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禅記
前言
原來家藏萬卷,包括不少梵典,均於一九五六年喪失,整整二十五年,不聞貝葉書香。本年十月下旬,中國佛教協會《法音》編輯組惠寄寶刊兩卷,置案金聲,文光燦然,隨囑小兒思鵬朗讀,我得以耳代目,通學一遍。其中有《參禅的入門方便》、《略談南傳佛教修定的方法》、《達摩二入四行與道家言》三篇有關禅學方面的介紹和闡述的文章,頗饒法味。特別是《參禅的入門方便》一文,作者在首段描述了人道之難的情景,更深深地觸動了我的心扉。
本來佛教教義不外境、行、果三部,而其中又以行為重,行之中不外戒、定、慧三學,而其中又以定學為要,定學即禅學,學人必須通過對禅定的修習,才能產生特異功能,發起神通智慧,證得菩提涅槃。但是方便多施法門無量,定學浩瀚不易掌握。禅定以心傳心,不立文字,接引參訪,慣行棒喝。有時開示也不過幾句遮诠隱喻。上根利器,自能接受,一般學人卻欲入而無門,不識宗趣,找不到下手處。加之,教之與禅,一重言傳,一重意會,一講修,一講悟,一主漸,一主頓,方法迥異,融貫實難,更使學人傍徨,無所適從。
上述情況是學佛習禅者共同存在的困難,而於我尤甚。但是為了自己有真參實悟,又非解決這些困難不可。怎麼辦?想了又想,只好主要依靠自力,用聞、思、修反復結合的辦法,對禅理禅法進行長期不懈地探究。從十四歲至今六旬有奇,一直致力於此,經歷時間頗長,所走過的道路相當曲折。現特將長期探禅的實際生活及獨有的體悟,如實記錄,寫出此文,以就正於今之同道。
桃花源裡結淨緣
一九三三年,我十三歲,隨家人遷往蓬溪避亂,父親因工作駐該縣白塔寺,由寺僧惟聖師的介紹,得往南充集鳳場龜山書院,拜王恩陽先生之門而就教學佛。有幾天,我沒見到父親,及相見時,我問父曾向何去?父笑容可掬地說:“到桃花源裡去來的。”我跳起來說:“父親哄我呀!桃花源自晉代漁人第一次去轉來,再去就找不到路,時人去者也尋不著,後遂無人問津,現在哪還找得到桃花源呢?”父親笑道:“真是桃源。孩子,你看中國當前外患內亂不斷交乘,烽煙遍地,市井倉皇,而獨我去那裡,居人裡亂不知,干戈不問,安居樂業,風醇俗美,非桃源而何?有一聯語是那裡的真實寫照:‘院內書聲清朗,隴頭農步安閒,非世外莫非世外;堂中佛像莊嚴,庭外桃開自在,是人間不是人間’。”聽了父語,我更問桃源何處?那裡有隱君子麼?父道:“桃源就是南充的龜山。那裡有高士鴻儒,我這次正是為了禮訪住在那裡的高士鴻儒王恩陽先生而去的。先生學洋淵博,道德高尚,是今之聖人,也是佛家所說的菩薩。鄉人受其德化,都知止惡修善,尊老愛幼。游其門者多不勝記,現在還不斷著書立說,顯揚聖教。這次我去拜訪,聞說法要,如坐光風霁月之中,百憂俱空,楊枝一滴,頓覺遍體清涼。”父言畢隨即從懷中取出王師大著——《佛學通釋》《佛學概論》相示。通過父親的介紹,使我非常羨慕他所說的桃源龜山,更無限景仰住那裡的鴻儒王師。所以我對王師這兩卷大著,雖不深解其義,而奉若至寶,與父爭讀。
一九三四年春,父又遠去川南謀生。家裡生活重擔落在我的肩頭,年幼無能,異地無親,只有王師,故於本年二月有龜山之行。初行之日,因不識途,且問且行,將至近境,向公路傍峽谷中進行,兩側山高木茂,遮蔽天日。四處不見人家,顯得格外陰森,羊腸小徑曲折、漫長,幾乎不知去向。正歎幽遂迂回難覓路,豁然開朗,一塊大約千畝寬闊而長的田壩擺在面前。那裡村莊疏落,翠竹繞宅。抱村有小溪,綠波蕩漾,帶笑緩流,兩岸桃紅李白、垂楊青青,近水源處,有小橋橫跨,我過了小橋,仍不辨龜山所在。徘徊了一會,牧童笑問,客人欲尋龜山麼?隨即舉手遙指。我照指處望去,見廣闊的田壩中央,有小山橢圓而凸起,上面幾列建築與農家住宅不同,又聞有讀書聲隱隱從那裡傳出,便大膽朝小山走去。上山後見前列一教室,坐滿了青少年,正和老師討論課題。更前行見一列樓房,每間屋坐著一、二文雅的成年人伏案朗讀,中有寬大的佛堂,正壁掛了幾尊莊嚴的佛菩薩大像;佛堂左隅,坐著一個儉樸、莊雅的青年正在握筆抄寫什麼;右隅有年近四十、莊嚴肅穆,巍然不動的長者,正在寬平的木凳上結跏趺坐。我見了這些景象知是龜山無疑,結跏趺者定是我所久仰的王師。這次初到,無一相識,彼此都不便打招呼。又在門外轉了片刻,遇著一個溫文爾雅的僧人出來問我,你姓甚?從哪裡來?到此為什麼?我一一答了。僧驚呼道:原來是由我引見王師的唐某之子呵!便熱情接待。在答話中才知他原是住白塔寺的惟聖師,往日我於父親早聞其名,便起而作禮,他即引我拜見王師,王師剛下坐,果是我剛才猜著的那位長者。他很慈祥,教我皈依三寶禮儀,知我來意,留小住兩日。我每日閱《海潮音》,早晚同他們禮佛唱贊,樂得忘了一切。去時,王師摸著我的頭說:“你家生活困難,現給小款相助,今後可搬到這裡來住,住房、柴水不要錢,還能做點園圃,你也可在我院讀書。”我聽了喜出望外,萬分激動。暗暗歎說,這裡真是桃源,王師真是菩薩,往日父言誠不我欺,不久我家搬到距此二裡的地方住了,我也就在龜山書院肄業了。
龜山書院是王師以佛儒為宗,在此自由講學,學人多是僧俗中有志有學的成年在此自由研究,小學一班是附設的。我笃信王師,很想趁此機會受他親授、弄通教義禅法。王老師卻不知我內心,以為年齡尚幼,竟列入小學班次,心頗不安。每天老師給研究生上課時,我一定參加聽講。在不長的對間裡,聽他講了《攝大乘論》、《辨中邊論》的一部份,以及他著的《人生學中的人生實相》《儒學大義》兩章,不深解其中如義,只能記得一些名相術語。我知道學佛重在修禅,有時看到老師與其他年紀大的同學參禅靜坐,我也結跏趺坐,但一坐起來,妄念成堆,比平時心還亂得多,想其中必有收心妙法,必須向老師請教。某天飯後,我問老師坐禅收心之法,老師說:“多聞熏習,如理作意,勤修加行,有其次第,行遠自迩,登高自卑,循序漸進才行。你年紀尚幼,多在你班上學習為好,暫不必問禅法。”言不投機,失意而退。我想有些僧友,定懂禅法,便向一個叫廣文師的問,他說:“鳥巢禅師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想止惡修善屬於行為,是戒學不是定學。又向一個較熟的唯聖師問,他說:“靜坐念佛。”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自思念佛行住坐臥都可,何必定要這樣坐起來念,入禅一定還有別的妙法。又向一個年老姓張的居士問,他說:“‘千兩黃金不賣道,十字街頭送故交’,你把鼻上山根穴默默守住就對。”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感覺沒有什麼好處,不能發起通慧了脫生死,隨即拋棄。其他還問了許多人,有人說久坐必禅,有說參話頭,結果還是沒個著落。不得已再鼓起勇氣去問老師。這次老師態度就比前次更嚴肅,他喝道:“小娃娃,前次說的你不聽,你班上師生都說你驕傲自滿,放縱得很,還來問個什麼禅法?”我大失所望,埋頭含羞而退。我想起《西游記》裡的孫行者,一個猴子在菩提老祖那裡尚悟空,得了道。我是個人,今入寶山,一無所獲,怎麼好!某一早上禮佛不覺暗自發下誓願,我一定要學釋迦牟尼成大菩提;一定要深入經藏,博通五明;還一定要勤修正道自度度人,據我現在來看,當時皈依三寶這樣發誓自然是一種孩子的幼稚表現,但實質上是一顆純潔而虔誠的赤子之心,也可算做是我今生所發的菩提大願。我因誠心學法求禅,放松小學班上課程,部分同學認為驕傲放肆,老師不知我內心而多次告誡,我既不憂人,也不責己。由是老師對我日漸憎惡,而我對老師卻日益熱愛。曾天真地想,老師遠承玄奘講唯識法相,可稱之是今之玄奘。《西游記》裡孫行者神通廣大,盡心竭力保他師父,玄奘西天取經,我一定要學孫行者,將來大顯身手,協助我今日的玄奘師父弘法利生。事情很突然,一天老師聲色俱厲地向我說:你驕傲放肆,屢教不改,象個孫猴子樣任意上天下地不受約束,從今天起各自回家。這一晴天霹雳,駭得我毛骨悚然。暗想孫行者千辛萬苦保護他師父玄奘,玄奘都有時念起金箍神咒逼他遠走,難道今天的玄奘師父也要對我這個小孫行者念金箍神咒了麼!還是要求他寬恕才是,便一再懇求留校。老師竟勃然大怒說:“於不屑之教誨者,是亦教誨之也。快走、快走! ”不得已我這個自封的小孫行者也只好回水簾洞去了。
離師頗感孤寂。過了半年,母親請老師和幾位同學來家素餐,商量復學的事,不料這次老師竟撿臨濟祖師的樣,對我行起捧喝來了!曲著他那兩根粗實的手指,向我頭部猛擊三下,並痛斥一頓,使我大哭一場仍然沒有入校。當時想到別校讀書,苦無學費;准備自學,書拿不上手;打算投筆從戒,又無路請纓。神一刻而千馳,腸一日而九回,好容易才熬過這年的秋冬。這也許就是我此後不久病目失明的原因吧!
一九三五年元旦,母親到師家拜春節,為我申請復學,幸好如願。這期在校老師態度變得特別和藹,我如坐春風之中,身心倍覺輕快,早晚禮佛,師生排列一堂,高唱梵呗、朗誦經咒,清雅而和諧的聲音,向四周廣闊田野遠播,佛燈的光明映在正中壁上幾尊莊嚴而崔巍的佛菩薩像,都炯炯發光。引磬的余音喚起了心頭的旭日,把一切顛倒夢想照得煙消雲散。爐中的香煙一股股地升騰,四處飄散,結成了一朵朵華蓋似的祥雲。這些清淨的法音、燦爛的佛光燈、香煙所凝成的華蓋匯在一起,俨然是一片人間淨土的景象。二月風光明媚,一輪紅日從遠遠的山丫升起,把一排排書窗照得又暖又紅。我和一些同學在窗下朗誦詩文,聲音非常優雅;陣陣和風袅袅從粉牆拂過;門外老梅樹上一二喜鵲跳來跳去地鬧晴,遠去百多步的橋下流水叮咚叮咚的彈琴,這許多聲音不約而同的融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交響樂。遠近數以千計桃樹,有的鮮花怒放,有的含苞待開,也正在爭妍斗俏。這時,消失了許久的桃源之感不覺又在心頭重現。一天回家母親對我說:聞家鄉早已安定,你父親寄來了路費,叮囑我們速返巴中,母和弟妹都極歡喜。我獨怏怏不快,留戀著這塊世外樂土,但形勢逼人,只好收拾行李,向老師辭行。臨行的早晨,老師和幾位僧友,早在公路旁等著送行,我和他們從容緩步邊走邊談,已達五裡之遠,老師還強調再送,我一再請轉,才合掌施禮,揮淚而別,行了一刻,駐足高崗試回首,煙山重疊隔桃源!
以上是十四至十五歲讀書探禅情景.
雙目失明究教典
干戈之後,田園荒蕪,房捨荊棘,父仍在外奔波,我又負擔著家庭重擔,拋棄學業,從事耕種。又值天災,鄉人大饑。我由勞累憂慮過度,身體衰羸,漸漸釀成目疾,醫療無效,遂致視物模糊。一九三六年,我到數百裡之外的雲山販米,供母弟們生活。某夜寄宿客店,次晨起程,兩目一睜,便覺宇宙都是黑茫茫的,一無光感,從此墮入盲數。幸同路某扶我回家,得免死於途中。
雙目盲了,既怕羞,又無法外出,只好每天踞在黑倉裡,由弟妹們送飯萊來吃,日夜哭泣,身如柴瘦。自思我是一個最有活力的青少年,今卻成了最可憐的受苦者,與其受苦苟生,不若速死為快。便決心絕食,慈母、賢姐再三安慰開導,每天反煮一些好的食品送來相勸。只好決心自殺,四處摸刀,家人發覺,把刀盡藏。便決心自缢,家人守護甚嚴,終不得便。這時我想起往日在龜山老師曾說:“人生因果通於三世,今生所受多是前生業力招感,惡業未盡,雖死仍然要受此業報,不能幸免。”我今年少便受此大苦,一定往者惡業很重,死亦不能離苦得樂。由是心弦便漸漸松了。一日鄰家常在佛寺往來的向婆,來家看我,勸到距此五裡遠的古剎去養病,母親隨即囑人扶我到此寺去。寺裡很寂靜,終日專心拜佛念佛;晚間靜坐,不了禅法,可按照佛家久坐必禅的慣語來堅持。在此寺這樣生活了將近一年。某夜半四周人靜,沉寂無聲,忽聞大殿有聲如巨雷般的發出,瓦壁震動,鐘鼓發響,說了“回頭是岸”一語,我一驚而恍然,悟得回頭是岸之理。人們終日向外馳逐營求,長墮生死苦海;若回過頭來向內心求,便能渡過苦海攀登彼岸。同時也悟得“唯識”二字的大意。往日在龜山熟聞唯識之名,全不了解其要妙,不曾以此問過老師,老師亦不曾以此教我,這時才知唯識的要旨,就是在教人不要向外迷境,而要反觀內心求真,正是回頭是岸之義,由此悟得唯識即是徹底的禅學。但是向外求為什麼沉淪生死,向內求為什麼攀登彼岸,其中染淨兩法,必各自有其一定的因果關系,還不明了,必須在唯識教義中去找說明。由是下定決心,非鑽通唯識教義不可。便於次日請寺僧扶我回家,找唯識書讀。
我家藏書較多。因父親少年發奮讀書,長工詩文,善書法,以擅長文學,得從事教育,侍身仕宦,並喜購典籍,我這次從寺返家,書是不少讀的,但是有兩個困難問題:一是研究唯識,無人輔導,難於讀懂;二是目無光感,找誰人讀來我聽呢?輾轉考慮,想起鄰家唐文明有一定文化能力,與我同過鄉學,感情素好,現以織布為業,請他抽時助我閱讀。經協商同意,他每日抽一二小時來家為我通讀唯識書。初不知從哪卷開始,打開佛書箱把《二十唯識論》、《成唯識論》、《八識規矩頌》、《成唯識寶生論》、《成唯識述記》等書來選擇。先選《成唯識論》讀,文字艱澀,義理幽微,文法、文體與一般書刊迥異,讀了幾篇,如沒有學過英語,聽人讀英語一樣一點也不懂。乃取之為注釋的《述記》來讀,更覺浩繁,格格難入。於是再讀《成唯識論》,不管懂不懂,每天都要讀背得一二頁,晝讀夜思,直到全書熟讀弄懂為止。過了一段,代讀者感覺麻煩而不來,兩面家人亦有怨言,不得已只好往他家請讀。每天找一小弟扶我過去,過了幾天,小弟也感覺麻煩,母親又不許他去,只好每天利用家裡黑狗引路自去。再過十余日,狗似乎也有麻煩之感,每天飯後就遠跑了。這時只好拄著拐杖獨去,我家到他家約半裡,路較平,獨去也不難。但是第一次不習慣,行至中途,失足跌到二丈余高下的水田裡去了。拼命掙扎,經遠處牧牛人驚吼,家人才發覺,來人扶起。衣服和書全濕了,換了衣服,把書曬干,又每天獨去,久之代讀者和他家人都有些討厭,我一再向他們說好話,又暗自施點小惠,求他每天中午前後各抽十來分鐘為我代讀。終於將《成唯識論》全讀背得,但是仍然不深懂這書的義理。一天在書箱內找出一本黃華所著《印度哲學史綱》和王老師寫的《唯識規矩頌釋論》,托人翻而讀之。兩書文字通俗易懂,加深了我對唯識教義的理解。又讀《唯識述記》和其它一些唯識理論方面的書籍,綜合對照,結果《成唯識論》也就不是我學習上的難關了。
在這一研究過程中,借用了不少人的眼睛,不好再找他們打麻煩,而最初代讀的那位同宗好友拉丁走了,學業行將中斷,便同母親商量,送兩個小弟到山後卜老先生家發蒙,我同去那裡輔導,母親同意。這時我便趁此機會,每天找卜老抽時給我閱半頁或幾行、幾句佛書。卜老笃信儒術,持入主出奴之見,應請很勉強。我又以香餌或一些小錢,使那裡稍稍認得字的學生,空時替我讀幾行或幾句佛書,不識的字就叫他們說點旁橫豎等筆劃的結構,由我自認,如是者一年,讀佛典雖不多,卻也有一些收獲。
一九四三年父親從省外抗日歸來,他每天愛讀佛書,我又要求他讀出聲來我聽學,這時廣覽《解深密》、《楞伽》、《密嚴》、《華嚴》、《佛地》、《般若》、《維摩》等經,《攝大乘》、《辨中邊》、《百法明門》、《五蘊》、《中論》、《百論》以及其它等論,更擴大了我對佛學的研究面。次年去縣城工作,兩小弟同往,我又無人代讀了,只好在家靜養,我趁此時間把研學習的經論,憑記憶力細嚼慢吞,從事融會貫通的工作。又對以前讀過的儒家的《四書》《五經》以及古文、唐詩、史書等憑記憶力反復溫習,從而增進了我的文學素養。
一九四五年日機常在後方轟炸,城內不安寧,兩個弟弟回家由我教,我便趁此機會,再召了一些學生辦了一所高級小學。這時就可較為廣泛地借用他們的目力來學習中外一些著名的哲學思想。時值友人送來一本熊十力所著的《新唯識論》,研究後絲毫沒有動搖我原來的哲學觀點;學過有關真如緣起的文獻,也絲毫沒有影響到我對賴耶緣起的信念;把其它有關一些哲學思想和唯識理論對照,更覺得真理還是掌握在唯識學者手裡。隨即寫了《我的宇宙觀》等文,在《海潮音》月刊上發表;又寫了《唯識要義》寄呈王老師印證,師驚喜,隨即發表於《文教叢刊》。
幾年來一心究教,放松探禅,由於過用精力,釀成大病。腦海震蕩,頭轉耳鳴,惡寒多汗,失眠遺精,心神馳散,不能自收拾。群醫束手,行將就木,家人異常惶恐,但我了然諸法性空,無我我所,不以生死為念。同時找人為我讀醫書,慢慢從事中醫研究,以療己疾投方仍然未見顯效。又緩緩從事定學研究,企圖以禅療疾。先取《瑜伽大論》聲聞地菩薩地對照究習。知定學者五淨行,次止觀,次作意,次加行,次世間離欲,在世間離欲道中達到四禅,捨念清淨地,小乘即依此定地,由觀四谛見道;大乘即依此定地,由四尋思入道登地,方法次第井然可尋,聖教定學全在於此。根據我的情況,當以五淨行中數息為宜。又聞同道鮮某談,他自己每以數息入睡,我便每日靜坐數息。過了一段,心伸照常馳散,仍不能自收拾。知是一種神經衰弱的病理反應,必須另尋治病禅法。於是取《天台止觀至人禅法要》究習,知台宗之空假中三觀,一空一切空,中假皆空;一假一切假,空中皆假;一中一切中,空假皆中。三觀一貫而以空入門,因病未照此修觀。只取書中守竅治病之法習之。我守過膻中和下丹田,身反不適,自知守未得法,乃向一道士請教。他說守竅必須似有似無地,若存若亡地默默照著不要粘滯在身體上,把心默在相當部位的外空使之回光返照,否則致病。老子說“虛其心、實其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正是這個意思。我依法而行,暫時收了效果。有一次思陽鎮佛教居士林成立,接開慈法師講經,同時也請我去講經。我見開禅法師每天靜坐,我問他坐時如何用心,他說:“打妄念。妄念起時隨即默念一句阿彌陀佛把它打下去;妄念止,淨念隨止。再起妄念,又念一句佛把它打下去。”當時因不知此是禅淨兼修之法以為在我所究的經論無此修法,故照學。
由於從前一心究教,晝讀夜思,三年不眠,又以睡眠是障定五蓋之一,必斷滅其習氣而後快,由是導致嚴重失眠。而嚴重程度,晝夜六時,只有一二時刻昏沉,而一二分鐘睡眠。又因嚴重失眠,引起心腎不交,導致嚴重遺精。每當昏沉,即覺妙顏現前,隨即走精,形成身體大衰不振。可是自度此生已得正法,宜留身證悟弘法利生,非求得出強身延年之妙法不可。偶然想起經論中說過地藏菩薩的意成身,只有變異生死。其身衰老,隨修定願,即轉少年,再度衰老,復修定願,又得轉少,如是輾轉可使其身體長劫存活。今我雖衰病,又何常不可由定願力而強身延年呢?於是一面發願度生,堅持能戰勝疾病,使身久留的信念。一面按唯識道理,有我法執,便有慮妄熏習,諸識生時,挾帶妄熏習所成之種,變現種種似我似法。由似我似法更引起實我實法的執著轉勝;又由這種執著熏習成種,使諸識生時變現境界加深其對我法的相似程度,這樣輾轉循環,愈執愈似,而成為分明顯現牢不可破的有漏世間。這就是說明了按俗谛講世間之成是由假變真的。再從《瑜伽大論》修神通的方法來說,依於定位,作種種假想,如假想自身飛騰,自在往來,穿過山巖都無障礙;或於地忍解為水,於水忍解為地,或於火忍解為水,於水忍解為火,假想習之既久,即可發起真能使身飛騰隨心的神境智通。其余諸通也按照各種與之相應的種種假想習之既久而成為天眼天耳等通。這說明修通就俗谛講,也是曲假變真的。由是我便依據唯識變似我似法的道路,更借鑒修神通的假想方式而想出引入睡眠的方法,就是少少用一分力以假睡來引起真睡,按通常人入睡的過程,將入眠時要閉跟,打呵欠。入睡後鼻息或輕或重地作鼾,又做種種夢。睡完一覺之後,必翻身又睡。我便依照這些過程,作種種與之相適應的假想,並始終按假裝真做,以假為真和身心相應的辦法來裝睡入眠。我每夜用此方法認真裝睡引眠,堅持了三個月左右,某夜即約五分鐘時便入睡,自知方法靈了,便有信心地再這樣做,以後每夜都保持五分鐘或稍多一些的睡眠,又到了三個月左右,某夜剛黑時就睡,一覺醒來已是金雞三唱,我便大喜,自以為修入睡病觀得了入睡三昧,以後嚴重失眠這個病魔就被我徹底降伏了。失眠既愈,遺精病也好了一些,為了徹底消滅這個病根還須另想妙法。我想遺精之病一定與YIN欲習氣有關,若無YIN欲習氣,尚不能生入欲界,哪還有遺精病呢?於是每天修不淨觀,觀想任何人特別是女性是最穢惡不淨的,活著的人貌似淨美,是通過洗浴梳妝,穿上好看的衣服而顯現其為美的,否則美也就不美了。人之肌體內盛屎尿,蟲血,外排汗垢,生蟲是最臭穢不堪的,死了之後,縱是西施貴妃,也要由青瘀而膿爛,而蛆蟲,而白骨,臭得不敢近,髒得不敢看,還有什麼美呢?既無美,何必戀。並按一義、二事、三相、四品、五時、六理來加以觀想。入睡之前,在這樣作意警惕其心:遺精是我的大敵,若在睡夢中一有遺精的象征,隨即覺醒,嚴加防止。用這樣的功夫做了三個月左右,某夜上床入睡即見抬有紅紅綠綠的裝奁,並有穿翠蘭色花衣服,年近二十的少女一齊進了我的寢室,裝奁擺得很整齊,燈燭燃得紅紅,美女坐在梳妝台前,臉上半笑半羞地望著我,我在床上看這景象,頗似花燭洞房,但我一心不動,毫不理睬,待將曉時女自去了,我亦隨醒。自知這是不淨觀有了成功,在意識上能降伏遺精病魔所顯現的先兆。從此以後這個嚴重遺精病魔,也被我徹底降伏了。由此我深有感覺,瑜伽定學以楔出楔,著重對治,是立竿見影,最要最妙的禅法。
三教融會宗說通
重病既愈身心兩健,隨即探究祖師禅法。取“傳燈錄“、“指月錄”等禅典,用聞思修結合的方法細細鑽研。這次鑽研是有原則,有步驟,有明確目的進行的。首先就禅究禅抓綱舉目,有系統地去研究,以求規其全貌,以清其實質。再內外結合,把禅學同老莊孔孟所講的“道”對照參究,以求相得益彰。最後再把禅與教下定學對照參究,以求貫通。在就禅究禅,從之部分去理解即禅學的理論根據,心地上用功的方法及其禅的性質,慧能說。我此法門從上以來先立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這是禅宗法門從達摩以來代代相傳的三大綱領,其中無住是禅宗立宗的切實依據,故曰為本;無念是禅宗常用參悟功夫及其欲達到的目的,故曰為宗:無相是禅宗所講的禅的性質,故曰為體。此之既屬禅宗法門的綱領,所以我也順著這三方面去理解祖師禅。禅宗雖不立文字,教外別傳,但禅學的確還是有其理論基礎的,而且還是依據教義來確定的。達摩授慧可“楞伽”四卷囑其以此印心可知他是暗宗“楞伽”的,雖五祖以“金剛經”印心,實際上是在“楞伽”經義的基礎上加以擴充而已。“楞伽”說“如來藏”。如來藏在纏即為“藏識”,是世間之本,出纏轉依即為“大圓鏡智”,是菩提之本,如來藏即是藏識。所以“楞伽經”對藏識境界反復宣說,指出藏識所藏的諸法種子,隨緣現行,如水起波,剎那不停。如雲:“如海遇風緣起諸波浪,現前作用轉,藏識海亦然。境藏風所擊,恆起諸識浪,現前作用轉。”以其恆轉不停故名。
“無住”以其為世出世間之本,故名“無住為本”。藏識之中有佛種性,故佛言:“一切眾生皆有佛性”,佛性現行即是無分別智。佛性是法爾本有,只因顛倒夢想,妄念不停,使此佛性不得顯了,若去妄念即無染污自爾顯了放光。如來藏識,藏識即是人心,故達摩教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代代祖師都說“即心即佛”。禅宗依如來藏立,無住為本就是它的事理根據,禅宗常講即心即佛,就是本如來藏義而說的,禅宗常言佛性,就是暗指如來藏。既知即心即佛之理,便知除去心上染污,掃除妄念即參禅下手功夫,也就是無念。所以禅宗一貫立無念為宗。無念的意思,無字是沒有或去掉義,念是念頭,有正邪兩種,以一正念制止一切妄念是名無念。故六祖說:“無念者於念而離念”,又說“無者無二相,念者念真如本性”,念真如本性時,自無妄念,若妄念起時當隨覺,一覺妄念即無,是名無念。故神慧雲:“真心無念,念起即覺,覺之即無名無念也。”所以無念的功夫實際上就是察念,禅家常用牧牛作譬,故馬祖向慧藏:作什麼?慧藏答:牧牛。又問怎樣牧?答說:一回入草去,便把鼻拽來。馬祖贊許他說:子真牧牛。既在心地上不斷用無念的功夫,自會識自本心,見自本性而證入無相禅的境地,禅宗之禅即指無相禅,此無相禅的實體即“楞伽經”所說五法中的“正智如如”,如如即真如,是心之本性,正智緣真如,如如相應,真如無相,正智亦無相,故禅宗之禅以無相為體。禅宗講參悟,悟境有先後深淺不同,前人雖未明說其層次,實性上有三差別。最初要悟得即心即佛之理,悟得此理即理解無住為本所指的如來藏,從而擁有修禅的理論根據,不至向外覓佛,而能定下來在心地上用無念的功夫,這可算作是最初的實悟。所以大梅法常在馬祖言下悟得即心即佛,便到大梅山隱居習禅,經馬祖使僧試之,而仍堅持即心即佛,被馬祖贊許說“梅子熟也”。其次,在悟得即心即佛的基礎上。進而悟得無念的方法,能在心地常常覺察念頭,這又算是一種實悟,所以香巖對答他師兄,試問祖師禅時說“我有一機,瞬目是伊,若人能悟,喚作沙彌。”其中上二句道破祖師禅法在於察念,其師兄便嘉許他說“師弟悟矣”。神秀偈語說:“身如菩提樹,心似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也悟得了“時時勤拂拭”的無念法門,算是有真參實悟的,不愧為五祖上座弟子,但他還沒做到離相修行,算不了大悟,所以五祖沒有給他衣缽,如果用無念之法不斷修習,到達最後見自本性時,智境一如,無相可得,便證無相禅,就是“維摩經”所說“即時豁然,還得本心”的境界。這就是證悟,也就是大徹大悟,學人必須明白這幾種真參實悟的境界及其層次,才不至於禅法有所混淆。
宋儒說:“東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西海有聖人出,此心同,此理同。”據此“西來意”與東土聖學,其間必多共通之處。兼之達摩東來傳法,正值中國尚老、莊、周易玄學之風盛行,相互之間不無影響滲透,所以把禅學與中國的聖學相對互究,頗屬必要。以禅與道而言,有些學者認為達摩所講之禅即老莊所講之“道”。言之有據,與我觀點相同。就體而論,禅宗講空,空是無相真空,其禅即以無相真空為體。道家講虛,老子說“致虛極。”莊子說“唯道集虛”。故其道以虛為體,同時他認為道是離名絕言的,所以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又說“道之心口,淡乎其無味”,這與禅宗所立無相為體論同。就用而論,禅宗講“寂而常照,照而常寂”,而道家講“道無為而無不為”。就修養而論,禅宗講“一行三昧”,而道家老子重“抱一”,莊子重“守一”。禅宗傳“寶鏡三昧”,而道家莊子也說:“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份”。從上述幾方面看,禅之與道無二無致,我原來對禅學鑽不進去,有些語錄不能理解,後在成都“東方文教院”授“莊子”課,每通過對老莊學的研究而後理解禅法和某些禅語。如:對禅宗一行三昧,六祖說的“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以及龐女說的“也不易,也不難,饑來吃飯,困來眠”等語,都是理解了道家為無為,是無是,無為而不為的道理而後懂得的。原來我不懂得參禅要妙,後來也是通過細心體會莊子所說:“通於一而萬事畢”,“至人之用心若鏡”等語,而略有所悟的。至於儒家之學則與禅學共通之處更多,禅家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實質上見就是心學。而儒家也是心學。《尚書》載堯傳舜“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厥中”之道,以後次第相傳,至孔子更祖述之以為聖門心傳,而加以闡揚,孔門弟子得其傳者,又筆之於書為“大學”“中庸”兩篇,以後便形成了個人修身成德,希賢希聖所奉的准繩。儒學是心學,它把一心分做人心和道心兩分,道心是指人心中的德性,德性以智為主,故稱明德。明德為習染人欲所復蔽時即名人心。以人心作人就是惡人、小人或庸人,所以說“惟危”。以道心處事作人就是善人,是賢,是聖,當其未得顯露,而只是以性能的方式存在於人心之中,隱微不顯,故說“惟危”。如果要使人心轉變為道心,就必須去掉人心上的習染,以使固有的明德顯了,這就叫“明明德”。明明德的唯一方法,必須在心地上掃除知欲雜念,必須精細的察念,收放心,這就叫做“惟精”。常時察念,收放心,心即靜定,守此靜定就叫“惟一”。所謂一就是明德顯了,心無分別,把天地萬物看作一體,所以叫做“一”。程明道說:“人與天地萬物渾然一體”,就是這個意思。在心地上這樣不斷靜存動察,就會使心中正,守此中正心境,就叫“執中”。執中以應物就會“廊即而大公,物來而順應”。“不勉而中,不思而得”,有著忘我忘言的境界。所以孔子四絕有“無我”,他還自說“予欲無言”。儒家心學,有一套完整體系,它與禅學處處吻合,禅講“佛性”,儒講“德性”;禅講“明心見性”,儒講“明明德”;禅講“拂塵見淨”,儒講“靜存動察”,禅家之無相禅亦即儒家忘我忘言之執中。真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兩種心學幾無二致。所以宋、明以來理學盛行,儒生秀士多訪僧問禅,而禅門僧侶亦多讀儒書,特別是“大學”“中庸”兩篇。甚至有以為入道之門,而自命其名為中庸子者。我以於禅門探禅,總是半明半暗,結果把禅學與儒家心學對照參究,以禅印儒,以儒印禅,而相得益彰,對祖師禅的理法境界,有著較完整的理解。既知入禅方便,如獲至寶拳拳服膺,守而不釋。行了一段自思教下定法,皆屬聖言,亦是至寶,與其手握一寶,熟若手握兩寶之為美,故於禅法定法力求貫通。但修學水平有限不能遂願,心常欠然。某年春節,趙生來家作客問法,我矚其取架上王師所著《人生學中解脫道論》閱讀,趙對篇中所引“瑜伽”、“根律儀”及其解釋一節,不能理會,請為解說,我叫他朗讀,他便朗讀道:“雲何根律儀”,謂安住正念修常正念,以念防心,行平等位,眼見色已,而不取相,不取隨好,乃至意了法已,而不取相,不取隨好,恐依是處,由不修習眼根律儀防護而住,乃至意根律儀防護而住,漏洩其心,所有貪憂惡不善法,故即於彼修律儀行,防護眼根乃至意根,是名此中根律儀”。又讀了王師注釋,至所引禅語“如牛食草,急拽其鼻”一句,我聽了不禁恍然有悟,隨即以道:這難道不是禅宗的無念法門麼!便向他解說道:“瑜伽”此段只是兩句,從安住正念至意了法已,而不取相不取隨好是上句。大意是,心要常常安住正念,念頭要若存若亡地,微而不粗,以防止心意的散動,就會使心寂然不動,與境界接觸,自能不取相及隨好,正是禅宗“於念而離念”不於境上生心的功夫。從“恐依是處由不修習眼根律儀防護”而住,至“故即於彼修律儀行,防護眼根乃至意根”是下句,這句大意是,識與境接,取相隨好,心即走動,也就是起了妄念,就當立即察覺,收斂其心仍住正念,使心靜定,這就是禅宗所說“念起即覺覺之即無”的功夫。趙生聽了有省而笑。我以前常修根律儀,於安住正念不得竅妙。若一切正念都當安住,其中先後次第又怎樣排列?這樣反使心不安定,曾以此函問王師,終不得到解決。以後探究參禅常把心安住在念真如本性的正念上,就得到了以一貫萬而使心和根常得防護,由此就不期然而然地把修根律儀與參禅融貫一起了。於是便長期守此方法而不易,並對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一行三昧也得省悟。從此我便按照這種方法長期修習。正修習過程中,每每感覺在靜坐或在家休息沒有與外界特殊環境接觸時,心常安靜少有妄念,偶爾念起,隨即覺察,妄念即消,深覺這和定學九止中“寂靜”、“最極寂靜”微細尋伺和微細隨煩惱現行,隨即除遣之修法相同。心境寂靜,念起即覺,覺知自消,消了就不管它;若專以某種正念遣除妄念,則心反缭亂,久難入寂,這是寂靜或最寂靜修止之法。同樣同無念功夫參禅時,遇到這種情形也應如此修,這就意味著參禅還須修止。此中所說的修止,是指一般察念不須過分用力,以勞其神而亂其心;所說的修觀是指妄念頻作,伴有特勝煩惱現行,必須觀空對治,這也和牧牛一樣,牛兒初出犯禾,隨拽其鼻就會拉過來,若拽鼻過猛,反傷其鼻;倘牛兒肚饑犯禾,或獸性發作亂跑,就須緊把鼻繩狠狠的拉,才能使之轉過來。通過這些實際經歷體會,深知無念禅法與定學止觀是相互貫通,而且還會在實際修習中,不期然而然地自相結合的。既得教禅貫通之處而通之,心境豁然,痛快生平,不覺蹈足而歎!教禅妙道千錘煉,頓漸法門一線穿!
能所雙遣唯識觀
探究了祖師禅,繼續前進,勢必向如來禅問津。唐代香巖禅師在答其兄試問“什麼是如來禅”時。曾說:“去年貧,不算貧。去年貧,尚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連錐也無”。他師兄便說:“如來禅許師弟悟。”按此中香巖之意,隨順勝義取相,以遣所執相,而入無所得空,是如來禅法的特點。因此,我要回憶起這段禅語,便不自覺地聯想到《辨中邊論》頌文所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也不自覺的聯想到成唯識論引《分別瑜伽論》頌文所說:“菩薩於定位,觀影唯是心,義相既滅除,審觀唯自想。如是住內心,知所取非有,次能取亦無,後住無所得。”這兩論頌文大意都是說,大乘人住“加行位”修唯識觀,遣能所取執,進入“見道位”的事。一切凡愚,由不了知所見一切境界的內識,是隨緣所生,自無定性,非真實有,而妄執所能見境之識,是真實有,是為能取執,為了遣除此能取所取的妄執,主唯識教。修唯識觀人,反復觀察自所見境,皆是身心所現影像,非外實有,破除了所取執,而能取執猶存,這就是香巖所說“去年貧尚立錐之地”之意。所取既空,隨即觀察此能見境之識皆從緣生,非真實有,唯識之名亦是假立,由此便遣除了能取之執,而進入無分別境。這就是香巖所說“今年貧,連錐也無”之意。香巖所說雖亦包括觀空亦空遣除法執,而最後觀空的空觀,不專指修唯識而言。可是修唯識觀,先取唯識相以破外境執,境執既空,再觀唯識亦空,是與香巖所說如來禅的特點完全符合的。那麼,香巖以為取相遣相入無分別是如來禅,則能所的雙遣唯識觀,正是取相遣相的如來禅。而修此唯識觀以達到無所得,正是他所說的修如來禅。基於這點體會,所以我把修唯識觀作為探究如來禅的方便,而決心修能所雙遣的唯識觀。
我是怎樣修唯識觀的呢?按唯識教義,修唯識觀是依於世間定地,住加行位,用四尋伺或五重唯識的觀法來修習。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禅定基礎,環境也不許可閉關。只好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取禅家頓悟的精神,用動靜結合的方式,按境由識現,實無外境、悟所取空;由識從緣生、如幻非真、悟能取空。要求對二取空理,要悟到堅決忍可,而無絲毫懷疑的地步,而使之真能遣除二取上所有種種我法執相。
在觀唯識無境破所取執上,首先依“解深密經”所說:“我說識所緣,唯識所現故。此中都無少法能取少法。然即此心如是生時,即有如是影相顯現”這段聖言,由淨信力,肯定境不離識,所取執空。其次,經常用入睡時由境所顯現的種種夢境作事實來生動地、有力地證實晝日所見種種境相,亦屬識變,如夢非真。再次,用世間共許為真實的科學理論佐證來證實唯識無境之理。如科學界一致公認人所感知的東西,都是通過外界物體與人體接觸所發生物理變化過程而出現的,故境無定性。生理學和其它一些科學,都認為人之見色聞聲等感覺以及意識的思維,都是人體受到外界物體刺激所發生反射反映。這就有力地說明了離能緣識別有實境,是不可得的。更有為世出世間之本的藏識,含藏種種心色功能差別,由業力鼓動,變現根身器界,即人體和宇宙萬物,以為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變境所籍的疏緣。這樣雖無外境,而仍有客觀本質境可以刺激引發,使住在根身的眼耳等六識受到刺激而生發反映。無量有情之間,其識所變境,都能互為境上,互作疏緣,輾轉依仗,雖無識外之境而仍有較為固定的,不能隨個人意志轉移的客觀世界存在。由是更對唯識無境之理,提供最充分最徹底的說明。我在獨處空閒時,或結跏趺坐,或一般閒坐,將上述唯識無境的要義融成一股,從容不迫地,隱約微細地加以思維觀察,使心專注在唯識無境的理境中,逐漸養成“心一境性”。在外行動或工作時,也隱降約約地安住在修唯識觀所形成的正念上,以念防心,使心靜定,使心輕安,再遇空閒時又靜坐,對唯識無境之理進行反復而細微的思維。這樣動靜結合,不計年月日時,常常如是。平常時修唯識觀所起到的作用還沒多大感覺,但在某種緊要關頭它卻發生出不可思議的威力,能轉危為安,化苦為樂,戰勝驚心動魄的凶濤惡浪,抵制強人的殘暴橫行,更重要的是極大地增加了我心靈的真善美。
一九五八年至一九六一年,我帶子為徒,負責本公社七大隊保健工作。我晝夜六時,挎著藥囊醫具,左手撐著孩子肩頭,右手拄著拐仗,日日夜夜在病院出入在山上山下走,在深溝河畔摸來摸去。有幾分鐘行一步,一小時竄一院,孩不堪其苦,往往呼天哭啼。我安慰他道,這是在做夢,夢境是空的,有什麼苦呢?其時我內心正安住在如幻三昧之中,如像夢境,只覺有樂,不知有苦。有時光著頭,赤著腳,雪花紛飛滿身皆白,我感覺這是廣嚴城維摩精捨的天女來給我奉獻香花。遇六月炎天威陽燒人,我和孩子跑得又熱又累,不時在綠蔭叢中,或蒼松翠柏下憩一會,林子裡的涼風從頭拂來,我感覺這是法王用醍醐給我灌頂,把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都洗得干干淨淨,身心輕安;清涼清涼.其實這正是修唯識觀悟達境空所引起的輕安和清涼啊!由於內心安靜,不知苦,不怕累,故滅病成績顯著。縣委幾次在我處召開滅病觀場會。全縣醫療單位都來這裡取經。
一九六六年冬,正當十年浩劫初期,有鬧而優者,率眾百余人,把我列為施威對象,以洩私忿出發,加上種種莫須有的罪名,我常常受到批判與挨斗,但是我愈被批判,愈挨斗,越抓緊修唯識觀。念念達空求所取了不可得,所以內心分外安定,身體分外強健。鬧而優者,見勢不妙,就把我鎖在一間黑屋裡。不許送茶飯,企圖餓死我,孰知這恰是修禅難得之機。我日夜靜坐,對所取執行徹底的破除。數日後,幾個肇事的急先鋒,以為我死了,忙開了鐵門,走進來看看,我莊嚴而坐,容光煥發,大聲向他問了一句:“同志你們好!”嚇得幾個人抱頭鼠竄而去。這場大禍就以殘忍無人道者,行凶之計窮力盡,反致自困而告終。
在最苦痛最緊張的環境下,我更加倍地抓緊修唯識觀,一分一秒都不離開唯識無境的正念。因為一念不達境空,環境輸來的惡性刺激,就會加大身心的苦痛感,所以只好毫不放逸地修唯識觀,安住唯識無境的正念。同時對所取空的覺悟程度,也加倍地增長。最初修唯識觀達外境空,比較勉強的持之以恆,久而久之達外境空,是能比較自然的。再繼續下去,久而久之達外境空就覺不知其然而然了。即知外境是空,這時只感覺唯識是真,而執能取實有,自覺雖貧,尚有立錐之地,便欲進達到連錐也無,就是要遣除能取之執。我是怎樣遣除能取執的呢?就是從三方面悟入能取空。一、唯識之名是假安立,依名取相.執境實有,這也和執境實有一樣。境本不實,而依境名取相,執境實有,便成所取執。既依名取相。外境不可得,則依名取相,執識實有之能取執亦。二、以夢境為例,夢中人見種種物,此物是夢境。故非實有。而夢中人所有見夢境之識,亦屬夢境的一部份,故夢境同屬一空。今白日所見種種物像,亦是夢境,故非實有。而夢中人能見此夢之識,亦是白晝夢境中的一部份,故與夢境同屬一空。三、對識之體相作詳細分析,識有四分,自證分從緣所生,似有自性,是識之體。識體起緣外之用,有兩部份,即見相二分,相分是所緣,見分是能緣,此二分離識體自證分,了無自體可得,故非實有。識體起緣內之用、即證自證分,此分離識體自證分,也別無體可得,故亦非實有。然自證分,從因緣生,無實自性,雖無識體體亦即相,非真識體,故亦是空、識之實體即識之空性,此之空性即是識無實體之空理,離識之外別無空性可能得,故此空性亦空。由此便為“相唯識”悟入“性唯識”,而能取之執不破而自破。我依此中三義通過止觀結合,動靜結合、悟入能取性空。這時所取即不可得,能取亦不可得,就成了今年貧連錐也無。由此心境最極寂靜,常覺空空洞洞而無一物。六祖多次曾說的:“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的境相,仿佛也在我心頭出現。
自覺能所雙遣,心境寂靜,有常樂我淨的境相,不禁以此自豪,而努力保持這種境相。過了一段較長的時期,有三晝夜左右,心境突然起大變化,仿佛是十二級台風刮來,又覺有撼天動地的海潮狂起,把我心頭上新建的兜率樓台,密嚴宮殿都搖得左傾右斜,幾乎倒塌之勢。我詳細檢查了一遍,原來是被我降伏了的魔怪在興風作浪,一個作這樣的狂叫:眾生各有滿分世界,各有各的根身器界,此有情之世界是此有情自識所變,固非外境,然對其他有情則非彼識所變,而為其實有的外境。它有情所有的世界固是其自識所變,不屬外境,而望此有情所變之世界,則為心外別有之實境,這樣外境怎樣空得了?外境既不空則所取即不空,所取即不空則能取此外境之識更不得空,而能取亦是實有。另一個魔怪狂叫的是:眾生各證一境,各有因果體系,相互差別,則此有情修唯識觀遣除能所取執,證得自在解脫,與其余有情無關,而其余有情沉淪受苦亦屬自作自受,與解脫者無關。那麼,悟二取空,得自在解脫者,自了好了,又何必修六度萬行,找一些麻煩去為其余有情拔苦與樂呢?由這兩個魔怪相繼叫囂,興風作浪,企圖把我心地上的莊嚴建築掃垮,而我又無更好的法寶去降伏它,所以弄得心波翻滾,幾晝夜反常不安,我只好勉強安定下來,結跏趺坐降伏其心。某夜心地上的狂風漸漸停了,海潮也漸漸熄了,升起了一輪初出的紅曰,光芒萬丈,把周圍遠近照得了了分明。我睜開意識上的眼睛橫觀,但見:
極難辨認的一物,在我眼前。這物六祖曾經說過“無頭無尾,無有青黃赤白,大小方圓”。但我還想對它反復仔細的觀察,以求辨認出究竟是個什麼?我觀此物,非長非短,法爾本有,前前無識,不可以任何度量單位,時間單位計算,故非長;後後無始,窮未來際,故非短。我觀比物,非大非小。一芥子或比芥子更小千百萬倍的東西,其中都有它的全體大用,故非大;豎窮三際,橫遍十方,摸不到它的邊,找不出它的止境,故非小。我觀此物,非有非無。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故非有;然而天地日月虛空,都在其中安布,無量有情都在其中生活,故非無。我觀此物,非動非靜,無始時來,常常如是,恆恆如是,無有絲毫變易,故非動;然而剎那剎那,生滅不停,如瀑流水無靜止期,故非靜,我觀此物,非生非滅。無始本有,不待緣起,故非生;既無有生,既無有滅,故非滅。我觀此物,非斷非常。“無始時來,剎那剎那,果生因滅,果生故非斷,因滅故非常。”我觀此物,非一非異。迷悟不同,染淨各殊,無量諸佛與無量眾生各各有其心色世界因果差別,故非一;然而“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世間際,涅槃際,一際無有異,故非異。我觀此物,非來非去,無不從此物出,無不還歸此物,此物之外別無有物,及諸處,所既無外所,從何而來?故非來;既無從來,安有所去?故非去。我觀此物,非有為非無為,諸法無我,無我即無主宰,誰為作者?誰是所作,既無所作,故非有為;“無為無有實,不起似空花”而此物最極真實,諸佛菩薩之所親證,世出世間之所建立,豈似空花?有諸勝用,故非無為。我觀此物,非有漏非無漏。本來清淨,自性解脫,三世諸佛之所依故非有漏;無量眾生起煩惱,業感異熟果,三界五趣分明顯現,故非無漏。我看了又看,反復觀察把它辨認不出,可是總想給它取個名字以便呼召。想來想去,只好按如來原立之名,呼了一聲,“你名一真法界吧”!這物默默不應,內心好象是說我自性清淨,本無有名,你偏偏名言來標幟我,呼召我,真是顛倒?雖然如此,還是可以用精簡的語言依稀仿佛道出其全貌和真容的。這就是清淨無相,圓融無盡。清淨無相圓無盡已如上诠。今且先言其無盡相。所謂無盡,是此大無邊際的統一整體上,有無量無邊差別,這就是無量有情各有八識五十一心所、十一色法等五位百法,眾生各有滿分世界,彼此之間互不障礙。無量恆河沙數諸佛亦各自有其四智相應心品的菩提,各自有其法報化三身及其所依土,各有其大無邊際的淨妙世界,彼此之間,互不障礙。所謂圓融,是捐這無窮無盡的差別,一切眾生各自所有心、心所、色等及其滿分人世界,彼此之間;無量諸佛所有身、智、土滿分淨妙世界,彼此之間,以及無量諸佛所具各各淨法、淨土淨妙世界,與一切眾生各自俱心、心所、色等法,以及滿分世界之間,都是法爾如是,由因緣力,或直接或間接,或有形,或無形,千絲萬縷地相互關聯,相互滲透,相互貫通,而成為一個大而無量,不可分割的統一整體,由無量無邊差別的有機總會,形成此無始無終,無內無外,大無邊際的統一整體的有機分布,形成此無量無邊的差別,而且是統一整體上的差別,而不是由各個差別集合所成的統一整體。譬如一朵千層牡丹是一朵花上的許多瓣,而不是許多瓣所湊成的一朵花。由此這個統一整體的法界,是活生生,有無量無邊的心智活動,而不是一心或共心,更不是玄玄虛虛,無為而無不為的理性世界。這個統一整體具有無量無邊,或染或淨的色法所形成的重重可見,可聞可受用的世界,而不是大無邊際的,能質混一的運動不停的客觀物質世界。所以這個無始無終,無內無外,大無邊際的法界只能以圓融無盡的一真法界名之。這樣我便由能所雙遣的唯識觀而變為清靜無相,圓融無盡的一真法界觀。可是這裡的法界觀仍然是唯識觀。它是唯識法界觀,也是法界的唯識觀。這裡的法界觀圓融無盡的法界,是由無量染淨,各各所具心智、色等法,由因緣力相互關聯,相互滲透、相互貫通之所形成,與唯識教理完全相應的。因為是從一切有情所具如來藏藏識具有漏無漏一切種子恆轉如瀑流的無住為本而形成起來的。我原來修唯識觀,對所取執,是由認為自所境緣,是自識之所顯現,非外實有,而悟其為空的。對能取執,是由認為自己緣境之識從因緣生,無實自性,而悟其為空的。在一定程度上,悟得能取空,又認為是我已空去了二取的執著。這樣修唯識觀始終在我執的圈子裡打轉,而陷入唯我觀的危險境地。由是就看不見眾生,更不深知從一切有情所有諸識變境義上修觀,才能徹底達空,入無分別。所以其結果不但不能離計執相,而反加深了我法的執著。以後由於二取之執著魔怪作行回擊為勝增上緣而使我進一步修唯識觀,由一切眾生內識自觀境相以為所緣,而實無外境,所取空;又由一切眾生的內識皆從緣生,實無自性,唯識之名,亦假安立,而悟入能取空。力矯往日只從修觀者自識變境意義上著眼觀空,下手遣執的偏弊。由此我便打破了小我的圈子而看得見眾生,發起悲願;更能從性相兩方面悟入唯識,而看到清淨無相圓融無盡的法界。這是我由能所雙遣的唯識觀,一躍而入清淨無相、圓融無盡的一真法界觀的唯一原因。
就在這時,我便有四種較為殊勝而親切的感覺;一、感覺內心清淨,了知我法本空,一切由名言所取之相皆是迷執,如龜毛兔角,全不可得。二、有圓融無盡的意境,知道真實的大宇宙是無始終,無內外大無邊際的統一整體,而此統一整體又具有千絲萬縷,密切關聯著的無量差別。三、有不顧個人任何利害,而為一切眾生拔苦與樂的火熱心願。四、心頭忽當不可遏止的歡喜潮出現。寫到這裡,但憑直覺,偶得一偈。偈曰:
法界清淨離言說 圓融無盡強立名
性無分別故曰一 常無變異是為真
境由心現心亦妄 俱不取捨中道擒
更問探禅復何得 見無所見聞無聞
善觀唯識遣能所 闊步跨入不二門
一真法界頓現前 如如相應無無垠
爾時更有妙中妙 證而不證悲有情
攝受眾生為一體 拔苦與樂隆萬行
此是廣大微妙境 教禅並融顯高深
取相遣相入無相 如來禅法此中錄
欲知祖師禅要妙 一輪孤月九霄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