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言生
[台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109—116頁
一、“函蓋乾坤”
在雲門宗看來,現象界的乾坤萬象,上至“天堂”,下至“地獄”,都是真如的顯現,由本體界變現而來,因此,事事物物,無一不是真如的“妙體”,猶如所有的星辰都朝向北斗一樣,道無所不在,匝地普天,山河大地即是真如。這是汲取了華嚴宗理事互徹、事事無礙的精髓。理在事中,事體現著理,而又各具個性,理事無礙,事事無礙。雲門宗對“函蓋乾坤”的吟詠,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山水真如”。
山河大地、翠竹黃花、蕉葉雨吟都是自性的顯現,山山水水悉是真如,“月白風恬,山青水綠。法法現前,頭頭具足”。只要以一顆純明無染的素心去對應,便會沐浴在自然物象靜谧而明潔的光輝中,從而在風月山水中感受到永恆絕對的自性,並獲得“秋雲秋水,看山滿目。這裡明得,千足萬足”的圓滿自足。雲門宗指出,對山水真如的感悟,不僅要有一雙慧眼,還要有一雙慧耳(《五燈》卷十六《義懷》):
蜀魄連宵叫,□□終夜啼。
圓通門大啟,何事隔雲泥?
“圓通”是遍滿一切、融通無礙,指聖者妙智所證的實相之理。由般若智所體證的真如,圓滿周遍,作用自在,且周行於一切,稱為圓通。《楞嚴經》卷五載二十五位菩薩各具圓通,以觀世音之耳根圓通為最上。日夜啼叫的杜鵑、莎雞,都在開啟著遍布一切的悟入門徑,為什麼還觸目不會道,與了悟有雲泥之隔?雲門宗對見桃花悟道的靈雲甚為推崇(《五燈》卷十六《倚遇》):
春山青,春水綠,一覺南柯夢初足。
攜筇縱步出松門,是處桃英香馥郁。
因思昔日靈雲老,三十年來無處討。
如今競愛摘楊花,紅香滿地無人掃。
雖然山青水綠,桃紅似錦,但像靈雲那樣穎慧超悟的人太少,因為眾人都沉溺於“摘楊花”的玄想沼澤中去了。為了糾正這一偏頗,雲門宗禅詩尤其注重對自然物象作即物即真的感悟:“夜聽水流庵後竹,晝看雲起面前山”,“秋風聲飒飒,澗水響潺潺”,“雪霁長空,迥野飛鴻。段雲片片,向西向東”。物象飄逸空靈,心境淡泊悠閒。
其二,日用是道。
山河大地皆是真如,無所不在的道,不但存在於山河大地,也存在於禅者的日用之中。雲門曾征引《法華經》“一切治生產業,皆與實相不相違背”之語開示學人。經文意旨是一切為生活所做的事都是佛事,一切世間法,都是佛法,並不一定要脫離人世,超塵絕俗,到深山古廟裡苦修,才是佛法。各種生活方式,都與實相不相違背,同形而上的大道,並沒有抵牾。這是《法華經》的要點。雲門宗汲取大乘經典神髓,強調在生活中體悟大道,在“缽裡飯,桶裡水”中體證“塵塵三昧”。“三昧”是一個人的心境完全與某物混然而成為一體時的境界。透過缽飯桶水這些生活中的細枝末節,可以體證到簡單化到極點、純一化到極點的禅心。雪窦頌“缽裡飯,桶裡水”說(《碧巖錄》第50則):
缽裡飯,桶裡水,多口阿師難下嘴。
北斗南星位不殊,白浪滔天平地起。
擬不擬,止不止,個個無裈長者子。
雪窦當頭便頌道“缽裡飯,桶裡水”,可謂言中有響,句裡呈機,隨後又鎖斷要津,指出“多口阿師難下嘴”,說如果誰想向這裡求玄妙道理,反而難以開口。這是先用斷絕思量的“把定”手法截斷學人的妄念,又慈悲心切,放開一線,為初機學者明明白白地頌出,好讓他們有個悟入之處:北斗依舊在北,南斗依舊在南,山只是山,水只是水。如果忽然間“白浪滔天”,平地起波瀾地生出各種議論,就好像《法華經》中那個不知自家有無價珍寶,卻外出流浪,窮得連褲子都沒得穿的長者子一樣。
雲門宗特別重視平凡恬淡的平常心,主張將奇特返於自然,凡聖一如,淨穢不二。雲門宗的俗家弟子趙恫年老致仕,親舊裡民,遇之如故,趙恫遂作高齋以自適,並題詩見意(《五燈》卷十六):
腰佩黃金已退藏,個中消息也尋常。
世人欲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
詩意謂高齋老不復是往日的顯宦,而只是普普通通的“趙四郎”,表現了奇特返於自然、至味歸於平淡的悟心。既然平凡的世界與了悟的世界無二,則深入平凡世界的煩惱之中,即可證得菩提。因此,雲門宗主張縱身煩惱之流,“十字街頭鬧浩浩地,聲色裡坐臥去,三家村裡,盈衢塞路,荊棘裡游戲去”,“但向街頭市尾、屠兒魁劊、地獄镬湯處會取”,“美玉藏頑石,蓮華出淤泥。須知煩惱處,悟得即菩提”。在污濁、痛苦之中,方能獲得生命的靈性升華。
雲門宗將玄妙莫測的佛祖境界,置放於山山水水、行住坐臥之中,指向了一切現成、本來無事的詩禅感悟。並運用金剛般若,隨說隨掃,進一步指出,連了悟的意念都不能有,否則又會陷於新的迷執。雲門指出,“人人自有光明在,看時不見暗昏昏”,自性光明燦爛,但如果把它視為對象而生起執著,眼前又會一團漆黑,無從看出它的光明。不僅對聖境要“放下”,對“放下”也要放下。以“無事”掃除有事,既掃除之後,連“無事”的本身也要掃除,否則說個“無事”,“早是多事了也”。 若沖詩雲:
碧落靜無雲,秋空明有月。
長江瑩如練,清風來不歇。
林下道人幽,相看情共悅。
詩中流露了無事恬淡充滿法喜的心情,但他剛一吟完,又擔心聽者心生耽著,便立即予以掃除說:“適來道個清風明月,猶是建化門中事”,並指出,真正的得道之人的心境,是“閒來石上觀流水,欲洗禅衣未有塵”,是連“無事”的悟心都自然而然地脫落了的純乎天運的自在自為。
其三,水月相忘。
在雲門宗人看來,道無所不在,通過種種聲色表現出來,而世人由於眼耳等感覺器官的粘著性,妨礙了悟道:“風雨蕭騷,塞汝耳根。落葉交加,塞汝眼根。香臭叢雜,塞汝鼻根。冷熱甘甜,塞汝舌根。衣綿溫冷,塞汝身根。顛倒妄想,塞汝意根。”六根膠著外物,對詩禅感悟形成了障蔽,“參玄之士,觸境遇緣,不能直下透脫者,蓋為業識深重,情妄膠固,六門未息,一處不通”。由於六根等的粘著性,使得它不能收攝法身,從而產生了法身“六不收”的情形。如果想究盡“六不收”的本源,唯有自己開拓不可思量、不可言說的境地。於是,一方面要即聲即色,日用是道,一方面又要超聲越色,直契本體。體現雲門宗無住生心的美學范式是水月相忘,表現了雲門宗擺脫六根粘著性所獲得的澄明感悟:
天衣懷禅師說法於淮山,三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於雪窦,雪窦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匯,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雪窦拊髀歎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林間錄》卷上)
志璇也教導學人:“竹影掃階塵不動,月穿潭底水無痕。”以無心明月映照無心潭水,即可產生水月相忘的直覺感悟。水月相忘的直覺感悟,來自於雲門宗禅人對《楞嚴經》等大乘佛典的修養。《楞嚴經》卷十:“觀諸世間大地山河,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虛受照應,了罔陳習,唯一精真,生滅根元,從此披露。”謂參禅者臻此境界,看世間萬事萬物,如同大圓鏡中映現萬物一樣。這種功夫境界,如燈光照徹萬象,物來斯應,過去不留。“應物現形,如水中月”,“冷似秋潭月,無心合太虛”,“離婁有意,白浪徒以滔天。罔象無心,明珠忽然在掌”。只有“無心”,擺脫六根的粘滯性,才能性水澄明,心珠朗耀。一旦起心動念,澄明心湖就會掀起滔天巨浪,直覺觀照也無法進行。只有使心如靜水朗月,才能產生水月相忘式直覺。
雲門宗人對生死的感悟,生動地體現了水月相忘的直覺體悟特征。法明詩雲(《五燈》卷十六):
平生醉裡顛蹶,醉裡卻有分別。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法明悟後返鄉,經常喝得大醉,歌柳永詞數阙,臨終前誦柳詞作訣。所謂“醉”,即是將世俗的觀念摒除,使禅悟主體得以全神貫注地、不帶功利眼光地靜觀對象,但此時“卻有分別”,一切都明歷歷露堂堂,盡呈眼前。酒醒之時,即是生命的圓成解脫之時,觀照主體與觀照對象渾然相融,打成一片。可遵的禅詩,更是用禅悟的慧眼,從容地靜觀生命現象的遷變(《五燈》卷十六):
禾山普化忽顛狂,打鼓搖鈴戲一場。
劫火洞然宜煮茗,岚風大作好乘涼。
四蛇同箧看他弄,二鼠侵籐不自量。
滄海月明何處去,廣寒金殿白銀床。
禾山打鼓,普化搖鈴,都是以特殊的方式,表達對生命的深邃感悟,體現了去住一如的平常心。因此,劫火洞燃,大千俱壞,禅者卻可用它從容煮茗;岚風大作,摧山破海,禅者卻可於中自在乘涼。禅者觀看四大毒蛇組成的生命體,宛如在觀賞一幕戲劇。日月飛馳,侵蝕著生命的枯籐,禅者對之也毫不在意。個體生命回歸於滄海浩渺的月浸碧波,回歸於高曠寒遠的純淨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