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命的微笑與實現
一段春風有雨般,
南枝向暖北枝寒,
現前一段西來意,
一片西飛一片東。
——宋·無德禅師
禅是能夠讓我們契入生命底蘊的法門,也可以說它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和藝術。透過它,我們可以試亮自己的“法眼”,看清生命的意義,活出圓滿的人生。每一個人都需要禅的智慧,特別是生活在緊張、忙碌而又多欲的現代社會,最需要禅的洗滌。因為它能洗去煩惱,恢復的心靈的自|由,披露生活的真情。
對於現代人而言,知識是豐富的。但生活是智慧卻是狹隘的。因此,許多人擁有廣博的知識,能做事,能賺錢,但不快樂。誠如西哲蘇格拉底所說:“真正帶給我們快樂的是智慧,而不是知識。”因為只有智慧才能保證自己活得有創意,能帶來光明的人生。然而,什麼是生活的智慧呢?這要從禅的傳承說起。
相傳釋迦牟尼佛在靈山法會上,他手理拈著一朶花,對著大眾微笑,聽說就在那拈花示眾和微笑之間,已經把所有的佛法都道盡了,把生活的智慧和藝術說得淋漓盡致了。但是在法會上的大眾,每個人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佛陀說的是什麼。這時座中有一位弟子叫大迦葉的,卻對佛陀報以會心的微笑,就這樣發生了禅宗的第一次傳燈。他們師徒之間完全的會心,心傳密付了。釋迦牟尼便對大迦葉說:
“吾有正法眼藏,湼盤妙心,
實相無相,微妙法門,
不立文字,教外別傳,
付囑大迦葉。”
禅是教外別傳的。它不屬於宗教,但又屬於宗教;它不屬於哲學,但又屬於哲學;它什麼都不是,但什麼都是。因為它發生在彼此見面的時候,一個恬悅的微笑,它傳遞了一切,包容了一切。它綻放著心靈的和諧、完美與圓融,它讓我們發現生命的意義,同時看到真正的自己。
佛陀對大迦葉所說的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呢?我有“正法眼藏”,即指正確的人生觀。那是要放下(即寂滅)一切無知、煩惱和不合理的欲望之後,去孕育“湼般妙心”。這個湼盤妙心,看出了生命的本質,孕育了生活的智慧。所以能笃笃當當、歡歡喜喜的過悅樂充實的生活。
禅所謂的湼盤,是要把心理頭的成見放下來,把思想和情感的障礙放下來,把人際間的障礙放下來,把所學的知識放下來,把讀過的經典通通放下來。這時剩下的是什麼呢?這唯一實存的就是智慧,一種光明的創造性。智慧是一切精神現象的主體,只有智慧能告訴我們應該怎樣跨出第一步,也只有智慧能告訴我們第二步又是什麼。由於知識是死板的,所以它不可能回答人生。要回答人生就必須孕育湼盤的妙心,它即是“實相無相”的禅。
湼盤妙心不是宗教,但卻是佛教的一部分。在中國佛教的十個宗門之中,每一個宗門都要修禅,因為它是導致一個人正等正覺和媒介。特別是禅宗,它完全從心地法門入手,教外別傳,以心傳的方式,達到自心的解脫,見自本性的開悟,從而成佛。
也許你現在要追問,佛陀為什麼要拈花微笑呢?很明顯的,這是一種意義豐富的象征式語言。佛陀手中拈動的那朶花正象征著生命,生命正是那朶從未開到恕放,再到凋零的花。佛陀拈著花,告訴大眾,生命的意義就在自己手中,是自己掌握著自己,並應對它報以歡喜的微笑。就在對自己的生命報以微笑,對自己的生活報以贊賞的正確觀念下,我們接納了自己,面對自己的環境和遭遇,如如實實地過實現的生活。
當我們放下一切虛榮,放下跟別人互別苗頭,放下不合理的抱負水准時,我們便活在如如實實的生活之中,那就是“如來”的生活,而如來是要從湼盤妙心出發。禅便是要點亮這盞如來心燈,讓它流瀉著光明的智慧,照亮自己的心靈世界。禅家說,一燈能除萬年暗,正是這個涵義。
禅燈是什麼?它代表著一個光明智慧,是一個生活的法門。如果用禅者的語言簡要的表達,那就是“真空妙有”。它是意思是,一個人必須懂得把心裏頭的一切障礙、煩惱、不合理的欲望等等加以清除,這個功夫就是“真空”。然後依據真正自己的本質,自在地生活,好好地實現,那就是“妙有”。禅家說:
“萬古長空。
一朝風月。”
長空就是放下一切虛榮、成見、偏見和貪婪,甚至要放下知識,放下過去經驗所帶來的刻板觀念。當我們放下這些障礙時,我們就能自|由的創造。生活的本質是,自己必須把手中握著“塵土”放開,然後才可能張開你的雙手,握取生命的“明珠”。當我們放下手中緊握的一切,才有可能去工作,實現生命所賦予的潛能,這樣才可能活得好。當我們肯把自己的收獲拿來跟別人分享布施給社會時,我們才能體驗到生活的實現。這就是“真空妙有”的真谛,就是禅。宋朝的善能禅師說:
“不可以一朝風月,昧卻萬古長空;
不可以萬古長空,不明一朝風月。”
善能的意思是說,你不能把生命看成永恆,它只是一朝風月而已。因此你用不著執著在一朝風月中的榮華、成就和美譽。生命畢竟也不是空的,如果你把生命看成消極的空相,那麼你就看不出一朝風月的美好和意義了。注意!一朝風月正是現在有苦有樂,順逆無常的自己。
每個人的一生,都可能有順有逆,在這一朝風月之中,免不了要跌倒的。人不可能免於跌倒,但必須學習如何跌倒;人免不了有失敗和災難,但必須懂得接納它。當我們把抱怨、委屈、憤懑放下時,我們即刻又勇敢高興地站了起來,這就是真空妙有。就在這一剎那,我們會得到一個新的體悟,心靈得到自|由與成長,那就是禅。所以禅家所說的“空”,指的是“真空”,它含著“妙有”的精神活力和智慧。
空幾乎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這怎麼說呢?有一天我的孩子突然問我說,台灣地區意外死亡的首要原因是什麼?我回答說,也許是車禍。接著換我問他,為什麼為發生偌多車禍呢?他告訴我可能是不守道路交通安全規則,可能是疲勞駕車,可能是車輛保養不好等等。我聽完之後告訴他,車輛發生的真正原因是失去空間。空間是禍福的關鍵,有空間便能生存,就有福氣,沒有空間就有災難,就要滅亡。我們之所以制訂道路交通安全規則,要每一個人遵守它,正是為了保持良好的空間。
人與人之間的倫常,社會上通行的規范和法治觀念,都是為了維護生活上可供回旋的空間。沒有空間不只會發生車禍,在生活上就有了沖突和緊張,在政|治上就有政爭,甚至造成暴力和流血。
生活在一個人口密集而忙碌異常的社會,給人的第一個感覺是生活的空間狹隘。因此,我們急需要另一個空間,好調整我們的生活。這個空間就是心理生活空間,也是禅家所謂的禅法。《六祖壇經》上說:
“摩诃般若波羅密法。”
摩诃是心量廣大有如虛空,般若是透過廣大心量和淨化心中種種煩惱所披露出來的智慧,波羅密是指從煩惱的此岸到自|由喜悅的彼岸。全句的旨意是“大智慧到彼岸”,這就是禅法的精義,亦是空的本旨。
在禅法裡頭,可以把空字當動詞來看;這是把自己內心裡頭種種的成見、偏見、煩惱、印象等等放下,便可以產生禅定而孕育智慧。比如說,許多父母認為孩子應該很聽話,最好像是一個小大人一樣。事實上,把孩子管教成一個小大人,日子久了,他便拘束定型。他的創造性和適應能力就會大打折扣,有時甚至無法適應新環境。那是因為孩子的思想、態度和價值被父母完全支配的結果,他失去了自|由創造和思考的空間。
夫妻吵架是因為缺乏空間所致。有一對夫妻經常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吵,他們告訴我說,許多事他們彼此一看就不順眼,再看就要指責對方幾句。比如說,先生擠牙膏總是從中間壓擠下去,造成一條牙膏雙頭翹的形狀,太太看了就批評他一番,接著就大吵起來。這種現象就是缺乏心理生活空間,因為他們的心裡頭被成見占滿了,變得郁悶,心靈智慧都要窒息了,所以要吵嘴。太太的成見是牙膏不能從中間壓擠,先生的成見是太太總是找碴兒。只要把這些成見放下來之後,彼此的人際關系就會好起來。
所以人的生活需要空間,需要心理生活空間。愛情沒有空間便會起沖突、鬧敝別扭;生活安排得太緊張而有空間,就變得焦慮不安;人際關系上如果沒空間,則會造成許多糾紛。空間既然這麼重要,我們應怎樣開拓空間呢?現在我們來看看禅家的看法。
寬容是性情的空間
寬容是人類性情的空間。懂得寬容別人,自己的性情就有了轉折的余地,不容易發脾氣、鬧別扭情緒,當而跟別人起沖突。佛教裡頭,有一尊菩薩叫彌勒佛,在經典上祂的原名叫“當來下生彌勒尊佛”,這尊佛代表著充滿希望和喜悅的未來,我們從佛像中可以看出全部的彌勒法門:祂笑容滿面,肚子大大的,表現了寬容的生活智慧。據禅學典籍的記載,彌勒佛會經在中國示現過,他就是布袋和尚。他平常提著一人布袋,手持禅杖,四處化度有情眾生。雖然到處弘法很辛苦,但他每天都是笑容滿面的,充滿喜悅自在。他的生活態度表現了人生的達觀與寬厚。聽說,彌勒佛的造型就是依照布袋和尚的樣子雕塑的。它透過象征式語言,表達了深奧的彌勒法門:笑容表現了對未來的希望和愉悅的心情,方耳象征著福氣,大肚表示寬厚能容。
於是,當我們拜佛的時候,就在佛像中看到寬容、平直和開懷。就在禮拜之中,自己成為彌勒法門的實踐者,也就薰習了寬容、喜悅的福氣。我們在禮拜彌勒時,受到甚深微妙的啟發:生活之中肚量是為重要,它給我們廣大思想空間、無量的性情空間,更給予我們無盡的歡欣。布袋和尚說:
“我有一布袋,
虛空無罣礙,
展開遍十方,
入時觀自在。”
好的肚量就像他所謂的大布袋,展開在像遍十方那樣寬大,那才有寬廣的心理生活空間,任由自己優游,生活得自在,到那裡都可以契機應緣,都可以和諧圓滿。
寬容使我們表現出好的性情,同時能引發別人的迴響。禅宗有一則知名的公案:古代一個禅院裡的老禅師,有一天晚上,他出來院子裡散步,發現牆角那邊有一張椅子,他一看就知道有出家人越牆出去溜達了。這位老禅師便走過去那裡,把椅子移開,自己就地蹲著。過一會兒,果然有一位小各尚翻牆,踩著老和尚的背跳進院子。學生看到自己剛剛踏的不是椅子,而是自己的老師,便驚慌失措,張口結舌。這時,老禅師並沒有厲聲責備,只是以平靜的語調說:“夜深天涼,快去多穿一件衣服裳。”這位禅師寬容了他的弟子,自己不陷於氣急敗壞,學生也因為老師給了他冷靜的反省空間,而發生醒悟。嗣後,老禅師也沒有再提這件事情,可是所有禅院的弟子都知道了這件事,而且沒有人再越牆到外頭閒逛。這就是禅師的肚量,它提供了師生之間互動的空間,也孕育了教育與成長的機緣。
禅者以空的行持,換來了性情的空間。人如果能實踐寬容,知道在性情生活上看出空間,在生活上便顯得十分微妙,處處順利和融洽。當老板的懂得寬容伙計,便能激發他們工作的意願和創造力;身為一個主管若能懂得寬容之道,便有了帶動群策群力的禅機;一個老師知道寬容,就給學生帶來教育的機會。一切都是性情所發生的力量和感召,它是寬容所孕育出來的高貴性情。
從容是作息的空間
禅認為最莊嚴的生活態是從容。人若能保持一點從容,作息就能游刃有余,所以說從容是作息的空間。打個比方說,你要為一個團體作演講,一定要把時間控制好,才有安定的心情演講。倘若把時間預估得太倉卒而遲到,以致禮堂都坐滿了,講者自己還在趕路,那就免不了慌張失措,心情大亂。做任何事情都一樣,沒有充裕的時間,就會破壞工作效率,甚至影響到休息的安適。
許多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發生錯誤,追根空柢是因為匆忙。他們忙著趕公共汽車而發生意外,睡得太晚而來不及吃早餐:匆忙中不是忘了帶辦公室的鑰匙,就是遺失了重要的文件。甚至長期的緊張,帶來身心上的疾病或倦怠。所以要想作息正常,就必順注意安排時間。
心理學家曾經作過研究,發現甲型性格的人總是匆忙忙,做起事情來像急驚風一樣。這種人血液時的化學平衡不好,膽固醇也比一般人高,六十歲以前得心髒病的人有百分之九十是屬於甲型性格的人。他們的通病是忽略了作息安排,未能把握時間,讓自己有個緩沖的空間。至於乙型性格的人,則比較從容,他們比較能夠安排時間,不急不徐,所以血液裡化學平衡較佳。由於他們能夠冷靜思考,善用智慧,因此真正能夠能運籌帷幄,決戰千裡的人,不是甲型性格的人,而是乙型性格的人。然而,一般人一眼看過去好像很魄力的甲型性格者,一時之間好像很有效率,但由於缺乏長遠的把握,只稍過一段時間,他就失之交臂,因而他常常掌握不到那些成功的。
戒律是自我的空間
許多人常常這麼想:我就是我,我的“自我”是如如實實的存在著。我有自己的自|由意志,決定我想做的一切。但事實上,這個我未必是自|由的。比如說,我們聆聽一場演講,覺得說很有道理,甚至完全信服。聽到激昂的慷慨處,便發生盲目崇拜,人雲已雲了。這時演講者說,這是他的自|由;聽講者也說這是他的自|由——請問,如果未經清醒的思考,能算是自|由嗎?
禅者告訴我們,如果沒有經過禅定,做到“外離相”(不被外在的現象所蒙蔽),“內不亂”(內在的獨立思考),就不能算是自|由。佛陀在《湼盤經》中告訴他的弟子,要保持自|由的思考必須遵守四個法規,那就是佛教徒必須恪守的“四依”戒律。
第一個法則是依法不依人。人應該依賴真理,而不依賴個人;因為依賴人會造成個人的盲目崇拜,會造成處我的迷失和知性的退化。人類只有崇尚醒覺的思考和圓滿的直理,才可能步上康莊大道。
第二個法則是依義不依語。我們讀書思考,研究學問,不只對著知性的知識去思考,更重要的是體驗其中的精義,把它變成我們生活的能力,這就是禅師家所謂的“得義忘言,得魚忘筌”。同時,我們也要注意,語言本身是具限定性的,而所要表達的意義是非限定性的。語言可能用閩南語表達,可以用國語敘說,言語的種類雖有差別,但它們所要表達的意義卻是真理;它充滿於宇宙天地之間,是一切有情眾生所共同受用的。此外,語言是很容易引起誤會的東西,因為他經常表現得不夠精密,所以我們要善聽別人的語義,了解別人,寬恕別人,增進彼此的了解,這樣就叫做義不依語。
第三個法則是依了義不依了義。每個人應追求圓滿的人生,要注意和諧與圓融,更要注意了解人生的究竟,從而解脫種種煩惱、苦悶、偏見和貪婪,使自己過著恬淡豐足的人生。貪婪和多欲是不了義的思想,追求享福是不了義的行徑。恬淡是了義的態度,布施是真正豐足的根源。
第四個法則是依智不依識。生活必須依賴智慧和創造力,它是人類解決問題的保證,也是維持獨立思考的憑籍。知識是死的,它只是小小的工具;意識是靠不住而且容易錯誤的。真正能給予我們指引的是善用知識和意識的智慧,所以說要依智不依識。
透過四依這四個思考的戒律,我們就能發慧,就能清醒,就能不斷地成長。因此“四依”是自我成長的空間。
生活的戒律是維持生活正常、身體健康、獲得正等正覺的保證。佛陀在快要圓寂的時候,弟子們問道:
“老師寂滅之後,我們要拜誰為師?”
佛陀說:
“以戒為師。”
這是每一位正信的佛教徒所熟知的典故。佛陀告訴他的弟子,每一個人都應該遵守生活格律。它能使自己堅強起來,使自己自|由,不被物欲和一切誘惑所奴役。它是維護自己不致迷失的木栓。此外,一個人若不能為自己建立良好的工作習慣和健全的生活規律,就等於失去戒律。他們工作上就容易出錯,身體容易生病,情緒顯得不安,在思考和判斷上也變得不正確。
生活的戒律,能幫助我們自我控制,使自己真正成為生活的主人,而避免淪為境界或物欲的奴隸。就拿娛樂為例,每天下班回家,最普遍的消遣是看電視。當你在看電視時,究竟是自己在消遣電視,抑或被電視消遣呢?這要看你是否守戒律而定,守戒律的人有選擇,有分寸,他是主動的享受者。淨空法師曾說,懂得看電視的人,是真正快樂的,不懂得看電視的人,執迷於電視節目,反而被電視消遣了。一個有戒律的人,他永遠是一個主人,他是一個生活的主動者,而不是被動者。他時時刻刻保持高度自制和禅定,他不會被境界、色相或物欲拖著走。
布施是實現的空間
每一個人都要懂得布施,因為它就是生命實現的一部分。布施就是幫助別人、安慰別人、照顧別人、服務社會。布施,就對象而言是一種給予和犧牲,但就本人而言卻成為自我成長和實現的空間。人若擁有很多東西而不顧意去布施,便體驗不出自我實現的喜悅。我們所以感到豐足有意義,是因為我們能有所貢獻。
每個人都應依照他的能力去布施,去為社會做些有用的好事。布施就在生活中表現,就在工作中表現,當我們辛勤的工作,把人待好,把事做好,把生活過得恬淡喜悅時,我們同時為自己和別人布施,布施使自己和別人在生活層而上得到圓滿交會的禅悅。
禅宗典籍中有一則故事說,從前有三個人,覺得自己生活不快樂,便一起去拜訪無德禅師,希望老禅師指點他們快樂之道。禅師見了他們,便反問“你們要得到什麼才會使自己覺得快樂?”第一位說,如果我能享天倫之樂,有融洽的感情,就會覺得很快樂。第二位說,如果我有很多錢,富裕會使我快樂。第三位說,我希望有權勢,當了大官,別人看得起我,就會很快樂。禅師聽罷,便告訴他們說,難怪你們都不快樂。你們不停的向外追求,心裡頭就產生了匮乏。追求情,在心理上就有了缺乏溫情的感覺;追求財富,就產生財物不足窮困;追求權勢,便引起對權力的渴求。
禅師接下去說,人若不懂得布施,便不會體驗到自己的富有。自己不懂得奉獻感情,天倫之樂也就培養不起來。自己如果不好好做一番事業。為社會服務,權勢又有什麼用呢?人如果不能奉獻,就會窮困得捉襟見肘。切記呀!只有布施才能讓你感到富裕和自我實現的快樂。
人之所以生活得有意義,有快樂,有豐足感,是因為他能布施,而不是處心積慮想要占有。布施給自己一個實現的空間,因為他知道要努力工作,為社會服務,他知道要肩負一個幫助和安慰有情眾生的使命;在那努力的目標之中,他發現了生命實現的空間。
禅定是智慧的空間
心裡平靜、安定的人,較能運用他的智慧,去解決生活的問題,因為禅定給智慧提供了孕育的空間。禅定是指自己不被外界色相所誘惑,不被自己的貪婪、嗔怒、愚癡、傲慢和疑心所牽動,維持醒覺的狀態,這時我們能張開法眼,看清一切,打開智慧之窗,綻放醒覺的光芒。
人必須有良好的禅定,在待人做事上才能把握分寸,處理得當,特別是在教育工作方面尤為重要。舉個例子說,我的學生之中,有些已在中學任教多年,有一次,我們討論教學突發事件,有一位老師提出一個問題說:如果你在上公民與道德課,跟學生談到道德的重要性時,有一位學生突然帶著反叛與不屑的態度,反駁老師說,“別騙人啦!道德有什麼用,道德值幾個錢!”請問老師,這該怎麼處理?我很好奇的反問大家。有一位學生說,“學生不尊師重道,不守教室秩序,送他到訓導處去處理。”我說,“我不這樣處理,我不理會他,繼續講課。”這時,我給這個突發事件一個空間,讓學生冷靜下來。到了下課,或者更適當的時間,用自然的方式把孩子叫到身邊來,你問他,“孩子!在上課的時候,講述的內容好像襲中你的情緒,你一時沖動頂撞,我可以原諒。但是,我很關心你是否有什麼事,需要我幫助?你願意跟老師說說嗎?”我知道大部分的學生,這個時候會很理性地說出原因。有時候,就在這樣一個突發事件中,老師了解了一個學生,救助了一個學生。
老師能冷靜下來就是禅定,能理智地關心孩子便是真慈悲。能保持禅定的老師,才不會被學生一時的頂撞所擊跨。能修行禅定的父母,自然不會被子女一時的冒犯所觸怒。人只要被冒犯觸怒,便失去了空間。
老師要像一位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英雄。了永遠給學生的空間,然後又仁慈地對學生說;“我很關心你,告訴我,也許我們可以設法解決”。在這種慈悲的空間下,經常會有學生撲到老師的懷裡,述說自己的委屈和不幸,就到心酸處,眼淚會奪眶而出,有時老師也會感動得落淚,真是“常使英雄淚滿襟”啊!
禅者認為待人處事,要保持不被境界所牽動的態度,要保持不被貪欲蠱惑的定心,要保持不被冒犯所激怒的平靜,這就叫禅定。宋朝學者蘇東坡,有一天在學禅上有所領悟,便寫了一首詩:
“稽首天中天,
毫光照大千。
八風吹不動,
端坐紫金蓮。”
寫畢,便差遣他的書僮送給金山寺佛印禅師。佛印看罷,便在上頭批了字,要書僮帶回去。蘇東坡收到回信,心想佛印一定會大大的贊美那是一首好詩,於是急急拆閱,沒想到佛印竟然批著“放屁”二字。他不禁動氣了,於是渡江來金山寺,要找佛印理論。據說佛印有神通,早就在江邊碼頭等他。兩人一見面,蘇東坡便責問佛印,而佛印卻輕描淡寫出的說,“你不是已經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了嗎?怎麼會被放屁二字吹過江來呢?”蘇東坡啞然無語。
單純是喜悅的空間
一個人若能以單純的態度待人處世,便能保持喜悅;而單純的心志,更是專注工作和獲得成功的條件。它能給自己一片生命實現的空間。單純的人不起疑,不與人計較,自然有單純的理念去工作、去生活。單純可以說是人類才智的一部分,有了它才會有成就、有快樂。
莊子《應帝王》篇裡,講了一則很能發人深省的故事說,北海有一個帝王叫儵(音疏),南海有一個帝王叫忽,儵和忽交情很好,經常約定在中間一個帝王渾沌那兒見面。渾沌是很單純的,他們需要什麼,渾沌就給他們什麼,要做什麼都讓著他們。日子久了,儵和忽很感激渾沌,便商量要送個禮物給渾沌。但是渾沌什麼也不缺,因為他知足常樂。最後,他們發現渾沌缺少七竅,好讓他嘗用美味、分辨美色,於是合力為渾沌開竅,一天開鑿一竅,七天開成了兩眼、兩耳、兩個鼻孔一個嘴巴,結果,渾沌竟然死了。
這是一則以象征式語言表達的寓言,儵和忽代表著計較眼前的得失而忽略生命的圓滿,渾沌代表單純與寬容。最後,渾沌被開了七竅之後,竟然死了,那是因為有了七竅之後,便開始有了分別心和計較,所以渾沌已經不再是渾沌了。就禅的觀點來看,“開竅”未必是什麼好話,更不是什麼好事。
單純不但是心理健康的條件,同時也是喜悅自的根源。單純的人心理平靜,待人和氣,所以無往不利,單純的人性情純淨,所以能保持真正的睿智。
生命的實現
生命的實現與生活的開展,需要寬廣的心理生活空間,因此,“放下”和“空”是每個人所必需的生活藝術和智慧。以上我們總說起來,寬容是性情的空間,從容是作息的空間,戒律是自我的空間,布施是實現的空間,禅定是智慧的空間,單純是喜悅的空間。有了這些空間,便能發現“真我”的妙用。這就好像真我原先被許多障礙所遮蔽,現在透過空與放下的修持功夫,真我就如如地呈現出來,如實地存在著,那就是見性,就是“現在如如實實的本來面目”。當我們放下一切障礙時,我們發現自己就是“新如來”。
這個新如來在現階段裡,仍然脫離不了生活,他還沒有真正的圓滿和寂滅一切色相,他必須回向到生活層面,好好地生活。也就是說,當自己一旦從上述六種空的法放下一切塵勞和障礙時,自己開始看清自己,了解自己,接納自己。他知道自己應如何如實的生活。
了解自己而又能接納自己的人,必然能依照自己的根性因緣過實現的生活。他的貪、嗔 、癡、慢、疑五種損害心理健康和破壞生活智慧的毒素開始消失,他活得既自|由又充實。他深深知道不追求自己能力所不及的目標,不定下不合理的抱負水准,因為那是破壞生活平衡的關鍵。
現代人有一種通病,普遍不了解自己,在還沒有衡理清楚自己的能力、興趣、體力、經驗和條件之前,便一頭栽進一個過高的目標——這個目標是比較得來的,而不是了解自己之後訂出來的,所以每天要受盡過勞和疲憊的折磨。
人如果生活在跟別人比較之中,期待他人的掌聲和贊美,博取別人的羨慕,那就不是為自己而活。他慢慢地迷失了自己,否定了自己。成天乞討別人掌聲的人,必然是赤貧的、空虛的。於是,生活變成一種負擔,而不是實現與享受;是一種無奈的苦悶,而非喜悅和充實。所以,人貴在了解自己,接納自己,依照自己的根性因緣去生活,那才是真正的喜悅。人彼此都不相同,有的人聰明,有的人平庸;有人的強壯,有的人羸弱;每個人的性向、能力、經驗都不相同,禅家稱這些既存的事實叫業力,心理學上稱為潛能。每一個人都應該依照自己的潛能去實現,去發展,那才有真正的快樂。每個人生命實現的目標不同,但是實現的喜悅卻相同,都在綻放著生命微笑的香氣。
接納自己是很重要的。我們的一生好像玩橋牌時手上所握的一副牌,這就像艾森豪所講的故事一樣。他說,他小的時候,有一天跟母親和兄弟姊妹一起玩牌,他的手氣不好,每一次抓到的牌總是很差,於是不停的抱怨。這時,他的母親很嚴肅地對他說,你要懂得玩牌的意義。玩牌是要把你手中所握有的那副牌,不管是好是壞,要把它打到淋漓盡致。人生也是一樣,不如意的事情十分之八、九,你要把自己所能掌握的環境和條件,發揮到最高效用,不能逃避,也不可能重新換一個情境。後來,第二次世界大戰友期間,他擔任統帥與納粹作戰。作戰到最難苦的時候,他總是想起他母的庭訓,把手中能掌握的一切作條件,作充分的發揮,那是他之所以能轉敗為勝的原因。
禅家告訴我們,每一個人都要依自己的根性因緣得度,公務員在克盡職責為國家社會服務中實現,商人企業家在創造財富中實現,工人在提高工作品質中實現。各行各業,都是在實現自己的業力。人能夠接納自己而實現自己,那就是妙有。實現的結果,使自己真正感到喜悅,因為那已從自己的業力中解脫出來,而生命的實現本身即是妙有。
唐朝的洞山(曹洞宗的開山祖師)在雲巖禅師那兒悟道之後,便向老師辭行,要到各處參學。雲巖為洞山送行,到要分手的時候,洞山便問:“將來如果有人問起你的禅風,我要怎麼說?”雲巖只對他說:“就是這個。”洞山沉思了一下,不解其中意思,正當要問個明白時,雲巖回頭便走了。於是,洞山一路走,一路想著“這個”。有一天,洞山乘渡船過河,看到河面上映現著自己的倒影,就好像超越出來看到自己一樣,他恍然大悟“這個”的要義,於是寫下有名的洞山偈說:
“切忌從地覓,迢迢與我疏,
我今獨自往,處處得逢渠,
渠今正是我,我今不是渠,
應須這麼會,方得契如如。”
這道偈子的意思是說,千萬不要追求虛榮,追逐利權勢,這樣會背離自己越來越遠。人必須發現自己,而不要追逐那虛幻的我相(自我的倒影),只有從虛幻的倒影中覺醒過來,才能看到如如的自己。
祖師禅和如來禅
禅者認為,人必須經過淨化,把虛榮心、過多的欲望、成見、偏見等等放下來,這樣才可能自|由地過實現的生活。這個由空而走向醒覺的自我之路,就是“大死一番,再活現成”,就是禅者所謂真空妙有了。
沩仰宗的開山祖師仰山禅師,有一天問他的學弟香巖說:“你學禅這麼久,到底有什麼心得呢?”香巖便告訴他說:
“去年貧未是貧,
今年貧始是貧,
去年貧猶有卓錐之地,
今年貧錐也無。”
於是仰山告訴香巖說:“師弟呀!你只懂得如來禅,即不懂得祖師禅。”於是香巖又說:
“我有一機,
瞬目視伊,
若人不會,
別喚沙彌。”
仰山聽罷,很高興地告訴他們的老師沩山說:“真高興呀!師弟也懂得祖師禅了。”如來禅講的空(貧),是要放下一切虛幻和對色相的執著。祖師禅講妙有,要如實地實現,看到真正的自己(伊)。那真正自己的實現,就像一朶花一樣,無比的自在和喜悅。當我們如如地接納自己,而投法於喜悅自在的生活時,我們發現周遭的一切是情眾生,和自己是平等而同在的,一切眾生都在露出實現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