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一與還虛
今天所要講的題目與修行的理論、方法和層次都有很大的關系。這也就說,很多人雖都說要修行,如問他怎麼修行,他也會說要念佛啊!要打坐啊!但如再問:「為什麼打坐、念佛就是修行呢?」就有很多人不清楚了,所以,今天我們就把整個理論和層次,說得詳細一點:
煩惱的根源
修行共有四個層次,而第一個層次乃是對還未開始修行的人講的。人為什麼要修行呢?因為人都有很多煩惱,於是因為煩惱、因為不自在,所以要修行。
如果進一步去分析:人的煩惱主要源於什麼?在佛學上通稱,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等。其實,生、老、病、死只是苦的現象,而不是苦的原因。苦的原因可歸納為──所謂的「愛別離」與「厭憎會」。通常的說法都只把「愛別離與厭憎會」歸究於人事的現象上──討厭的人免不了要見面,而喜歡的人卻不得不分離。這只是比較狹義的說法,而廣義的愛別離、厭憎會,乃指我們不喜歡生病,結果卻生病了,這「病」就是厭憎會;我們不希望亮,卻終不能不死,這也是厭憎會。反過來說,人希望健康、希望長壽,卻不能因此而健康、長壽,這本質上即是愛別離。所以生、老、病、死只是生理的現象,而苦不苦卻在於心理是否因此而衍生愛與恨。
如再詳細地說,一般人的煩惱主要產生於「矛盾與沖突」。矛盾愈多,沖突愈烈,心裡的煩惱也就跟著愈多。以剛才所講的愛別離、厭憎會,如果別離的時候,能隨它而去;或已來的境界,能隨之而來。心若於任何境界中,皆能不動不搖,如此就不會有煩惱。
而矛盾沖突又源於分別取捨。譬如一樣東西我們只單純地喜歡或單純地討厭,這種心緒還是比較好處理的。但問題是世上有許多對象,我們雖喜歡卻又不能全力地去追求,或雖討厭也不敢放肆地去排斥,因此便有很多沖突。像我們常講的「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很多時候我們根本沒辦法去決定──到底應該去追求,還是應該去排斥?於是在取捨之間,我們就很仿徨。因此,真正的煩惱,還是源於我們心中因分別取捨而有的矛盾沖突。
多元的迷惘
尤其在這稱為多元化的社會裡,人卻反比過去煩惱;雖從生活的受用來講,食、衣、住、行都沒有問題,但煩惱卻從「選擇太多」而來。譬如衣服,過去的人可能只有一件或兩件,早上穿,晚上也穿,只要能穿得溫暖,這問題就還簡單些。而現在人反是衣服太多了,櫥子一打開,三、五十件,不知要穿那件好?且每個季節又不斷地推出新的款式,你又不知道那衣服到底該買還是不該買?又如書局的書那麼多,你到底要看那一種書呢?所以在過多的選擇中,人反而增加煩惱了。所以不要把苦單純想象只是生、老、病、死。
如再問:「為什麼我們對這些原很簡單的飲食、衣服,甚至名利,須花那麼多心血去追求呢?」事實上,很多人雖有錢,但並不是拿來享用的,他把錢存在銀行裡,只是在數字上轉來轉去:本來三十萬,下次變成五十萬,變成一百萬,但他的生活品質,還是一樣吃、一樣住,並沒什麼改變呀!可是一旦存折裡的數字由少而多,對他而言,就有一種「自我擴張」的感覺。
這也就說,一般人的煩惱主要源於因「自我擴張」而有的矛盾與沖突。然而擴張自我有那麼重要嗎?有時我們為了增加一點名利,而花費的代價往往是事先所無法預期的。所以現代人常覺得自己生活得很緊張、很矛盾。可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我會疑惑,真有此必要嗎?
共業的沉淪
像我個人住山期間,有人說那像仙人的生活一般,但仙人過的是什麼生活呢?沒有電視、沒有新聞,甚至也不跟他人接觸,衣服整天就是這麼穿,飲食也很簡單,更沒什麼名和利。像這樣單純的生活,其實不必花什麼代價,但你願意過嗎?很多人都說:「沒有辦法,叫我住三天還可以;叫我住三年,我會瘋掉。」
早上還跟一位居士談過,雖山居三年,用功是談不上,但有一點感觸比較深的:在山居之後,再回頭看看這個世間,深深覺得這世間原可以不用那麼復雜。為什麼人的衣服要整天換來換去?我相信這不只穿的人本身很辛苦,就是看的人也不見得舒服。可是很多人就是一廂情願地認為這件事很重要。
同樣我們也看到,目前台灣人就是錢太多了,錢多了怎麼辦?再去投資!於是心常隨著房地產、股票等而動蕩不安。你既因錢太多才有負擔和煩惱,而現在又拚老命去投資賺錢,難道是為了更增加你的負擔和煩惱嗎?
現代人也明白自己過得不舒服,可是卻依然照著社會的模式去努力、去掙扎;並且還虛張聲勢地去說服別人、去壓迫別人,共往狹縫裡鑽,共往苦海裡跳,這真是莫名其妙呀!所以人要減卻煩惱和負擔,首先要能從社會這種共業中跳脫出來,從因擴張自我而產生的矛盾情結中跳脫出來。
守一的效果
人需從擴張與攀緣的習性中跳脫出來,才能回復到較單純、輕安、自在的生活裡。於此,「守一」的一,即指一種比較單純的生活方式。其實這也就是持戒的根本精神,很多人只看到戒相,如五戒、八戒、菩薩戒,戒相很繁復。但事實上戒的本質,反是要我們以「出離心」而過些較單純、樸素的生活。但目前整個社會的趨勢,並不鼓勵我們去過比較單純的生活,反而鼓勵要求新、求變,過比較多彩多姿的生活。如我們盲目接受這一套生活觀念,便跟修行絕不相應。
故「守一」就是要在我們生活之中,能夠不攀緣的,就盡量少去攀緣。若在生活中有些是無法避免的,如吃飯、睡覺、穿衣服等,就盡可能地單純化。如一切生活資具,我們能盡量予以單純化,那麼矛盾取捨仿徨之心,就會慢慢消失。
其次,「守一」又可說是「修定」。一個人雖不可能整天修定,但若能把生活過得單純一點,則會有更多的時間用以修定。而修「定」最重要的原則,就是要把我們的心專注在一個對象上──故不管是外道的守丹田,或佛法的數息、念佛、持咒等,重點皆只在把心專注在一個對象上。所以,「守一」的一,又可指方法和對象。如我們已能把心專注在一個方法上,而不再有妄念,則所有的矛盾沖突就能暫時忘掉。故至少在修定時,我們能沒有煩惱。
但從佛法來看,不管是持戒,還是修定,這都還沒辦法解脫。因為「守一」的一,乃有其更內在的象征──人的自我意識。譬如守戒時,總不離自我的形象而守。即使能把擴張自我的意念慢慢放下,而安於當下;但這「當下」對大部分人來講,還是不出自我意識的范疇。故很多外道雖能用修定的方法,把妄念暫時伏下;但因我執還在,故沒辦法得到真正的解脫。
還虛的修為
因此,我們進一步講修行的第三個層次:從「守一」到「還虛」──就是將「一」破除後,而變成「虛無」的境界。此「虛」乃可從幾方面說明:
一、持戒:一般人觀念中的戒,往往只是刻板的戒相。如此雖嚴守戒文,卻未必能自在。其必待能深入開遮持犯、因地制宜而彈性應用,才能從開通而自在。尤其要能做到經典上所說的「三輪體空」,雖持戒,而不覺得有戒相可持,不覺得有我在持戒。於是身雖依戒而行,但心卻能超然世外。此「三輪體空」,即是「還虛」的意思。
二、同樣修定亦然:真正的定,並不是定於一點,定於任何方法上,像《金剛經》所說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無所住」即是超越有形的方法,而不把心安置在任可對象上;因為既有對象,即有局限。所以修定,從大乘的角度來看,要定在無所有處,所謂無住、無相、無念。內無心,外無境,一切還於本無;這樣才能從「有漏」的境界裡超脫出來。
所以佛法的解脫,唯有通過「無我」、「無心」的轉捩點,才能到達彼岸。於是我們便以這個原則,再回頭檢討所常聽到的佛法:
甲、小乘的四念處:四念處的精神,並不是要我們去抓住任何東西,或去觀任何對象。相反地,它是要我們把當下所有的執著全都推翻掉。譬如觀身不淨,觀的重點不在對種種不淨的深入了解,而在於因悟不淨而生的出離心。同樣觀苦、空、無常、無我,重點也只在「出離心」,在於「還虛」而已!
乙、大乘「三論宗」的觀法:從觀緣起,而入一切法無自性。觀無自性,即從「還虛」的主題而有。在《百論》中有〈破一品〉,在此跟大家介紹一下:
「一」,可包括很多意思,如很多人認為這宇宙有個唯一的神,這是一;或如一個國家、一套桌椅、一只手表,一顆心或一個觀念。這「一」既可講得很大,也可講得很小,可定得很具體,也可指得很抽象。但在〈破一品〉裡,皆認定這「一」是不存在的。在論典上破一,主要是從三方面去破的:
a、一則不可分:如任何事相能夠被分成兩半的話,它的本質就不是「一」了。一,當過去是一,現在是一,未來還是一。但我們看世上任何東西,沒有不能被切割分開的,既一個東西可以分,一個人可以分,一個觀念也可以分。既沒有一個不能分者,則「一」是不可能存在的。
b、一則不可異:如果是一,應該全體都一樣。但所謂的一個人,事實上是由頭、手、腳、內髒等很多不同的部分所集合而有的。即頭跟手不一樣,頭跟腳不一樣,這就不能叫做「一」。或所謂的一個國家,也是由很多不同的種族、區域、歷史文化等撮合起來的,所以它還不是單純的一。
c、一則不可變:既是一,應該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還如此;但事實上,任何事相都是會變化的。
我們都習慣把某事相,叫做一:一棵樹、一個人、一輛汽車、一把椅子,但事實上我們根本沒有仔細想過,這個「一」究竟該有什麼定義,我們只是因循苟且、囫囵吞棗地把它當作一。若曾仔細想想,其實這一是不存在的。
「一」不存在,即指萬物皆無自性。以無自性故,內外皆空。而眾生卻以為內在有個不變的我,並且希望以這個我為中心,而向外擴張,希望自己愈來愈大。其實這非但錯誤,並且自相矛盾:因為既希望自己擴大,怎又說它是一成不變的呢?如我們已能接受內在本沒有一個不變的我,則對境界的變化,就能比較隨緣而自在;於是境界的變化就能跟身心打成一片,這樣才能慢慢消盡煩惱。這也是從「還虛」而成就的。
丙、大手印:如我們進一步看密宗,有一種修行法門叫大手印。彼即叫我們心中不存有任何的執著,既不打妄想,也不把心專注在某個對象上。它只以「不迎不拒」的原則,讓所有的念頭,自起自落。妄念若來,既不需要去理會,也不需要去拒絕,像鳥飛在虛空中,未來之前既沒有征兆,飛過之後也不留痕跡,於是前後際斷,心物合一,這樣就能沒有煩惱。這種大手印的修法,還不出「破一還虛」的大原則。
丁、參話頭:提到禅宗的參話頭,由於每個人對話頭的理會不同,所以體驗也就有別。很多人所謂的參話頭,就是拿一個問題,不斷地去追問,譬如「我是誰」?「什麼是無」?「如何是明上座本來面目」?「萬法歸一,一歸何處」等,先牢牢把問題記在心裡,然後不斷地去問、去問,問到有一天,啊!我懂了,以為這就是「參話頭」。然而我個人對話頭的認識,卻不是這個樣子!
所謂「話頭」,乃指我們一切煩惱、一切妄想的根源,為什麼呢?因為一切的煩惱妄想,都是透過語言、文字的形容才凸顯出來的。故在未有語言、文字、觀念之前,人是不可能有煩惱的。所以「話頭」的意思,乃指未有語言、文字、觀念之前的境界。眾生之所以煩惱,只是「話尾」的果報而已;故如要究竟的解脫煩惱,必須直搗黃龍而「參話頭」,就是要從果究因,連根拔除之意。「頭」是指它的根源,而這如用語言文字去形容的話,就已不是根源了。故「參話頭」絕不是拿一個問題,不斷地提了又提、念了再念,就可了得的。
既是眾生,就不可能沒有問題。但我們要從枝末的問題,追究到根本的問題;從有形的問題,追究到無形的問題。不斷地向內剝捨至超乎一切語言文字、意識分別之外的境界。故以禅宗而言,有心的境界都屬於話尾,必參得無心境界,才近於話頭;而無心何非還虛乎?
於是修行不出三個轉折:第一、以凡夫皆為擴張自我而攀緣,故初開始的修行,即是要從擴張自我而慢慢收斂,從過比較簡單、樸素的生活,到把心專注在一個理念或方法上,這是守一的過程。第二、因為這「一」,不管是持戒,還是修定,基本上還是以自我為中心,故進一步要把自我的執著打破放下,於是有所謂「還虛」的修行法門。
圓滿的歸究
第三、至於還虛之後,又是什麼境界呢?這「虛」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以如「虛」真是什麼都沒有的話,佛就不可能成為福德、智慧最圓滿者。以還虛之後,既把內外的執著全倒翻掉,人反而更能接納一切境界。故這時的心量,能從最初的分散乏力,而成為心物本然一體──但這「一」,跟最初「守一」的一是不一樣的,最初的一是以自我為中心而擴散的,而此最後的一,卻是不分內外遠近的大統一。在佛法裡講到最後的境界,稱為真空妙有,以在統一中,又能千變萬化成就各式各樣的智慧和功德。
故不管大乘佛法裡的禅宗或密宗,講到最後總不離「大圓滿」,所謂佛為兩足尊,即指福德和智慧的圓滿。或如《華嚴經》講到最後也是不離理事無礙、事事無礙之境界等。總之,這些都一再地告訴我們:修行最後,就是要證得最圓滿的境界;但此唯透過「守一與還虛」的過程,才能究竟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