作舞而出”。且仔細看這從“峭然”到“愕然”,再到“作舞而出”,趙州端的是“知禮”者也。

  燈錄中,載有趙州斗黃檗公案,煞是精彩,與參百丈又有別矣:

  師到黃檗,檗見來,便閉方丈門。師乃把火於法堂內,叫曰:“救火!救火!”檗開門捉住雲:“道!道!”師曰:“賊過後張弓。”

  黃檗當年在南泉,常與南泉“較勁”,趙州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是知宗門“棒下無生忍,臨機不讓師”之用處。若有“人情”可言,宗門作略,當塗地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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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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