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度《虎禅師論佛雜文》提要
王雷泉
《虎禅師論佛雜文》,一冊。近代楊度著。本書包括《續》、《二續》,收集楊度全部佛學著作。有民國自刻本,現收入湖南人民出版社一九八六年出版的《楊度集》中。
楊度(一八七五——一九三一),原名承瓒,字晢子,號虎公,又號虎禅師、虎頭陀、釋虎。湖南湘潭人。二十歲中舉人,曾師從清末著名學者王闿運,學“莊子逍遙之旨,更治春秋經世之學”,志在物色、輔佐“非常之人”,而成帝王之業。一九O二年和一九O三年,兩度留學日本。平生以帝王師自許,思想以多變著稱,然能隨時代而不斷進取。早期主張君主立憲,曾為袁世凱復辟帝制制造輿論,與孫道筠、嚴復、劉師培、李燮和、胡瑛等所謂“六君子”組織“籌安會”。“洪憲”帝制失敗後,避居天津、青島,潛心研究佛學。意欲開創佛教新宗派“無我宗”,自號“虎禅師”,以宗師自居。並由佛學的“無我論”之中介,參與孫中山的革命事業,以自己特殊身份出入北洋軍閥曹锟等人幕中。晚年接受消滅階級的社會主義學說,於一九二九年秋秘密加入中國共產黨,旋以上海幫會頭子杜月笙“清客”身份,從事地下工作,並參加中國互濟會、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和中國社會科學家聯盟的活動。生平事跡見何漢文、杜邁之的《楊度傳》(湖南人民出版社)。
本書包括《逍遙游辭並引》、《新續高僧傳序》、《我佛偈贈美國貝博士並序》、《菩提三偈序》、《楞嚴偈並序》、《輪回偈並序》、《唯識八偈序》、《除習偈序答畸道人》、《真如生滅偈序》、《佛法偈序》、《江亭詞序》、《六根偈序答妹莊》、《新佛教論答梅光羲君》等。
《逍遙游辭並引》,為一九二一年七月述其“廬山悟道”之作,自稱:“夜登廬山,仰首視天,雲開月出。此心忽然大徹大悟,遇機而通,應緣而解。”其時尚是以莊子逍遙思想與佛教萬法皆空思想相比附,所以他於以後的《江亭詞序》中說:“余於君憲三敗之後,自謂對國家、對主義忠矣,可以已矣。乃不更言經世,而由莊以入佛。”
《我佛偈贈美國貝博士並序》,為一九二四年三月贈來華考察的美國哲學家貝博士而作,認為“一切人事無非佛事,一切世法無非佛法。一旦此心豁然,我即是佛。死去活來,大徹大悟,則知眾生無所短欠,佛亦無所增加,迷時眾生同佛,悟後佛同眾生。”因此,佛法是科學的、實行的、救人的、現在當下承擔的。“我即是佛”的思想,在《菩提三偈序》有進一步闡發,認為神秀一偈,為相對心,心內有塵,自分淨垢,是第一關,名佛子偈;慧能一偈,非相對心,心內無塵,何淨何垢,是第二關,名菩薩偈;皆“皆未見性”,都不能達究竟。故提出自己的第三偈:“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塵埃即無物,無物即塵埃。”稱自己一偈“為絕對心,心外無塵,眾生佛祖,即垢即淨,即空即有,是第三關,名佛祖偈。”
楊度把全部佛法歸結為“心法”,故學佛貴在心悟,無需離世獨立。在《覆五妹楊莊函》中,以“身是凡夫,心超世界”八字诠釋“學佛”,“所以說身是凡夫性,學佛之心則須超凡入聖。”只要在凡夫境中,去掉一切煩惱妄念,踏實做人,即成為佛,而所謂佛即是聖人,“身不必離凡夫、離世界,而心實超凡夫、超世界,此即兄所謂聖人也。”
作於一九二八年的《新佛教論答梅光羲君》,是楊度學佛論佛的思想總結。作為接受佛教而又要求改造佛教的學者,極其明確地提出傳統佛教必須同十六世紀的天主教一樣進行改革。在此用一切唯心、一切唯念、一切唯習、一切唯假、一切唯對、一切唯我“六義”,對“無我論”作了新的解釋,“以上六者,皆明心理相對,即為無我,統於一切唯心。”然而,心物實相對而言,“故自人類言之,一切唯心;而自宇宙言之,一切唯物。人生哲學,應為唯心;宇宙哲學,應為唯物。心統於物,故無二元之說。”由此新“無我論”,提出我果谛、我因谛、無我因谛、無我果谛對傳統佛法的總綱苦集滅道四谛作了新的解釋。
他認為傳統佛教各宗派隔裂了性與相、教與宗、理論與實行,門戶各殊,不相通貫。今提出此無我法門,“以一‘對’字包括三論宗,以一‘習’字包括法相宗;對、習即二,故以‘無二’二字,包括三論、法相二宗;無二即為直指本心,故以‘一心無二’四字,包括三論、法相、無上乘禅宗三宗。以一合二,以二合三,以三合一。於是此無我法門,又成為性相合一、教宗合一之法門,所有從前佛教一切難決問題,今皆一時解決,實於佛學界開一新紀元。”此新創立的法門只能別立為“無我宗”,“可為未來世界發心成佛者,敷一至平之路,開一至大之門。”此“無我宗”的教義,合乎“論理科學”,能把所有“迷信神秘”的“靈魂、輪回等義”以及“違反生理”的一切戒律,掃除干淨。因此,他把創立“無我宗”稱為“佛教革命”、“佛教革新”,並與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相提並論。
楊度臨終前曾作自挽聯:“帝道真如,如今都成過去事;醫民救國,繼起自有後來人”。本書是其鼓吹帝制失敗後,經逃禅省過,並試圖“以佛救世”乃至改造佛教,到最後成為共產黨人這一復雜過程的思想記錄。楊度在此提出許多與眾不同的見解,有些確實對傳統佛教教義有所發揮,有的論述則因故意標新立異而含義不清,令人費解。二十世紀的中國思想界,處於如萬花筒般的動蕩劇變中,佛學亦不能例外。本書為研究本世紀佛學思想的變遷,提供了一個比較特殊的標本。
——陳士強、王雷泉等主編:《中國學術名著提要·宗教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