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所傳的因明
呂澄
印度的因明大成於法稱(約620-680)。他所著的七部因明論書是在西藏佛敎後傳的初期(第十一世紀末)經俄譯師(RGog Blo-ldansesrab,1059-1109)的努力才翻譯完全,而西藏人自己的因明著作也是由俄譯師的三傳弟子法師子(Cha-pa Chos-kyi-seG-ge,1109-69)開始。法師子住持桑樸寺十八年,作了法稱因明論中要籍《量決擇論》的注解,又著有通論性質的《量論略義去蔽論》(這一「去蔽」yid-kyi mnn sel的題目,後來卽為一般啟蒙著作所沿用)。其弟子精進師子(Brtsun-hgrus-seG-ge)更恢宏其說,於是桑樸寺成為西藏研習因明的中樞,而一般因明理論也以法師子師弟之說為准則。
但是,實際奠定西藏因明學說的基礎的乃是薩迦派第四代祖師薩班慶喜幢(Sa-skya Pan?d?-ita Kun-dgah-rgyal-mothan,1182-1251)。他從釋迦室利(Sokya?ī-bhadra,1204年入藏)受學,重新校訂了法稱因明主著《量評釋論》的舊譯本,並宏揚此論,講說多次,轉變了西藏因明學者一向只重視《量決擇論》的學風。他還綜合陳那《集量論》和法稱七部因明論書的要義,另撰《正理藏論》的頌本和自釋,他的弟子正理師子(Uyug-pa Rig-pahi-siG-ge)更作詳解。在《正理藏論》裡批判了當時有關因明的各種說法,給學者以指歸,所以影響於後世者極大。(此書很受後人的重視,明代永樂初編刻西藏佛敎各部門要籍為「六論」的時候,卽以它和法稱的《量評釋論》並列為因明部門的經典著作。)
《正理藏論》共有十一品,解釋了陳那、法稱因明著述中的一切問題。全書由所知方面的「境論」和能知方面的「量論」兩部分構成。第一部分七品,分別解說所知境的本身(第一品對於境的考察)、了解境的心(第二品對於心的考察)、以及心如何了解境(第三品對於總和別的考察、第四品對於成立和遮遣的考察、第五品對於能說和所說的考察、第六品對於相屬的考察、第七品對於相違的考察,這些都是關於心之了境的一般方式的)。第二部分四品,分別解說量的總相(第八品對於相的考察)、現量(第九品對於現量的考察)、為自比量(第十品對於為自比量的考察)、為他比量(第十一品對於為他比量的考察)。原來陳那、法稱的因明著述,只以現量、比量等分章,而《正理藏論》則從其中提出各種要義另行組成通論性質的各品。如《正理藏論》的第一品辨境,卽是從各因明論的現量、比量章中提出境的自相、共相以及所取、所轉、所現、所執四類境來分析解說,同時批判了法上一派認為所取和所現、所轉和所執是一義的說法,並還提出自己的主張,以為凡境歸根到底只是一種自相,不過由於了境的心有不同乃相隨而各別。在其余各品中也同樣地隨處先批判西藏和印度的舊說,再提出正確的說法,並還解釋了種種疑難。特別是在薩班以前,西藏因明以《量決擇論》為主要典據。此論在法稱所著三部根本論中只算是詳略酌中之作,義理並不完備。薩班改宏《量評釋論》,不但講究得更全面,而且由為自比量中發展了「遮诠」(apoha,這是陳那對於「概念純以否定其余為本質」的創說,法稱也沿用之)的說法,又取成量品(《量評釋論》的第二品)之說闡明了量的通相,以及說到釋迦牟尼其人堪為定量的道理,聯系瑜伽現量(佛家所認為現量的最高階段)而談,都有獨到的見解。
另外,還有可以注意的一點,卽是薩班等所公認的傳統師承,都是從陳那、法稱而下,依次為天主慧、釋迦慧、慧護、法上、律天、商羯羅難陀等人,但在薩班等著述裡,對於諸家的學說卻以道理的長短為標准而有所取捨。這種學風給予後人的自由立說以很好的啟發。
西藏所傳的因明到了元末明初的宗喀巴(TsoG-kha-pa,Blo-bz aG-grags-pa,1357-1419)和他的弟子們又有一大變化。宗喀巴雖曾以薩迦派仁達瓦(Ron-mdah-pa Gshon-nu-blo-gras,1349-1412,薩迦派晚期兩大學者之一)學習因明,但他通達此學,實得力於他自己對各種因明論書的尋研。他生平未曾撰述大部注疏,只是常常講說量論的綱要。《量評釋論》的《現量品》以及量論有關修行的道理。他的大弟子賈曹傑(Rgyal-shab-rje Dar-ma rin-chen,1364-1432)替他記下了《量論備忘錄》相《現量品備忘錄》,另一大弟子克主傑(Mkhas-grub-rje Dge-legs dpal bzaG,1385-1438)又作了《現量品述記》。此外,宗喀巴自己只寫了有關因明綱要的一種小品,題為《七部〔量論〕入門去蔽論》。此著雖很簡短(拉薩版全集本僅有23葉),但用境、有境(卽心)和了境方法三門來作通論,實際包括了因明所有的問題,並建立了他們—系(格魯派,通稱黃敎)量論著述的綱格。其弟子克主傑撰《七部量論莊嚴去蔽論》,又根敦主巴(Dge-bdun-sg-lub,1391-1474)著《大量論正理莊嚴論》,其結構均不出它的范圍,僅內容更為充實而已。
卽從《量論隨聞錄》中可以見到宗喀巴一系對於因明的特別看法。他們強調因明論也是希求解脫和一切智者所必需之學,所以這類論書兼備內明的性質,並不像常人所解只供思辨之用。這種看法的根據在於《量評釋論》的成量品。本來,陳那《集量論》開端有個歸敬頌,頭兩句說佛堪為定量之人。法稱的《量評釋論》發揮其義,寫了成量品一品,共二百八十余頌。它從「量以不虛偽的識為總相」說起,詳論佛現證四谛的各種相狀,一無錯謬,故能指示求解脫和一切智者的途徑,而成為定量者。這種說法給宗喀巴一系以啟示,他們便主張運用因明可以正確證成四谛之理,而引生瑜伽現量以得解脫,故因明的實際具備修道次第的意義。
宗喀巴等這樣結合因明於修持,帶了特殊的宗敎色彩,同時就限制了因明的正規發展。他們還打破了因明和內明的界限,好像兩者理論完全相同。其實嚴格說來,這是可以商量的。如在《佛地經論》裡,便明白指出因明和內明之解自相、共相各有其不同的說法,不應淆混。
宗喀巴的弟子們對於西藏傳譯的因明論書,多重加探討,並做了注解。像賈曹傑就對陳那、法稱的各種論書大半有比較簡要的注解,而且貫串著「因明具備解脫道次」的主張。他給《量評釋論》頌本作注解和撮要,卽以《闡明解脫道》為書名,同時也明白表示和薩迦派不同的見解,特別是表現在對於印度各家說法的取捨上。他又對薩班所著的《正理藏論》作注以自申其說(此注收在拉卜楞寺版《賈曹傑全集》第四帙)。從此以後,格魯派的因明研究,卽專以宗喀巴師弟之說為宗,而很少進展。
另外,在西藏的因明研究中,還存在著一些根本的欠缺。像陳那的因明理論,其初成型於《正理門論》,後來才擴充為《集量論》,故從學說源流上說,《理門論》也很為重要。但它的梵本早就失傳,以致重視因明的薩迦派雖從第三代祖師名稱幢(Grags-pa rgyal-mtshan,1147-1216)起卽注意此書,而他和後來的敎童(Ston-gshun)卻一再誤譯天主(陳那門人)的《入正理論》,以為卽是《理門論》,並還改動作者天主的名字為陳那,由此展轉譌傳,再沒有人能糾正其失。實際《入論》和《理門》固然詳略懸殊,而且釋義也有出入,如徑據《入論》來談陳那之學,卽難免有本末倒置之病。其次,陳那、法稱的理論有處和經部相關。經部著作現在沒有整部的傳本,只在別種書中引用它一些片段。其比較引文豐富而較有系統的要推《順正理論》,本來可以利用,可惜西藏只翻譯了它的略本《顯宗論》,其中有關經部議論之處,早已刪除無余。因此,西藏因明中關於經部之說都只局限於注家零星的傳達,不能博引以使研究更深入一步。(還有因明論中關於印度各派哲學之說,藏文資料也很不完備,同樣有此缺憾。)這些是西藏因明的欠缺,不可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