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念頭趣談
人的精神是博大和深邃的,從天到地,從古到今,從遠到近,從此到彼,無不在精神的籠罩之下;人的心理是復雜多變的,從喜樂到憂愁,從寬廣到狹隘,從寧靜到煩亂,無不在心理的感受之中。不論是“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的人;不論是只知“油鹽柴米醬醋茶”的人;也不論沐浴於陽光花叢或算計於暗室鬼窟的人,都有自己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都有自己的理智和愚昧的所在。從生到死,人們就生活在自己編織的這張精神之網中。這張精神之網是如何被編織出來的呢?何以有這麼多光明、陰暗、或苦或樂的紐結呢?人們在面對世界、面對自己的時候,千萬不要忘記一個東西的存在,這個東西不是別的,就是人們生活工作、喜怒哀樂所賴以展開的載體——念頭。
念頭是什麼?不就是精神中的“小不點”嗎?是的,就是這個“小不點”。如同生命是由無數細胞構成的,宇宙是由無數基本元素構成的一樣,人們的精神,人們的認識,人們的心理,也全是由這無數念頭所構成、所編織而成。
人們從小到老,從早到晚,只要沒有睡著——當然沒有夢,頭腦——心中誰會沒有念頭呢?眼睛一睜開,今天天氣如何?早上吃什麼?是去工作或去約會?這些念頭從少到多,從簡單到復雜,如同長江之水傾洩而來,不可遏止——人們既不知道,也用不著去遏止。有些念頭,如同天上飄浮的雲朵,如同秋天的落葉,如同草地上的野花,或可引人匆匆一瞥,轉瞬即逝;或可以使人萦繞於懷,或喜或愁。有的念頭使人消沉,有的念頭使人亢奮,而有的念頭則可支配人的一生,使之功成名遂或身敗名裂。而佛教則把念頭看做通向生命之海的海眼,要在這裡潛入,要在這裡通過,使自己回歸於永恆的生命之海。
佛教中有這麼一個故事,有人問釋迦牟尼佛:如何才能使一滴水永不消失?佛的回答是:把這滴水送入大海。這則故事是如此的平淡,也是如此的深沉,既可作為生活的常識而熟視無睹,也可以作為人生的真理而全身投入。面對著這則故事,人們可以產生各種各樣的念頭,產生只有自己心中才知道的那些念頭,而佛教的修行,其根基就建立在這些念頭上,從萬念到一念,從一念到萬念;從有念到無念,從無念到有念……
這裡我們對念頭作一點觀賞性的介紹。具有心理學常識的人都知道,念頭是一種既簡單又復雜的心理現象。說簡單,它不外是在自我意識中浮現的一種單一的、基本的信息;說復雜,這個在自我意識中浮現的單一和基本的信息,可以與一切精神內容通融。從各種朦胧欲望和沖動到老謀深算和成熟的構畫決策;從簡單的直覺感受判斷到復雜的演繹歸納推理的過程和結論,全都離不開念頭參與。也就是說,從最簡單的心理感覺到情感意志,乃至最復雜的理智活動,都離不開念頭參與,並且是這一切精神和思維過程及內容的負載者。
人的情感和理智,都是在念頭中運行。作為自我意識中的念頭,必須處於“當下”的直覺的觀照之中,如放映電影一樣,一個片斷一個片斷地在“現在”的觀照中移動。但人的念頭活動並不完全同於電影,電影片必須是順向移動,而念頭在人的觀照中既可順行,也可以逆行,既可以回憶過去,也可以憧憬未來。但任何念頭都離不開自我意識的直接觀照中的“現在”這個時間點——只有處於“現在”中的念頭才是活的,有靈性的。而退出“現在”或尚未進入“現在”的,則是死的、僵的,或處於黑暗中的類似空無的那種存在。
念頭是一個奇怪的精神“磁場”和“過濾器”,說它是“磁場”,它可以吸附很多內容在它身上,如滾雪球似地越滾越大。如肚子餓了,想吃東西的念頭一起,立即會產生一系列連鎖反應:吃什麼?到哪兒去吃?一個人吃或一家人吃,還是邀約朋友們吃?念頭中浮現一個張三,張三現在如何,過去如何,善善惡惡,恩恩怨怨的東西都可以隨之而起。說念頭是過濾器,它可以過濾許多與它無關的東西,甚至連時間和空間,都可以在念頭中被過濾——念頭的“現在”過濾了任何事物的時間差別,無論漢唐明清,過去未來,在念頭中都獲得了“現在”的屬性而平等並列;念頭的“現在”過濾了任何事物的空間差別,無論大象螞蟻,東南西北,在“現在”中作為各個念頭而平等出入。念頭就是念頭,它只是人的自我意識,消化著一切,改造著一切,又重新組合著一切。
念頭相當於邏輯學中的種種概念和范疇,但邏輯學中的概念和范疇是死的,書本上的。而人們頭腦中的念頭則是活的,念頭在人們心中——頭腦中的運行被規范出來,才成為書本上的邏輯學、心理學。邏輯學中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不正是我們上面所列舉的念頭的那種“磁場”和“過濾器”嗎?
如果說精神的內容是由無窮的念頭組合成的。那麼也可說,精神是無窮的內容在唯一的念頭中出入。
二十年前筆者曾偶然翻閱過一本《覺華集》,是民國時期一位叫“覺華老人”的居士編的小冊子。其中有一則關於念頭的開示很有意味,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能大致背誦(當然不是絕對准確)特送給讀者思考。
現在者,特過去未來之交際處耳,過去未來本無此名。當前念已生時,須究竟它生向何處?究竟到生本無生,心行滅處,此即現在中求過去;當後念已滅時,須究竟它滅向何處?究竟到滅本無滅,當體恆處,此即現在中求未來。不特此也,當前念不生時,須究竟它不生,到不生不生盡,此現在即是過去處;當後念不滅時,須究竟它不滅,到不滅不滅盡,此現在即是未來處。學人但如此參究,參究這生生滅滅,更參究這不生不滅。直參究到現在門開,四面八方無壅塞。當體虛空常自在,蓋天蓋地,無量無邊。三世諸佛同聲贊歎,天魔外道俯首歸依,那時節慶快平生。
覺華老人的這則開示既生動,又深刻,給人以極大的啟示。要了解和掌握人的心理和思維,就必須對自己的念頭有所熟悉,並弄清這些念頭的來龍去脈。念頭一起,它從哪兒來的?又到哪兒去了?這個念頭一起,相應會引起哪些、哪類念頭群或念頭的集團軍出現?這些念頭是善是惡?是害是益?自己對念頭是否作得主?等等。
說實話,人們頭腦中某些念頭的生起,往往是不以人的主觀意識為轉移的。該想的想不起,不該想的老是來——人們時常有這樣的感慨。另一方面,人們頭腦中某些念頭老是排遣不開,大多是遇上了麻煩,心中有事,老是盤踞在心中,讓你吃不下,睡不著——人們也時常會落入這樣的困境。真的,念頭並不像手中的棋子那樣可任意調遣,真的是那樣,一切功夫都是多余的了,任何人都可以成為學者或科學家,都可以作出輝煌的成績,其原因就是對自己的念頭沒有自由。洞山禅師的“三滲漏”說:“機不離位,墮在毒海,煩惱遮障,為境所蔽。”就是指的這種狀況。如果人們不甘心處於這種不自在的狀況,要對自己的精神、心理和思維進行一番“奪權”斗爭,自己當家作主。那麼,用覺華老人這一開示作一番心地上的功夫,或能收到效益。也許你能找到那個通向大海的海眼,使自己這滴水珠融人生命和精神的大海,以得到永恆。
(一)心真如門和心生滅門——《大乘起信論》的意識魔方
唯識學是佛教內最富理性的、最嚴密細致的系統理論和學說。玄奘大師把這套學問介紹回來,在中國形成了以唯識學為中心的一大佛教宗派——唯識宗。但奇怪的是,這樣一套詳盡生命——精神秘奧的,如此精美博大的學說,在中國引起的轟動和繁榮不過幾十年,其延續也不過百余年——唐武宗滅佛之後,這一學說就一直消沉下去,少有人問津,許多高僧甚至不屑一顧,認為唯識學是佛學中的“不了義”——不徹底、低層次的佛學而已。在寺廟中,唯識學僅作為佛學辭典被初習經論的僧人們翻一翻——誰叫它又被稱為“法相宗”呢!法相,相當於現代的名詞、概念。佛教中的許多名和概念,在唯識學中都有清晰的定義和解釋,所以唯識宗又被稱為法相宗。直到鴉片戰爭後,隨著西學東漸之風日盛, 中國近代的一批思想先驅們才重新認識到唯識學的價值和意義,用以開啟民族智慧,增強民族信心,以抗衡西方日益逼人的文化入侵。
唯識學的優點恰好是它在中國不振的根本原因之一。它那過於強化的理性和龐大的體系,使它不僅拒廣大民眾於門外,高僧和士大夫們也大多被拒之門外——讀不懂!另外,古代中國有一套屬於中國人所特有的思維模式和價值觀念,這個思維模式是以《周易》和《老子》為代表的“道”的體用觀念;這個價值觀念是以孔孟儒家“仁學”學說為代表的、現實的人生。唯識學與這兩者都未能協調,它的理性太強了,容不得半點含糊和稀泥。直到民國時期的那批唯識學大師仍是如此秉性,使得自己雖然成果累累,卻難以與歷史融和,難以與時代融合。
相比之下,天台、華嚴、淨土、禅宗這些已“中國化”的佛教宗派就榮幸多了。它們的教義不僅自有格調,還可以融通儒道,不僅王公貴族和士大夫們能懂,而且一般的平民百姓也能懂。如天台宗的智者大師先後給陳後主、隋炀帝(當時尚為王子)講天台止觀,這些帝王都能懂。武則天曾聽過華嚴宗的賢首大師講華嚴大意,又曾請過禅宗的神秀、老安、智诜等大師談禅,而且能夠有“悟”。而唯識宗則沒有能使唐太宗、唐高宗和武則天“聽懂”的記載。天台、華嚴、淨土、禅宗周圍都有一大批官僚士大夫沉浸其中,而唯識宗在當時則難以找到這樣的居士人物。所以,天台、華嚴、淨土、禅宗這些佛教宗派已經“中國化”了,而唯識宗則仍然是印度的“老模樣”——盡管唯識學在印度,隨著玄類大師的東歸而漸漸湮沒無聞了。
印度佛教的中國化,必然有一個催化劑,先是老莊學說,而作用最大的則是出現於南北朝後期的佛教重要著作——《大乘起信論》。這裡沒有必要涉及近幾十年來有關《大乘起信論》(以下簡稱《起信論》)真偽之辯,僅就該書有關精神的論述作一些簡略的介紹。
《起信論》的根本命題是“一心二門”,“心”就是我們這個整體的精神,“二門”一是心真如門,一是心生滅門。
熟悉中國歷史文化的人都知道《周易》所說的那個“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也會知道《老子》中所說的那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起信論》“一心二門”這個根本命題,不論其有意無意,恰好與中國古代文化的那個思維模式默契無間了。《老子》說:“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起信論》中的那個真如門和生滅門,不論其以後變到那裡去,都離不開這個“ 心”,都是“同出而異名”而已。上上下下的中國人,對此只會感到熟悉和親切,不會感到陌生和不解。
熟悉和親切就利於深入,《起信論》在這樣的結構下,將那些深的淺的、同的異的、數不盡的佛教教義和學說,全都放在這個框架內,讓中國人細細品嘗,慢慢踐履,許多人從中受益,如天台、華嚴、禅宗內許多大師,在他們的精神歷程中,都會找出《起信論》的印記。
《起信論》的根本命題是“一心二門”,一心的心是根本,這個心是“三界唯心”的那個心,包括了唯識學心意識三大“識體”,也就是阿賴耶識、末那識和前六識。這個心是宇宙的總體、總相。因人妄念之動,這個心就被分裂為“真如”和“生滅”兩大部分。下面我們擇要看一看《起信論》的有關論述。
依一心法有二種門。雲何為二?一者心真如門,二者心生滅門。是二種門皆各總攝一切法。此義雲何?以是二門不相離故。心真如者,即是一法界大總相法門體,所謂心性不生不滅,一切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別。若離心念,則無一切境界之相。是故 一切法從本以來離言說相,離名字相,離心緣相,畢竟平等,無有變易,不可破壞,唯是一心,故名真如……心生滅者,依如來藏故有生滅心,所謂不生不滅,與生滅和合,非一非異;名為阿黎耶識(即阿賴耶識之異譯)。此識有二種義:能攝一切法,生一切法。雲何為二?一者覺義,二者不覺義。
真如是梵文的意譯,意思就是超越生滅的世界本體和終極真理,也就是真實如是,無須論證的超越主客觀的根本存在。
人的精神和意識存在是一種矛盾現象的統一體。當我們面對宇宙,面對大自然時,不能不對這個偉大的造化發出由衷的贊歎:四時變化,萬象漂移,它什麼也不是,卻產生了一切,並且永恆地、不知疲乏地“生生不已”。這個“生生不已”的宇宙,展現給我們當然不是凝固的、呆板的、單一的世界,而是五彩缤紛、變化無窮、不斷更新、永不重復的境觀。萬物出於它、沒於它,而它卻深不可測,似有似無,永葆青春與活力。當我們回過頭來面對自己的精神和意識時,也不能不發出同樣的贊歎,它究竟是什麼難以說清楚,但卻同樣為“我”的世界產生了一切,同樣永恆地、不知疲乏地“生生不已”。展現給我們的仍然不是凝固的、呆板、單一的世界,同樣是五彩缤紛、變化無窮、不斷更新、永不重復的景觀。精神和認識中的一切也是出於它、沒於它,而它也是深不可測,似有似無,同樣永葆青春和與活力。這兩者可以重合嗎?當然可以,大道只有一個,是“不二”的。主觀精神和客觀世界的分離,主觀精神的自我流動、變化,都與“心動”——意識活動的展開分不開。只要意識按照它的內在程序展開活動,就會產生“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那種無休的無止運動。
在這裡,真如是體,是本體世界;生滅是相,是現象世界。本體世界是不動的,是一;現象世界是動,是無窮之數。但本體世界和現象世界又是同一的,不可分的一個整體,宇宙有其恆一不變之量,不論現象世界如何紛繁,如何變易,這個總體的量是無增無減的,“肉爛了在鍋裡頭”——生滅是真如的生滅,真如是生滅的真如,一心二門是一而不是二,也不是三,《起信論》希望人們明白這點從而達到解脫。但眾生之所以是眾生,就是因為看不到這點,只知道那個無可奈何的生滅,而把真如推給了佛菩薩。《起信論》為了使眾生從生滅的狀態中回歸於真如,從“不覺”回歸於“覺”,又提出了一套簡要的理論和實踐的方法,這就是“無念”。
是故修多羅(即佛經)說,若有眾生能觀無念者,則為向佛智故。
《起信論》對“無念”作了多層次的闡述,但其根本點,就是在“念”和“無念”的這重關系上。念就是念頭,前面我們對念頭曾作過相應的介紹,而覺華老人的那則開示則可以幫助人們從有念進入無念。
前面我們說過,念頭是在自我意識中浮現的單一和基本的信息,它可以有形有象,也可以是善是惡,總之有相應的屬性和內容規定了這個念頭的屬性和趨向。這樣的念頭當然是有限的,並可以無限湧出,從而形成生滅變化。前面我們又曾提到過,人對於自己的念頭,往往是不自由的,那種“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之類的念頭;那種“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之類的念頭;那種如《紅樓夢》“好了歌”中所說的功名富貴、嬌妻兒孫種種“忘不了”之類的念頭,牢牢地牽制著人們的心身,使人們不知不覺地為之忙碌,為之效命,哪裡知道還有自己作主這麼回事——或自認為正是當家作主哩!佛教認為,其結果只有一個苦字,永遠只會沉淪於三界之中,輪回於六道之中,真是太可悲了。
念頭與念頭有彼此之分,有善惡之分,有大小之分,一念十念百念乃至千萬念,念念不同,此起彼伏,從不稍息,並且由不得人,要無念真是太難了。
什麼是無念?怎樣才能達到無念呢?這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看。念頭的起伏是“心動”的表現。心動就有念,心不動,安靜了,就是無念。另一方面是“覺”與“不覺”。念頭起伏而“不覺”,那自然與無念無緣;如果念頭起伏而能“覺”,那就與無念有緣了;能在“覺”上層層深入,最後就達到了無念。
《起信論》把“覺”分為四個層次,分別為“不覺”、“相似覺”、“隨分覺”和“究竟覺”。這四種“覺”是針對念頭的“生、住、異、滅”四種狀態而達到相應的解脫的境界。一般人學佛向善,能以善念制伏惡念,雖然止息了“滅”,但因屬於以念止念,不能達到無念,所以仍然是“不覺”。學佛層次高一等的,如“二乘”和“初發意菩薩”,他們能夠認識念念彼此平等,念念是空,這就超越了“異”,初步進入了無念境界,這就是“相似覺”。再高一個層次,“法身菩薩”認識到念頭是分別人我、分離主觀和客觀的原因,這就超越了“住”,深入了無念的境界,這就是“隨分覺”。最後,“十地菩薩”認識到產生這一切的根本原因都在於心動。其實心是“動而不動,不動而動”的,這就超越了“生”,達到了“究竟覺”——徹底地無念。
要知道,這個無念,並不是那種百不思、百不想、沒有任何思維內容的“死灰”狀態,這個無念是活的。首先,這個無念是一種精神的本元狀態,能產生一切思維內容,能產生一切念頭的那種無念。其次,這個無念仍然是念,也可以說是一個巨大的念頭,是一個沒有任何具體內容的念頭,但卻有一個根本的狀態和性能,這個狀態是“淨”,這個性能是“覺”。“淨”,就沒有任何內容附著於其上;“覺”;就能洞悉和判斷一切。
其實,任何人只要平時養成了自省的思維習慣,很容易品出其中的滋味的。我們所思所想、所作所為,常常會處於這樣的矛盾狀態中;某個念頭一起,心靈深處往往還有一個判斷,行或不行,對或不對。心靈深處的這個判斷,如同航船之舵,不停地左右擺動,以保持航向與船體的平衡——這就是本能之“覺”。遺憾的是,沒有深入佛教修行的人,尚不能把這個本能之“覺”變成如意自在的、通向解脫的那種“自覺”——它被潮水般洶湧不息的念頭遮掩了,人們看不到波濤下面那種永恆的寧靜,更談不上開發其中無限的功能了。
這種本能之“覺”是人們共同具有的,只不過因人不同而強弱有別。本能之“覺”強的,心中的妄念肯定少,弱的則妄念肯定多。對這種本能之“覺”變為“自覺”後,心如平鏡,就可以達到如《周易》所贊歎的那種境界:“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如果這種“自覺”達到了《起信論》所說的那種程度,就是菩薩了。
近十多年來,國內氣功流行,而氣功的修煉,必然也要講到無念,但氣功所講的無念,決非《起信論》中的這個無念。
氣功是有為法,學氣功的人是帶著種種目的去煉氣功的,簡單的就是祛病強身、益壽延年,復雜的更是特異功能、神通妙用。氣功的無念,是止息人們常態的思維活動,但把思維本身引入了各家氣功所指向的區域,並產生異於常態心理思維的種種內容。依唯識學的理論看,人們日常所思所想,大多都是阿賴耶識中的表層“種子”因緣而發生作用。根據眾生.“依、報”的理論,人類社會,是人們的“依”。“報”則把阿賴耶識的相應種子吸浮到表面,與這個“依”相應。所以,人們的根本因緣都是以人類社會為本、為主,精神、思想、認識、行為也必然是人的、社會的存在反映。如果因修氣功,脫離了人和社會這樣一種從精神到生活的常態環境。而進入一個自己陌生的、不知取捨去向的另一個世界,又沒有佛教的正知正見作為指導性防護,就會有走火入魔的危險。輕者幻覺叢生、喜怒無常、或病或呆,重者精神錯亂、見神見鬼、弄神弄鬼。
佛教是嚴肅的宗教、理智的宗教。對佛教徒的修行,制定了極嚴的戒律來約束,並且戒定慧並行或止觀並行。《起信論》所講到的無念是純粹的無念,如前面所介紹的那樣,這可是比禅定內的涵大得多、深得多的境界。為了進入這樣的無念,《起信論》提出了“一行三昧”的修行方法。“一行”就是“不二”之行,“三昧”就是禅定,“一行三昧”就是“不二禅定”之法。
修行“一行三昧”時,要“止一切境界相”,要體會“因緣生滅相”。先應“住於靜處,端坐正意,不依氣息,不依形色,不依於空”,“乃至不依見聞覺知,一切諸想隨念皆除,亦遣除想,以至一切法本來無相,念念不生,念念不滅”。最後“依是三昧故,則知法相一界,謂一切諸佛法身與眾生心平等無二,即名一行三昧”。
不說氣功,就連佛教的禅定,因修習不得法還會引起一些“禅病”,古往今來的例子是極多的,以至早在南北朝的劉宋時,就有《治禅病秘要法》之類的書從印度譯回,歷代大師相應的論述也不少。禅病的總根子在於貪欲,修禅學佛本來就是因貪欲而發起的,貪欲之心未能降伏,在坐禅時貪戀境界,特別貪戀出現佛菩薩之類的境界,以至患病到精神失常。所以那些習禅有得的高僧們對這些現象是常加呵斥的,《起信論》更是他們的理論依據。《起信論》在有關止觀的章節中說:
或有眾生無善根力,則為諸魔、外道、鬼神之所惑亂。若於坐中現形恐怖,或現端正男女等相,當念唯心,境界則滅,終不為惱。或現天(神)像、菩薩像,亦作如來相,像好具足,或說陀羅尼,或說布施、持戒、忍辱、精進、禅定、智慧;或說平等、空、無相、無願、無親無怨、無因無果、畢竟空寂,是真涅槃;或令人知宿命過去之事,亦知未來之事,得他心智,辯才無礙,能令眾生貪著名利之事……皆是外道所得,非真三昧。或復令人若一日、若二日、若三日乃至七日住於定中,得自然香美飲食,身心適悅,不饑不渴,使人愛著;或亦令人食無分齊,乍多乍少,顏色變易。以是義故,行者常應智慧觀照,勿令此心墮於邪網。當勤正念,不取不著,則能遠離是諸業障。
你看,修定有多麻煩,那些見神見鬼的自不用說,連見到了佛菩薩、在定中聽佛菩薩說六度波羅蜜也是“墮入邪網”;在定中出現“三明六通”,甚至長期入定:“得自然香美飲食”等一類求之不得的境界也是“墮入邪網”。以這種觀點來看氣功界中的一些現象,不是令人深思、令人擔憂的嗎?怎麼辦呢?那唯有“當勤正念,不取不著”——見到這一切,萬萬動不得心,萬萬不要貪愛執著,這樣才能避免“禅病”,才不會走火入魔,才能保障止觀健康地深入。這就是“覺”的功用,在這種“覺”的保護下,使自己最終達到無念——究竟覺的程度,也就是超越了生滅之心,回歸於真如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