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與佛禅
一、出入自在
中國的士大夫一向有兩條道路,一是入仕為官,一是退隱田園,因而也就有兩種心理准備或者說是兩種心態,孔子便強調“用之則行,捨之則藏”,當仕則仕,當隱則隱。王安石雖然是大有作為之人,但他同樣有山林之思,並非一味追求進取。
王安石早年入仕,主要是為了養家孝親,並非樂意官場,汲汲富貴。由於家中無田園以托一日之命,一家上下幾十口人賴其官祿,他根本就沒有條件依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在他早年的詩歌中,就表達了“收功無路去無田”的無奈,既然“人間未有歸耕處”,他只得“竊食窮城”、任職地方,但這並非他的本願,在《壬辰寒食》一詩中就表達了他的感慨:
客思似楊柳,春風千萬條。更傾寒食淚,欲漲冶城潮。
巾發雪爭出,鏡顏朱早凋。未知軒冕樂,但欲老漁樵。
這一年即皇祐四年(1052),王安石只有三十二歲,他回江寧為父親和長兄王安仁掃墓,不覺悲思萬縷,淚若江潮,白發先出,朱顏早凋,因而發出了軒冕不足樂、終欲老漁樵的感慨。大概是從父兄雖然學問卓越、志節高尚,卻窮老仕途、英年早逝的慘淡經歷受到觸動,引發了他潛藏於心中的歸老田園、漁樵為生的意願。然而他也只能借詩抒懷,不能付諸於實際。
王安石又有《池雁》一詩,其中寫道:“羽毛催落向人愁,當食哀鳴似有求。萬裡衡陽冬欲暖,失身元為稻梁謀。”這首詩更是明白地表達了“失身元為稻梁謀”的苦悶,直以仕宦為“失身”,表明他對官場黑暗的厭惡和對鄉間生活的向往。
王安石對於是仕是隱不得自由、為此徘徊矛盾的心境在他的《兩馬齒俱壯》一詩中有所體現:
兩馬齒俱壯,自驕千裡材。生姿何軒軒,或是龍之媒。
一馬立長衢,顧影方徘徊;一馬裂銜辔,奔嘶逸風雷。
立豈飽刍豆,戀棧常思回?奔豈欲野龁,久羁羨驽骀?
兩馬不同調,各為世所猜。問之不能言,使我心悠哉。
兩馬其實代表了賢士的兩種生活方式,一是在朝為官,安分守己,謹受約束,一是自由自在,退居鄉野,如天馬行空,獨往獨來。在朝則為國盡忠,在野則任性自適,二者都是正當的選擇,無可無不可。然而時人不能理解賢者用心,造作謗言,是以賢者在朝,忠於王事,則有戀棧貪祿之譏;高材在野,任性逍遙,卻有不服約束、甘心自棄之諷。因而賢者無論進退仕隱,都要受到世人的譏議,因為他們不能到達賢者的境界,無法理解他們的內心,總是以己度人,視骐骥為驽骀,目聖賢為庸祿。
這首詩可能作於嘉祐年間,王安石還以二馬自況,當他欲任職地方時便有人看他不順眼,以為他是想擺脫束縛的野馬,當他立身朝堂時又有人諷刺他固位貪權。在這種情況下,他依然固我,堅持按照自己的原則行事,而不管流俗的懷疑猜忌。
在王安石的心目中,無論是仕是隱,都應當合乎道義,仕與隱本身並無高下之分。英宗之世,他在江寧守制,數年被召不出,許多人認為他是因為輕富貴、重隱逸而不願出仕,因而在他應召入朝為翰林學士時,他的老友王介便作詩予以嘲諷,王安石對此一笑置之,以《松間》一詩還擊:
偶向松間覓舊題,野人休誦北山移。
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不自知。
李壁在這首詩的注解中指出:“《石林詩話》雲:王介,字中甫,衢州人,與荊公游,甚款,然未嘗降意相下。熙寧初,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寄公雲:‘草廬三顧動春蟄,蕙帳一空生曉寒。’蓋有所諷。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無意’之句,蓋為介發也。”
南齊孔稚珪作《北山移文》,諷刺不守隱士之節、出來做官的隱士周颙,其中有“蕙帳空兮夜鶴怨,山人去兮曉猿驚”之語,王介以此典故及諸葛亮為劉備三顧茅廬感動而出山的故事,暗譏王安石為富貴而所動,不能復守隱逸之士的志節。王安石則道自己就沒有終老松間、一生隱逸之意,不想以隱士自居,故人何必以《北山移文》相譏?男子漢大丈夫,出處進退都不是隨波逐流,而是按照道義和自己的意願行事,其志向不是猿鶴之輩所能知的。這裡王安石也對王介進行了嘲諷,笑他見識不足,鷃雀安知鴻鹄之志,不過二人是好友,雖然相互嘲弄,卻都是善意的,不會為此傷了和氣。
王安石主張有所作為,有兼濟天下之志,他並不想只是獨善其身,因而對於傳統的重隱逸而輕仕進的做法表示反對。他有《祿隱》一文具體表達了這一思想。舊說孔子“高餓顯而下祿隱”,故而將伯夷叔齊排在柳下惠的前面,道是伯夷叔齊不降其志、不辱其身,柳下惠則降志辱身,這也是孟子和揚雄的看法。王安石則不以為然,他認為“聖人之所言高者,是所取於人而所行於己者也;所言下者,是所非於人而所棄於己者也”,按照這一標准,則孔子、孟子應當依照他們所贊賞的餓顯的方式行事,而其實不然,“孔孟生於可避之世而未嘗避也”,揚雄則屈身為王莽之臣,這難道是由於聖人能言而不能行嗎?顯然不是。而是由於“聖賢之言行,有所同,而有所不必同,不可以一端求也。同者道也,不同者跡也。”聖賢道同而跡不同,餓顯與祿隱都屬於跡,無所謂高下。聖賢都是通乎權變、無系累於跡的大過於人者,“聖者,知權之大者;賢者,知權之小者也”,因而殷之三仁,其跡不同,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谏而死,而其道則一。《易》曰:“或出或處,或默或語”,是說聖人無可無不可,出處語默,皆不離道,都是合理的。
王安石大膽推翻了孔子、孟子、揚子等先代聖賢的觀點,指出出處隱顯都不過是外在的跡,並無上下高低之分,跡的不同不會影響內在的道的統一性。他對同與不同、統一性與個性、本質與現象的辯證關系有清楚的認識,不以一害多,亦不以多害一。他在維護統一與穩定的同時也大膽容許個性與變化的存在,這是一個了不起的突破。他認為越是聖人,就越能通權達變,依時勢而動,可見他心目中的聖人絕非固執保守的腐儒,而是充滿活力、善於應變、走在時代前列的改革家。
王安石入仕是為了有所作為,而不是為了謀取富貴,因此即使是他身居相位時亦有山林之思。據魏泰《東軒筆錄》卷十二:
熙寧庚戌冬,荊公自參知政事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史館大學士。是日,百官造門奔賀者無慮數百人,荊公以未謝恩,皆不見之,獨與余坐西門之小閣。荊公語次,忽颦蹙久之,取筆書窗曰:“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放筆揖余而入。後三年,公罷相知金陵。明年,復拜昭文館大學士。又明年,再出判金陵,遂納節辭平章事,又乞宮觀。久之,得會靈觀使,遂築第南門外。元豐癸丑春,余谒公於第,公遽邀余同游鐘山,憩法雲寺,偶坐於僧房,余因為公道平昔之事及誦書窗之詩,公怃然曰:“有是乎?”微笑而已。
王安石於拜相之日卻寫下“霜筠雪竹鐘山寺,投老歸與寄此生”的詩句,可見他在廟堂不忘山林,心中並無富貴騰達的喜悅,而是期待有朝一日能夠卸下肩上的擔子,過上完全自由自在的生活。他這種想法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是自然而然的,因而後來魏泰提起此事時連他自己都感到吃驚,繼而為之微笑,因為這正是他平生的志願,也不為怪。
王安石在《次韻酬朱昌叔五首》中表達了對官場生涯的厭惡和對隱居生活的向往,他對在春風中放歌的曾點十分欣賞,以為名譽事功皆不足為累,世事官身都充滿危險,故而發出“已知軒冕真吾累”的感慨,放言“樂世閒身豈易求,巖居川觀更何憂?”看來他是樂得巖居野處,登山觀水,要做一個潇灑自在的閒人了。他還言“拙於人合且天合,靜與道謀非食謀”,強調自己是謀道的君子,做官不是為了專門謀取俸祿,只是由於拙於人合,無法與流俗同流合污,只能與天地合德、與大化同流了。
王安石深知富貴與禍患相伴,貪戀者必受其害。他有《食黍行》一詩:
周公兄弟相殺戮,李斯父子夷三族。
富貴常多患禍嬰,貧賤亦復難為情。
身隨衣食南與北,至親安能常在側。
謂言黍熟同一炊,欻見隴上黃離離。
游人中道忽不返,從此食黍還心悲。
他以周公、李斯這兩個富貴至極的人為例,說明富貴不足依戀。然而貧賤同樣使人難以為情,無法使兄弟父子常相守。為了衣食南北奔走的人哪能經常守在親人的身邊呢?兄弟離散,陰陽相隔,食黍之時不僅想到“隴上黃離離”的古詩,令人心悲。
對於自由生活的向往使王安石始終不樂富貴,他屢屢力辭相位雖然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期望完全按照自己的意願生活恐怕也是其中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如果沒有最後十年的退休生涯,王安石的一生就會有更多的缺憾。在他人看來,離開相位、回歸鄉野會帶來巨大的失落感,但對王安石來說卻是得其所哉,這是那些依戀榮華富貴的人所無法想象的。
二、 行乎中道
王安石一生追求合乎中道,不走極端,不任性,不偏激,在對待出世與入世的問題上同樣如此。他一方面不主張完全放棄世俗生活,象出家人一樣棄絕夫婦父子,過一種離群索居的生活,一方面又不贊同完全入世,過一種庸俗的生活。
在王安石的早年,對於佛教的離棄人倫是持批評態度的。作為一個儒者,他只能堅持儒家的基本立場,不可能贊同廢棄人倫、遺世獨立的做法,因此認為佛教雖然“實見道體”,卻又“差了途轍”,有體無用,與堯舜之道還是不可相比。在《漣水軍淳化院經藏記》一文中,他強調佛教得大道之一隅,“有見於無思無為、退藏於密、寂然不動者”,而又暗示其未得道術之大全,於感而遂通、進取有為方面有所不足,批評佛教只知出世,不知入世,只知其體,不明其用,不能於人倫日用之中體會寂然無為之道。
王安石堅持維護正常的社會關系,反對離群索居、獨善其身。在《送潮州呂使君》一詩中,他對韓愈尊禮大顛表示不滿,認為“同朝敘朋友,異姓結婚姻”是正常的倫理原則,只能這樣“恩義乃獨厚”,才能維護彝倫,保證正常的社會關系與人類長久的根本的利益。王安石認為,朋友婚姻之道並不可鄙,不能說出家就高於在家。這一觀點可以說是十分可貴的。即使是在傾心佛教的晚年,王安石仍然堅持這一觀點,並未由於信佛而完全放棄關注現世人生的立場,因為他是一人具有主見的人,不會隨風倒。
王安石不僅對於佛教放棄世俗生活有所不滿,對於中國傳統的以遺世獨立為高潔的觀點也不贊同。在《涓涓乳下子》一詩中,王安石對於放棄貴族的地位、不接受兄長的饋贈、帶著妻子避世隱居、過著織屦為生的貧苦生活的陳仲子表示不滿,以為“恩義有相權,潔身非至理”,維護世俗的恩義是最為重要的,單單強調潔身自好是不可取的。
作為一個奮發有為、以經世濟民為己志的人,王安石也不可能一味推崇無思無為。司馬光曾經以王安石喜歡老子來批評他不能行老子之志、推行無為而治之道,非要弄得天下騷動、搞什麼變法。保守派也大講今不如古,還是祖宗成法最好,只要保守不改就可以天下太平。王安石則對這一說法嗤之以鼻,他在《彼狂》一詩中指出:
上古杳默無人聲,日月不忒山川平,
人與鳥獸相隨行。祖孫一死十百生,
萬物不給乃相兵。伏犧畫法作後程,
漁蟲獵獸寬群爭。勢不得已當經營,
非以示世為聰明。方分類別物有名,
誇賢尚功列恥榮。蠱偽日巧雕元精,
至言一出眾皆驚。上智閉匿不敢成,
因時就俗救刖黥。惜哉彼狂以文鳴,
強取色樂要聾盲,震蕩沉濁終無清。
诙詭徒亂聖人氓,豈若泯默死蠢耕。
在這首詩中,王安石表達了自己的社會歷史觀。他認為,上古社會人與鳥獸相隨而行,人類還未完全從自然界獨立出來,這一時期的人類與鳥獸尚無根本的差異,處在蒙昧之時,不能說勝過後世。由於人類繁衍過快,生產力的進步趕不上人口的膨脹,導致萬物不給,因而產生了爭奪和暴力沖突。這個時候聖人伏羲出現了,他制訂法令來約束眾人,並發明漁網、制造工具,發展了漁業與捕獵業,漁蟲獵獸,使得人類的生存得到了保證,但也打破了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伏羲這麼做是迫不得已的,只是為了人類的生存,並非以此眩耀自己的聰明。伏羲對事物進行分門別類,各立其名,並誇賢尚功,分別榮恥,使人們積極進取、建功立業、培植聰明,並且守道德、明廉恥,從而形成了完整的人類社會,與自然徹底分離開來。如此盡管本身是一種進步,卻也有副作用,使得詐偽日生、元氣日凋,人類距離先天的純樸越來越遠,為物欲所蔽,因而智慧閉匿,一聞至言真理便驚慌失措,不明其意。上智大賢本來不期有成,只是為了因時救俗,出民於水火之中,使之免刖黥之刑。那些不明歷史發展的規律、頑固堅持今不如古之謬說的狂人卻大放厥辭、擾亂人心,文其奸言,肆其詭說,這種人以無為好古自居,卻又不能行古之道,不甘心老於耕織、默然一生,如此異論惑世,何如老死蠢耕、不問世事?
看來這首詩是有感而發的,王安石肯定禮樂文明的合理性,堅決反對歷史倒退論,指出上古蒙昧時期並不可貴,聖人制禮作樂、創建文明社會的歷史功勳不容抹煞。文明本身就是一種歷史進步,離群索居、猿居鶴處,與鳥獸為伍,是一種歷史倒退,不值得欣賞,也說不上高潔。積極入世,有所作為,推動社會進步,不是什麼罪過,是為了因時之弊、救世之衰,既非自示聰明,又非期有成功。出世未必有德、入世未必有過,這是王安石對當時流行的重古輕今、推崇出世而貶低入世的流俗之言的回答。
王安石諷刺那些流俗之輩惑於物欲,“至言一出眾辄驚”,根本聽不進去真理,並且哓哓好辯,散布流言,蠱惑百姓,試圖將水攪渾,好從中取利。其中“震蕩沉濁終無清”等句有強烈的針對性,呂誨上疏彈劾王安石,有“方今天災屢見,人情未和,惟在澄清,不宜撓濁。如安石久居廟堂,必無安靜之理”雲雲,王安石則反唇相譏,指出震蕩沉濁、惟恐天下不亂的是那些不惜一切手段反對變法的保守派,他們流言惑眾,攪亂民心,試圖以此阻止變法,甚至一改儒家衛道士的嘴臉,將佛老也抬出來用於反對新法,鼓吹無為安靜,而在新法推行時自己卻又不肯安靜、不願無為,而是竭盡全力阻撓新法,千方百計為其制造障礙。
王安石早年為了力救時弊,倡言有為,頗有矯枉過正之嫌。他的本意並不是為了排斥佛老、反對隱逸,只是反對借此為祿祿無為、一無所成辯護的流俗之輩,但有些議論有些偏激,容易為人誤會,因而後來他也做了自我批評。他有《杭州修廣師法喜堂》一詩:
浮屠之法與世殊,洗滌萬事求空虛。
師心以此不掛物,一堂收身自有余。
堂陰置石雙嵽嵲,石腳立竹青扶疏。
一來已覺肝膽豁,況乃宴坐窮朝晡。
憶初救時勇自許,壯大看俗尤崎岖。
豐車肥馬載豪傑,少得志願多憂虞。
始知進退各有理,造次未可分賢愚。
會將築室返耕釣,相與此處吟山湖。
據曾鞏《元豐類稿》之《寶月大師塔銘》,修廣字叔微,杭州錢塘人,俗姓王。九歲出家學佛,居本州明慶院。景祐二年(1035),诏賜紫衣,五年(1038),賜號寶月大師。治平年間,為本州管內僧正,熙寧元年(1068)十月卒,年六十一。在這首詩中,王安石對與世迥殊、但求空虛的佛法表現出了欣賞的態度,贊揚修廣心不掛物、自由自在的修養和境界,道是一至其處,便覺心胸為開、肝膽豁然,何況天天在此宴坐修禅呢。他對早年勇於救世、因而對強調出世的佛教有所批評表示了反省,始悟進退出入各有其理,造次區分高下、妄談賢愚是不對的,吟誦山湖、耕釣為業未必不如立身廟堂,而且這也正是他將要選擇的生活。這裡王安石似乎顯得有些消極,其實這正是他成熟的體現。值得注意的是,王安石晚年的立場也是進退各有其理、不可妄分高下,並未一味推崇出世隱居,他還是以平等的眼光看待二者。
勇於救世、以拯濟天下為己任的王安石在現實中多遭挫折,非但無法得到世人的理解,還飽受誣謗,因而“少得志願多憂虞”,這使他不得不以更加清醒的目光來看待世俗人生,認識到兼濟天下與獨善其身也是平等的,亦無高下之分。他有《讀〈蜀志〉》一詩:
千古紛爭共一毛,可憐身世兩徒勞。
無人語與劉玄德,問捨求田意最高!
據《三國志·魏志·張邈傳》,劉備對許汜十分不滿,責備他道:“今天下大亂,望君憂國忘家,有救世之意,而君求田問捨,言無可采。”後來這一典故常被引用,辛棄疾亦有“求田問捨,羞見劉郎才氣”之句,對於亂世之中立志救國救民的劉備表示欽佩和敬仰。王安石則反其意而用之,指出亂世紛爭、三家逐鹿,於國於民、於身於世都沒有什麼好處,只是徒自勞苦而已,可惜無人將這一道理告訴劉備,使他認識到求田問捨並非庸俗,甚至較爭奪天下更為高明。
有說此詩於理未安,竟將興復漢室的大業視之為紛爭、輕之如一毛;有說此詩是作者因堅持變法飽受誣謗之後的憤激之語。其並非如此,事實上王安石是站在一個更高的立場上來看問題,自道視之,何得何失,何貴何賤,所謂的是非功業又有什麼意義呢?反而不如求田問捨,獨善其身,追求個體的生命價值有益。
王安石晚年的心境確實有所變化,從傾向改造世俗社會轉向追求個體生命的價值,從為人轉向為己,個人的自由在他的心目中更加重要。他已經超越了出世與入世的分別,進入一個更高的境界。
三、至人無欲
王安石秉天地之剛氣,又加上自律甚嚴,因而養成了良好的生活習慣和優秀的道德品質,達到了近乎無欲的境界,因而不為物惑,不為欲望所左右,實現了真正的自由。
王安石不愛飲酒,不樂游宴,強之不得。據司馬光所述,王安石任館職時,與司馬光為同僚,一日長官包拯設宴,二人與席,包公為人嚴正,司馬光不願駁他的面子,雖然不善飲酒,也強飲數杯,而王安石卻自始至終,一口不飲,由此表現了他的剛正不屈的個性。
王安石不大習慣當時士大夫習以為常的生活,不願意浪費時間飲酒作樂,更不想敗壞自己的名節。正是因為他特立獨行,不合於眾,故每遭诋毀。從他個人來講,既非有意違俗,又非以此自眩,只是順乎自己的本性行事,不願受外物的左右而已。
王安石不僅不好金樽,也不愛女色。當時士大夫生活糜爛,好色成風,就連一代儒宗歐陽修年輕時也難免此病,他後來屢遭誣謗誤解就與少年不大檢點有關。一代文豪宋祁在蜀時姬妾數十,風流成性。王安石雖然也是一代文宗,卻未有半點文人的毛病,而是比道學家還嚴謹,就是一再誣蔑他的保守派也無法在這方面找出他的缺點,只得假惺惺地贊揚他一番,以示公允。
王安石不僅終生不納姬妾,還將夫人為他買的妾完璧歸趙,為後世留下一段佳話。據《邵氏聞見錄》卷十一:
王荊公知制诰,吳夫人為買一妾。荊公見之,曰:“何物也?”女子曰:“夫人令執事左右。”安石曰:“汝誰氏?”曰:“妾之夫為軍大將,部米運失舟,家資盡沒猶不足,又賣妾以償。”公愀然曰:“夫人用錢幾何得汝?”曰:“九十萬。”公呼其夫,令為夫婦如初,盡以錢賜之。
王安石為知制诰在嘉祐六年(1061),當時他的諸弟皆已成立,家中負擔不象過去那麼重了,當時他還任工部郎中、糾察在京刑獄,官職與俸祿都有提升,已經步入社會上層了,因此賢惠的吳夫人也想讓丈夫享受一下上流社會的待遇,偷偸為他買了一個妾侍奉左右。大概王安石家中當時既無姬妾,又無丫環侍女,因而看到家中出現一個陌生的年輕女子非常吃驚,忙問她是什麼人。這一女子告訴他是夫人令其侍奉左右的,王安石便明白怎麼回事了,又問她姓氏家世,何以至此,她則答稱本為軍中大將之婦,由於丈夫運米失舟,按照規定必須陪償,結果用盡全部家產也不夠,只好將她賣掉抵債。王安石對她的悲慘境遇十分同情,又問夫人用多少錢將她買來,她言是九十萬。這個數字對於王安石來說也不算小,他卻將這一女子的丈夫喚來,令其夫婦相聚如初,並將九十萬盡賞他們。
王安石奉還夫人又送錢,可稱得上是一件大功德,這種行為和品格不是一般人所能有的。他的道德可以說已經遠遠超出了一般的士大夫的道德水平,雖不能說是驚世劾俗,也算得上迥出群侪了。
王安石不好聲色、不愛官職、不殖貨利,近乎無欲,並不是由於他心如死灰,事實上他是一個感情豐富、性格開朗、風趣幽默的人。他的無欲既出乎天性、又是嚴格自律的結果,他也並非為無欲而無欲,而是為了克服人性本身的弱點,進入一個真正的自由境界。
孔子曾問弟子何人稱得上剛,或者申枨對之,孔子則曰申枨多欲,怎麼稱得上剛。可見在孔子心目中,剛是一種內在的不可傾動的品格,並非外在的高大威猛。俗話說,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欲望多的人必然有求於人,有求於人,不管身材如何高大壯健,權力如何大,地位多麼高,都得矮人一等,都得低眉折腰。對外有欲就是自身不足,自身有所不足,則稱不上剛,因而無欲則剛是孔子強調的真理。
王安石可謂得大剛之氣者,據《佛祖歷代通載》卷二十八:
蔣山贊元禅師,……舒王初丁太夫人憂,讀經山中,與元游,如昆仲。問祖師意旨,元不答。王益扣之,元曰:“公般若有障三,有近道之質,一兩生來恐純熟。”王曰:“願聞其說。”元曰:“受氣剛大,世緣深。以剛大氣遭深世緣,必以身任天下之重,懷經濟之志。用捨不能必,則心未平,以未平之心持經世之志,何時能一念萬年哉?又多怒,而學問尚理,於道為所知愚,此其三也。特視名利如脫發,甘淡泊如頭陀,此為近道,且當以教乘滋茂之可也。”王再拜受教。
王安石在嘉祐、治平間丁母憂時居江寧,讀經山中,與蔣山贊元禅師游,親如兄弟。他問禅門祖師意旨,元卻不答,再三請教,元則告之他有三重般若之障,今生學佛不易,但又有近道之質,經一兩輩子就可以純熟,證得大道。王安石道是願聞其詳。元則答曰,受氣剛大,世緣深重,以剛大之氣加上深重的世緣,必然以一身任天下之大事,懷經世濟民之志,如此則只能入世,難以出世。如果不能得君行道,才得其用,則心不能平,有懷才不遇之感,以不平之心持濟世之志,則意不能安,不能安靜,如何體味佛教一念萬年、超越三世的境界?又性格多怒,多怒則多煩惱,此為煩惱障;學問尚理,崇尚理性、注重分別恰恰是所知障。心不能平、性多怒、學問尚理構成學習佛教、獲得般若智慧的三重障礙,想到馬上悟道成佛是不可能的。但不重名利,視之若落發,身無噬欲,自奉如頭陀,這又是不可多得的近道之質,只要多讀佛經、以教乘加以滋養就可以了。看來贊元禅師認為王安石不適合學禅,鼓勵他讀佛經、明教理,以此入道,這一說法有無道理暫且不論,他對王安石的評價與了解還是切中實際的。
王安石剛正無欲,使得他超出了自身的局限,克服了人性的弱點,從而使自己進入一個真正自由的高級境界,名利、聲色、進退、出入無動於衷,窮達、是非、恩怨、人我無關於己。他不願再為輕於一毛世間功罪而勞身耗神了,走向自然、回歸自我成了他唯一的選擇,因此他的辭官歸隱就成了一個無法改變的必然歸宿。
王安石二次罷相是他自己屢次請求的結果,並非是由於神宗對他恩遇已衰,也不能說是他意志衰退的表現。如果第一次罷相主要是由於受到政治壓力,那麼第二次罷相完全是他個人的意願和主動的選擇,而且這一次他是下定了再也不問政事的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會二次出山了。
神宗與王安石相知最深,其初神宗很不情願,但他明白了王安石的心願之後,決定成全師臣,不再打擾他,這也是他對這位既有能力、又有道德、對他也最為忠心的老臣的報答。
後世俗儒根本不能理解王安石的用心,總是以己度人,以為放著好好的宰相不做,肯定有難以言喻的苦衷,肯定是不得已的,因此捏造了不少故事和流言來解釋他們自己心中的疑惑。如謂王安石歸山之後,一直希望再次起用,一次神宗派中使前來賜金,王安石初聞大喜,以為將再得用,後來發現只是賜金,於是氣急敗壞,干脆賭氣不受,將黃金轉送寺院。又道神宗厭棄王安石,故八年不復召,臨終亦以司馬光托孤,不用王安石。還稱元豐改官制,王安石大吃一驚,道是如許大事不讓他知道,肯定是皇帝對他有怨氣,於是作詩歌頌元豐,以谄媚神宗,得全性命雲雲。
此類妄說既不知安石,又不明神宗,更不知二人相知之深、情誼之厚。王安石既下決心歸隱山林,怎麼會期待再次起用?他要是依戀相位,又何必一再辭職?如果神宗厭棄王安石,又怎麼會一再遣使問候,終生恩遇不衰?以神宗與王安石相知之深,知道他這次是徹底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出來了,他又何必打擾一個退職的忠心耿耿的老臣,讓他不得安寧?元豐改官制,怎麼會跟一個退職的人商量,王安石豈是如此不明事理、氣量狹小的人?以王安石的個性,讓他谄媚皇帝、以求保身是不可想象的,以為神宗有意加害安石更是癡人說夢,造謠誣蔑。
王安石以自己的忠心和誠意贏得了神宗的理解,使他得以未到耳順之年悠游林下,與猿鶴為伍,同山川為伴,自由自在地度過了最後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