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講 一曲禅歌樂有余
以有心奉持而無心物執,以有心為物而無心想身,能如是;則先天地生不為精,後天地死不為老,終日變化不為動,畢盡寂寞不為休。
——唐朝·嵩岳元皀禅師各位女士,各位先生:此刻我踏上講台的感受,就像小時候,對家人從未啟開的一個櫃子發奇想。很想一探個中究竟,但又夠不上,只好踮著腳,察看隱約可見的櫃中世界。當時的感覺是新奇的,是新鮮的,是幾分喜悅又是幾分驚駭的。此刻我也有那種心情,因為我將和你們共同一探禅與人生的神秘世界。
今天我不是來傳布佛教,也不是要傳授禅學,因為禅、佛教是沒有辦法用口頭來傳承的。但無論如何,我們可以透過語言,指出禅究竟跟我們有什麼關系,它能給予我們什麼啟示。
我想諸位多多少少知道什麼叫做佛教,什麼叫佛法。簡單的說,佛教是指有教規、有儀式、有偶像的一種宗教信仰。它由形而下的教相到形而上的心智訓練與證悟,整個進程是為了人生的究竟、醒覺與圓滿實現。至於佛法則指經典與教誡中蘊含的生活藝術與智慧。它注重心靈的修養,煩惱的解脫,心靈的淨化,性靈的自由,乃至一個人的徹底醒悟。禅宗固然是大乘佛教的一支,但是禅特別重視把佛法活生生地用在生活的層面,在挑水劈柴的日常事物中表現,在工作休憩和言談的自在中表現,在平常起居中獲得清新、豐足和喜悅,禅就像一首人生之歌,它帶給你喜悅的人生,成功的人生。現在我們就來談談禅對我們的人生究竟有什麼意義與啟示。
醒覺與自由
禅的訓練與修行是為了成佛,佛這個字的意思就是醒覺。因此禅的本義就是要我們從日常生活中醒覺過來,解脫虛幻和對名利的執著,落落實實,自自在在地過生活,那就是醒覺,就是人生的光明面。人生總是成敗參半的,倘若在遭遇失敗的時候,能保持醒覺,很快就會恢復信心和活力,積極光明的心智再度展現,這樣就能掌握成功的人生。另一方面,我們隨時可能受到外界的引誘和暗示,以致無法保持客觀和正確的判斷。這時如果能保持醒覺,就能把握自己,做自己的主人。所以醒覺能保持一個人的恆常性,能保持性靈的光明面。醒覺是人生最重要的法寶。
醒覺是一種能力,是一種心靈的自由狀態。它的關鍵在於如何用心,而不在於向外求玄,要從自信中去做佛,而不是向仙山去尋覓。《六祖壇經》上說:
“佛向性中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即是眾生,自性覺即是佛。”
因此,禅宗所重視的是一個心,而不是繁復的教相與儀規。換句話說,即使你沒有供奉佛像,沒有燒香禮拜,只要你能得到佛法的啟示,從執迷中醒覺過來,那已是真正的供奉,真正的禮拜。
禅學到了宋朝永明延壽禅師時代,主張禅與淨雙修。一方面修禅,一方面念佛。於是有人批評永明延壽把自力解脫的心智修行法門,加注了他力解脫的念佛法門,而認為禅的本質被破壞了。事實不然,淨土也是一門心地的醒悟法門。淨土所講求的念佛,所念出“南無阿彌陀佛”六個字,諸位可要留意它的意思。它的含義是“皈依無量光明的正覺”。因此,宋代以後許多人主張禅淨雙修,其所重視的也是“自性淨土”,要從光明的正覺中用功,才能獲得心靈的自由,放出光明的智慧,過實現的人生。
做自己的主人
禅教導我們做生活的主人,不要做生活的奴隸。我們的生活,無非是內在的“我”和外在的“境”之間的互動作用。所謂我就是指內在的真我,這是大家容易了解的。至於禅學上所謂的“境”,則與一般所謂的境略有不同,禅學所謂的境包括外在的環境和內在的心理環境,心理環境包括已學過的知識、聽來的意見、自己的成見、情感與情緒作用等等。生活就是我與境的交互作用,由於它的變化因素太多,所以它是千變萬化的。
盡管“我”與“境”之間的交互作用變化萬端,但歸納起來,則只有兩種形態。第一種形態是做生活的主人,禅家稱為轉境。一個能轉境的人,他對生活總是操主動的態度,不被種種環境因素所蒙蔽,不被內在的情緒、情感、成見或虛幻所驅使,那就是自由,就是清醒。當一個人的心智是清醒而又是自由的時,就能真正明辨是非,能真正處理所遭遇的種種問題,那就是一個有能力的實現者。實現者的特質是豐足和喜悅。第二種形態是放棄生活的主動性,自己被種種境團團裹住,完全被境牽著走,禅家稱做被境轉,於是成為物欲和虛幻觀念的奴隸,最後犧牲了真我,投入迷茫的洪流,無以自拔。被境轉的特質是執著、成見、縱欲、失去自由判斷。
禅為了教誡一個人保持自由與主動的生活態度,提出所謂“大智慧到彼岸”的修行法門。這是什麼意思呢?大就是心量廣大,心理生活空間很寬闊,能夠包容一切,心如虛空,去除成見,免除歧見邪念,放下貪、睼、癡及對立心態。所以寬大的心理生活空間,也就是“空”的真正本義。我們生活在自性的內在宇宙,也同時生活在外在的宇宙。我們從現代天文學的觀念來看,外在的宇宙是大而無外的宇宙,包容一切天體的存在。但內在的自性宇宙也是一樣的,因為內外相映同存,都具無量的包容性質,所以都是空性。所謂空就是自由,就是淨心,就是醒覺。
其次什麼是智慧呢?那是指性體而言,它是如如本真,不被物欲蒙蔽的光明性,有了它我們才有光明的心智,過成功的人生。
其三,什麼是到彼岸呢?“彼岸”是指離生滅的心境。“此岸”是有生滅的心境,所謂生就是造作,滅就是逃避。人一旦有了生滅心,就會墜在造作的窠臼中跳不出來,種下許多錯誤的因子。打個比方說,某甲因為愛面子撒了謊,緊接著就要設法保密,維持不被識破,甚至想盡辦法造更多業,來維護第一次所說的謊言。第一次的撒謊就是“生”,以後的隱瞞與逃避就是“滅”,一個人若生活在生滅的循環之中,必須是煩惱多如牛毛,惡業造得滿貫。所以說,“離生滅”就是做生活的主人,“起生滅”就是當生活的奴隸;前者充滿活潑、天真與喜悅,後者時時都是牽腸掛肚。
做得了生活的主人就是自由。一個心性自由的人,他無需動用太多的心理防衛機制,就可以生活得很安祥,而且自然孕育出一種特有的寬大性格。他們經得起別人的批評,容納得了別人的意見,能接納別人也能接納自己,他們沒有那種恥於下問或老羞成怒的現象。
我們在日常生活之中,總免不了遇到逆境。有些人一碰到困難,心裡就起灰心的念頭,想著“算了吧!這困難哪有那麼容易解決”。心中一時被消極的念頭所牽引,這就是被境轉。一時成為那消極念頭的奴隸,自己做不得主了,那就會失掉積極的心智。我們都知道,任何一種創造與發明,都是由那種能做得自己主人的人創造出來的。比如說牛頓、哥白尼等等他們都曾經被視為異端,而發明飛機的萊特兄弟,更是被認為是瘋癫漢。但是他們能容納得下別人的壓迫及冷嘲熱諷。這些接受嘲諷的人,他們都懂得做自己的主人,才有最高的智慧與創造,真正嘉惠給社會大眾。
自己做得了主就是禅家所謂的“大雄大力”,做得了主的人才有自由的心靈與智慧。這是禅家所揭示的精神生活法則。
過創造性的生活
禅同時也重視從心地中發慧,去過創造性的生活。創造的本意並非生產,不是制造,而是發現,無論在精神生活或科學技術的研究,創造的重心是發現其中的解決之道,。有了這解決之道,就能克服所面臨的困境。在日常生活中有了創造,人際關系就能因而和諧,平凡的工作與活動,也會變得有意義、活潑而喜悅。因為他能洞察個中的喜訊、新奇和理則,從而看到事象的美和光明面。心靈上總是有著“朋游情未已,徹夜不能眠”的感受,每天都有新的發現而欣喜悅愉,所以性情上有“日日是好日,夜夜是春宵”之感歎!
在求知上也是一樣,創造是不被成見和現有知識約束的思考過程。知識和經驗給予我們探究與證驗的“現成方法”,但發現則在自由心靈下孕育靈感。禅家所重視的是直觀的發現,它能給我們帶來富饒的創造性素材和神秘的喜悅與恬靜。
唐朝時六祖慧能有一個學生叫法達,他專攻《妙法蓮華經》。在古代許多經典是用竹簡或絹、紙之類的東西寫成的,讀起來每一卷都像大部頭的書。法達讀了很多經書,自稱已有三千部。有一天他去見慧能,心中有些自傲和矜持,難免有了傲慢之氣。這種態度充分表現在言行之中,一眼就被慧能看穿。慧能很慈悲,是一位發明心智的好導師,於是對他做了一番蘇格拉底式的啟發對話,最後法達才有所領悟。慧能為了加強這位學生的印象,說了一段偈子,而這段偈子幾乎把創造的觀念給講活了,他說:
“心迷法華轉,心悟轉法華;頌經久不明,與義做仇家。”這段話告訴我們書本的知識是條理系統的,是死的,它的可貴在我們能應用它,除非你能當知識的主人,否則書本與知識徒然成為束縛自性心智的障礙。
諸位先生!我們讀聖賢書所為何事?就是為了明理,就是為了發明心性,過創造性的生活。當我們的心智吸收了舊有的經驗,進一步又能啟發創造時,不也就是日新又新的道理嗎?
禅要我們過創造性生活,過活潑自在的生活。但是這種生活是需要智慧的,是無入而不自得的,它絕不是為所欲為的縱欲。大家要知道,不假思索的道聽途說,或放縱於物欲的生活均是心靈上的不自由,而不是創造,是愚昧而不是開慧。
從無明中解脫出來
禅者平常表現的寧靜恬淡,和對生活的活潑態度,是一般人所向往和贊歎的。這種襟懷正是緊張忙碌的現代人,在修養心性中最需要的,因為它是我們心理衛生的根本。
禅如何教人去過活潑喜悅的生活呢?禅者會告訴你解脫它!放下它!不是在什麼時候,就是此時此刻的“當下”。因為放下就能不被境轉,就能擺脫纏人的煩惱,然後冷靜地觀察,再重新出擊,獲得新生。禅者告訴我們,除非你放下紊亂的情緒和目前的執著,否則你一定被失敗所吞噬。除非你從現在的固執中解脫出來,否則你不可能有新的省思。除非你放下自我中心,否則你就更不能維護自己的尊嚴。愈想得到的東西,愈容易失去,因為你失去了享有它的智慧。愈想擺脫的煩惱,它愈纏縛著你,使你窒息,因為你已投入其中。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放開它。放開它反而能掌握它,因為你的心靈自由,能產生智慧的緣故呀!
老子曾說:“非以其無私耶,故能成其私。”所以企業家放下賺錢的執著,一心重視服務與產品品質提高,業務自然蒸蒸日上,財源於是滾滾而來。高空走鋼索的表演者,放下墜落的害怕與危懼的情緒,所以能一步一步的走完全程。你一定也看過站在二十幾層樓高,焊接鋼架的工人,他們早已得到那無思之思的奧秘,所以才能輕松地在高聳入雲的鷹架上蓋房子給我們住。
且不要說得太遠,就拿日常生活做例子吧!比如說今天晚上,你聽我演講,事後又與同學討論一些做學問的事,回到家已經深夜了。母親就在客廳等你,帶著責備和關心指問你,為什麼這麼晚才回來。這時,可能有兩種反應:其一是跟母親頂嘴賭氣,造成一場親子的爭執,兩個人都引發了氣憤的情緒,也許連覺都睡不好。其二是心平氣和地跟母親解釋今晚聽了一場很發人深省的演講,接著又跟幾個同學討論一些心得,所以回來得晚,並對招致母親的不安表示歉意。這兩種反應,在生活上表現了兩種態度,第一種是消極的,是愚昧的,是被無明和煩惱攫住了。後者是積極的,是智慧的,是能運作生活,使生活更生動更具創發性的。消極的無明,導致心胸的閉塞,造成不良的人際關系,引發一連串的心理不安與失衡,終於破壞了和諧的生活。積極的生活態度,使人發揮愛心與慈悲,它引發一個人綻放出快樂與活力。所以禅教導我們去過積極的生活,破除無明的愚昧,解脫束縛我們自信的煩惱,獲得真正的自由。
什麼是真正的自由呢?禅家所說的自由絕對不是為所欲為,而是能自制的自由。一個真正自由的人是能控制自己,不被物欲、成見和任何偏見所左右。心靈平靜的不被“境”所迷惑就是自由,所以自由是醒覺的,是能正確判斷的。
為了維護自身的良好判斷,心靈自由也就變得更為重要。但是我們卻常常看到許多人疏忽了心靈自由,以致人雲亦雲,盲從附和,乃至食衣住行,所行所言,都是一時的盲從,而沒有經過自己自由心志的抉擇。現代人講求流行,別人有了時髦的服飾和打扮,自己也跟著做,別人有什麼享受,自己也要享有它。流行絕對不是進步,流行也暴露了心靈的不自由。
你看一本書,如果盡信書,不如不讀書;你聽一場演講,即使是激昂慷慨,義正詞嚴,如果你不假思索,照單全收,那就是愚昧,因為你有被境所縛的危險。
無所住而生其心
心靈自由在禅學中被看做是生活的磐石。心靈的自由是醒覺思考的結果,而禅家對這思考的真理,道出“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律則。事實上,這個“無妝而“生其心”的律則就是自由獨立的思考。這個思想上的最高境界。源自《金剛經》,而活用於六祖慧能所發揚的禅法。它可以稱做禅宗的心要。
六祖在還沒有出家之前,是一個賣柴的村夫。有一天他在賣柴市鎮上聽到人家念經,聽到“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忽然大悟,於是他決定去參訪禅宗第五代祖弘忍,他在弘忍的門下不到一年便得到他的衣缽。所以禅宗在第六祖慧能之後,便開始以《金剛經》印心,而這個“無妝的自由心法,成為中國禅學活潑開展出來的原因。
“無所妝就是空,是要空掉一切不合理的成見、情緒、知見和對善惡的執著。比如說一個心理不安的人,必然不能清楚的思考,有了偏袒與私情時,當然無法認清事理的真相,做正確的抉擇或判斷。
“無所住而生其心”,也可以解釋為清心,因為清心的人總是那般單純,那般誠心,那般寬容,那般恬淡。現在我們從這個角度來闡明其涵義。
一、開闊的心理生活空間
在日常生活當中,心胸必須開闊,才能和光接物,才能從容地待人處事。一個人若有海闊天空的心量,必能見識廣博,氣量大,能包容別人,不易跟別人沖突,人緣自然好起來,生活也就快樂無憂。各位想想,人際間的沖突,往往都是缺乏空間,就好像兩部車子,總是在沒有空間時才真正發生碰撞。駕駛人可能疏忽,可能一時違反交通規則,但是這未必一定發生車禍,車禍的現象是在沒有空間可以閃躲時才發生。所以我們必須建立交通規則來爭取空間,必須駕駛人遵守規則才能建立空間,必須時時注意爭取空間。沒有空間就有大難。
人與人之間所以會鬧意見、起沖突,彼此對立,互不相容,是因為彼此都缺乏心理生活空間。禅告訴我們,人不是要生活在“無記空”裡頭,連一點意見都不表達,而是要有心理生活空間,才能彼此圓融相處。每個人都會有不同的意見和看法,因為每個人生來的根性不一樣。所以我們必須建立“空”的心量,“心如虛空”才能涵容萬法,互相尊重,和諧共存,一切如如自在。
這個禮堂就是一個空間。有了這個空間,今天我們才能在這兒聚集一堂,舉辦演講會。如果這個禮堂堆滿了雜物,那麼禮堂的功用也就消失了,禮堂原有的本質也就不存在了。老子說;“三十輻共一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無就是空的意思,空是萬物所以能生存,能並育成長的原因。
二、達觀的態度
現代人太忙碌了,太緊張了,如果沒有達觀的修養,恐怕心理就要不衛生,就要生玻一個人若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很掛心,都很在意,就會覺得心情沉重,很不快活。禅則告訴我們要在“煩惱暗宅中,常須生慧日”,照破種種塵勞。人總是在盡心努力之後,要放曠達觀,才能培養銳氣,使生活有朝氣,所以要學會“憎愛不關心,長伸兩腳臥”,有了好的休息才有好的活力。
現在我給各位講個故事。唐朝的時候,有一位法眼文益禅師(是法眼宗的開山祖師),在未悟道前,曾到處參訪行腳(旅行)。有一天他參訪羅漢桂琛的道場,見到羅漢相談甚歡。他們也討論到“萬法唯心”的道理。後來法眼要離開了,羅漢就問他,你剛剛說萬法唯心,現在我問你,院子裡那塊石頭是在你心中呢?還是在你心外?法眼說,在我心中。於是羅漢說,唉!好一個行腳僧,你何苦把那塊大石頭壓在心中呢?法眼於是有所領悟,便留下來跟羅漢請教學習。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如果什麼事都放不下心,我們就會扭曲生活的大好本質,而悶死了自己。
我發現許多人所以生活不快樂是因為心靈塞了許多煩惱,心量狹小,不能寬容,所以覺得痛苦難過。一個人要想有個喜悅的人生,達觀是必要的。從前有一位布袋和尚(據說他是彌勒佛的化身)說:
“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掛礙,展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這裡所謂的布袋就是胸襟。當一個人心胸曠達時,生活的智慧必流露出來,一切都能順心自在。三、恬淡少欲
去年我在佛光山舉辦的“世界顯密佛學會議”上見到慧深法師。他在電台每天晚上用閩南語講經,是傳布佛法與生活藝術的菩薩。在休息閒聊時,他告訴我一段有關他自己的故事。他在年輕時便擔任播音員,當時他是個很活潑,對人生充滿憧憬的青年。但是他總是覺得人生好像需要有個究竟的道理,於是決定去請教一位老法師。當他到深山裡去求見老法師時,卻吃了老法師的閉門羹。只告訴他說,你是另一種人,我們屬於兩個不同的生活領域,以後不必來找我。老法師就走開了。慧深法師當時想不透為什麼會被拒於千裡之外,於是第二天又去看他,一定要問個究竟,老法師終於為他點破了。他說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生活在貪婪裡頭,所以滿桌佳肴,食而無味,滿櫃子衣飾,出門總缺一件衣裳,家有千金心猶不足,心中赤貧甚於乞丐。另一種人清淡飯菜,餐餐足食;兩件衣服,足夠替換,豐足自在。你是屬於前者,我是屬於後者。現在你可明白,你要請教的生活道理,我這裡沒有。慧深法師甚為折服,拜為受業師父。這個小故事所揭示的一個真理是:生活之道在於恬淡,而不是在於貪婪。四、分別下的困境
禅告訴我們不要起“分別想”。分別使生活陷於比較,導致對自己生活的否定,所以禅家說:“不起分別想”。俗語說:人比人氣死人;比較會使我們否定自己,造成迷失。
每一個人有自己的因緣,有自己的環境和際遇。依照自己的際遇去生活,不跟別人比較時,雖然箪食瓢飲,也會過得自在快樂。反之,如果處處要向別人看齊,別人有轎車,自己也想有,別人華屋廣居,自己也想要,這就很容易誤入歧途了。
不起分別想就不會被物欲奴隸。人總是在比較色相時,我們才好美色;在比較音聲時,才沉迷於別人的奉承。眼、耳、鼻、舌、身、意都是分辨的器官,我們要善用它來增進醒覺的智慧,而不用分別心來惹起許多生活的幻覺,所以六祖慧能說:
“常應諸根用,不起用想,分別一切法,不起分別想。”
分別想就是一種虛妄,它有害於健康的心理生活。
生活的統整
禅對生活還有一個重要的啟示,那就是生活的統整。禅者非常重視一個人能言行一致,心行如一,落落實實的去生活。這就是生活的統整,它有以下幾個涵義。
一、平等心的統整
這是博愛平等的大慈大悲心,各位都是未來的老師,我現在舉一個教育上的問題,來說明這個平等心。一位老師任教的班上,總會有成績好的學生,也有成績差的學生。有的學生很聽話,有的學生頑皮好動,每個學生都不一樣。如果你有了成見,有了差別心,就會喜歡“好學生”,不喜歡“壞學生”。這一來老師就有了好惡,那就教不好學生,也可能因為你的好惡,而影響學生產生不合理的或錯誤的自我觀念。事實上,這些學生是平等的,是一樣的好,一樣的優秀有用。你想想!一個功課好的學生,將來可能成為工程師,設計一棟大廈的藍圖,但是真正去建造那棟高樓大廈的人,也許是那些你認為“成績不好”的學生。所以我認為成績好的學生和成績不好的學生是平等的,你一定要一樣的愛護他們,一樣的喜愛他們才對。
我想每一位老師一定會討厭那些爬高爬低的頑皮孩子。但你一定要注意,這個平時會令你擔心,令你傷透腦筋的孩子,將來就是站在二十幾層高的鷹架上,為我們建造高樓的勇士。社會是一群根性不同的人組合的,每一種人都是社會上有用的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都是那麼尊貴。
人唯有抱持平等心時,始能統整別人與我的關系,從而發出智慧與慈悲,產生仁愛與平靜的態度,能以平等心待人,才能看出別人的優點,別具慧眼欣賞別人的優點。這就是禅者所謂的妙觀察智。有了妙觀察智,才可能過現實的生活。
二、感情與理智的統整
禅是感情與理智的融合,心智與行為的一致,福與慧兩者兼修。佛家說,“皈依佛兩足尊”就是感情與理智的統慧,用現代心理學來說,就是人格統整。
現代人有一種共同的特質——疏離感。總覺得別人和自己有距離,自己是孤單無援的,是寞落的,於是衍生成一種疏離的行為模式。每當感情激蕩時,理智消失了,於是激情化為洶湧的情緒化,使行為變得亢奮,失掉冷靜思考的能力。當他冷靜時,卻又顯得那般智性化,以致嚴苛的對人情產生厭惡。性格兩極化的結果,使我們想愛而沒有能力去愛,使我們充滿了偏見與不安。現代人的婚姻問題,大抵發生在這種不能統整上。夫妻間的不停爭吵,失去互愛的能力,追根究底就是彼此責怪對方的錯,誰也看不出誰是可尊敬的或可愛的,因為感情與理智的疏離,導致了彼此之間溝通的困難。
這種心靈上的疏離現象,在我們的社會上處處可見。譬如說大部分的人都希望環境整潔,生態環境得到保護,但自己卻不注意地在破壞它。我們也知道要尊重別人,但我們總是對別人百般挑剔,對自己多方縱容。
禅家的合掌,代表著人我的融合,感情與理智的統整,福與慧同時兼修。他們時時刻刻在合掌,時時刻刻去實現它。
三、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統整
我們的思想、情感和一切行為,總是受到時間因素的制約。有些人經常生活在過去,一味地回憶過去,幻想過去的光榮或仇恨。這樣的人,心理是老化的,而且是有偏見,有成見的。有些人則生活在現在,他們“今朝有酒今朝醉”,或者“有花堪折直須折”,這樣的人是現實的,是縱欲的。至於生活在未來的人,他們生活在一個空中樓閣,一種虛妄,那也是虛幻的。
人必須同時生活在過去的經驗,現在的事實和未來的憧憬中,同時又要離開這三者可能帶來的執著,所以又是超愈的。禅家稱這種統整為“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是《金剛經》的精神所在,現在我給各位再說個故事:
在唐朝的時候,四川省有一位佛學者,叫德山宣鑒,他專攻《金剛經》,而且對這部經的種種注疏,都廣博的涉獵。有一天,他聽說南方禅風很盛,可以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他很不以為然。於是挑著他最精通的經書,由四川往湖南走,要去跟他們辯論。在路上遇到一個老太婆在賣餅。他又倦又餓,便放下擔子,走向老太婆買點心。老太婆指著他的擔子問:“這些是什麼書?”
德山說:“青龍疏鈔。”
老太婆又問:“是講什麼的?”
德山說:“《金剛經》。”
老太婆便說:“我有一個問題,如果答得出來,免費供給點心,否則請到別的地方去買。”他說:“《金剛經》上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不知道你要點的是什麼心?”
德山當時還沒有得到禅的指受,實在答不出來,只好餓著肚子,擔著擔子又繼續往南行。但他以後的悟道卻奠基在這一次偶然的腦力激蕩裡。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人必須超愈於過去、現在、未來,同時還要回到當下落實的生活。這就是禅者的生活觀,是清醒自在的態度,當時德山如果拿了點心就吃,老太婆會不讓他吃嗎?
禅與自在的態度
禅家最能清心自在了,自在表示一個人隨遇而安,不受外境的引誘,能夠當自己的主人。所以禅者很重視自我肯定,禅強調無我,所以才真正肯定了自己,因為他沒有牽掛,能夠平直去生活的緣故。禅者的心情能一直保持平靜,如如不動,也是因為這個緣故。大梅禅師是馬祖的學生,當他聽到老師開示到“即心即佛”時,便開悟了。後來他到一個山上繼續清修。有一天馬祖叫另一位學生去考大梅,告訴大梅說,現在老師已經不再教“即心即佛”的道理了,而改說“非心非佛”。大梅回答說,那老和尚誤人(即悟人之雙關語)沒有個了期,任他說非心非佛我只管“即心即佛”。那位學生回去告訴馬祖。馬祖說“梅子熟矣1一個禅者總是那般的圓融,那般的穩定,所以心理是成熟自在的
一般人很容易人雲亦雲,見利思遷,自己把握不了自己,那就容易被分歧的價值觀念蠱惑,也是導致名利薰心的主要原因。一個容易動心的人,總是跟著別人流行。跟著別人流行的人,他的心中存著相當程度的不安和不自在。
自在的人有一種特質,那就是能了解自己,接納自己,能承擔自己的生活。所以他是達觀的,是快樂的,是實實在在的。禅不能使你免於饑餓,不能使你免於衰老病死,但能教你如何承擔,獲得法喜。
由於每個人的根性因緣各不相同,所以每個人都要有醒覺的功夫,才能真正自我肯定,發揮自己的潛能,實現自己的人生,那就是禅家所謂的“自悟自度”了。
平常心與歡喜心
禅家總是抱著一個持平的生活態度。他們揭示平常心即是道,道在平常生活中。什麼叫平常心呢?平常心就是生活要正常。有一次有源律師(律宗)問懷讓禅師說:“和尚修道還用功否?”
懷讓答道:“用功。”
有源又問:“怎麼用功?”
懷讓說:“饑來吃飯,困來睡覺。”
有源說:“所有的人都如此,怎麼算是用功呢?”
懷讓說:“那不一樣,他們吃飯時不肯好好吃,卻百種須索,睡覺時不肯睡,卻要千般計較,所以不同。”
現代人整天為了過分的貪求,弄得飲食無味,坐立不安,失眠與焦慮。這些現象已成為現代人的通病,都是失去平常心所致呀!
從前有一個叫陳道婆的,他有鑒於那些打柴的憔夫,每天為三餐辛苦,一心一意砍柴和賣柴,而忽略了生活的本身,以致苦不堪言。他很感慨地說:“高坡平頂上,盡是采樵翁;人人盡懷刀斧意,未見山花映水紅。”
挑柴砍柴和賣柴固是忙碌辛苦,所為的無非是生活。如果在工作中不能體會個中的情趣,那麼辛苦的工作就顯得失去意義了。
禅告訴我們生活的本身就是一種豐富的意義。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工作如果違背了生活的本義,那麼工作就會變為沉重的負擔,永遠生活在困境裡。請注意!工作與生活就是生命之歌。
各位教授先生,各位同學,讓我們一起唱著禅歌,過莊嚴的生活,並享受無盡的歡喜。
(1987年春講於國立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