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言生
[台灣]東大圖書公司,《經典禅詩》,2002年11月初版
第155—172頁
二、立處皆真
立處即真是楊岐宗禅悟的另一主要內涵。它的思想源頭可追溯到東晉佛教哲學理論家僧肇。僧肇的《不真空論》旨在闡述諸法只是假名,虛幻不實,主張捨棄現象界的一切,走向永恆、不變、圓滿、真實的彼岸世界。但僧肇又認為,要達到成佛的目的,進行宗教修習,只有在實際的社會生活中才能完成,因為真如佛性並不離棄現實世界:“非離真而立處,立處即真也。然則道遠乎哉,觸事而真。聖遠乎哉,體之即神。”並不是離開真實的本性而有萬法,而是萬法存在之處即體現出真實的本性。道離開人們並不遙遠,因為任何一件事中都有道;佛離開人們並不遙遠,只要隨時隨地用心體察,就會發現生活中處處都顯現著佛性的妙用。離開了現實世界,就沒有真理可言。真理在日常生活之中充滿著活潑的作用,所以需要用整個身心去體悟,才能隨時隨處感受到佛性的光輝。這成了隋唐時代佛教的基本觀念。
僧肇的觀點被關注人生現實、注重即物感興的禅宗所喜愛,在禅門中產生了巨大影響。與“立處皆真”命題相近的是“繁興大用”。傳為僧肇所作的《寶藏論》說:“般若故繁興大用,涅槃故寂滅無余。無余故煩惱永盡,大用故聖化無窮。”“繁興”指紛亂嘈雜的世俗世界,“大用”指禅者面對各種物質精神的現象,游刃有余,不受其影響擾動。方會禀承禅林傳統,弘揚臨濟家風,也大力提舉臨濟等宗師所提倡的立處皆真、繁興大用思想,指出:“繁興大用,舉步全真。既立名真,非離真而立,立處皆真。者裡須會,當處發生,隨處解脫。”(《古尊宿》卷十九《方會》)
楊岐主張立處即真、繁興大用,與僧肇、臨濟一脈相承。這一理念使楊岐宗感悟到真如理體並不離棄現象界,在日常生活中有真如的顯現,一切現成,不假他覓。參禅者應處處提撕,時時悟道;同時,面對五光十色的現象界,要保持心靈的寧靜,存在而超越。楊岐示眾雲:“幾度黑風翻大海,未曾聞道釣舟傾。”即是當處解脫的生動寫照。楊岐曾征引禅偈:“心隨萬境轉,轉處實能幽。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續古》卷三《楊岐會》) 主旨也在於強化隨處解脫。離開現實情境而他求,就是悖離精神故園。回轉向外尋覓之心,即能歸家穩坐。此種宗風,使得楊岐宗禅詩具備了立處皆真、觸目菩提的美感特質。
其一,一切現成,不須他覓。
楊岐說法,標舉“是法住法位,世間相常住”。 “法位”,謂萬有本體所在位置。真如(本體)湛然,絕對不妄,為諸法安住之位。是法住法位,就是萬物以其本來面目存在於天地宇宙之間,一切現成,不假造作。因此,楊岐示眾說:“春雨普潤,一滴滴不落別處”,“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君王得一以治天下,衲僧得一且作麼生?”良久雲:“缽盂口向天。”“缽盂口向天”,即是“是法住法位”,本來現成,不容擬議。守端頌雲(《頌古》卷三九白雲端頌):
缽盂向天底時節,十方世界一團鐵。
少林面壁謾多年,衲僧眼裡重添屑。
從“是法住法位”的角度出發,守端對達摩面壁的意義提出懷疑。因為一切現成,所以連達摩面壁這樣的祖師高風,在楊岐宗看來,也成了畫蛇添足。仁勇示眾謂:“釋迦老子四十九年說法,不曾道著一字;優波鞠多丈室盈籌,不曾度得一人;達摩不居少室,六祖不住曹溪。誰是後昆,誰為先覺?既然如是,彼自無瘡,勿傷之也。”拍膝顧示大眾說:“且喜天下太平。”(《五燈》卷十九《仁勇》) 將佛教史上明白確鑿的事實全面推翻,是站在迷悟不二、本來現成之立場而作的斷言。虛堂頌此公案雲(《虛堂錄》卷五):
煙暖土膏農事動,一犁新雨破春耕。
郊原渺渺青無際,野草閒花次第生。
此詩勾畫出一幅生活氣息極為濃郁的早春耕作圖,暈染出“天下太平”的環境氛圍(象征心國太平的內證狀態),於靜谧安寧中,洋溢著活潑的生機,彌漫著泥土的芬香,流露了作者對生命的熱愛與喜悅,而沒有纖毫的機心雜念。與虛堂此偈相映成趣的是大慧偈(《大慧錄》卷二):
正月十四十五,雙徑椎鑼打鼓。
要識祖意西來,看取村歌社舞!
鄉村野趣,觸目菩提。質樸的農家生活,也就是喜悅的禅悟境界,農家樂即是佛家樂。天童頌:“太平治業無象,野老家風至淳。只管村歌社舞,那知舜德堯仁。”與此異曲同工(《從容錄》第5則)。
楊岐宗指出,了悟之人,是“鼻直眼橫”(《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用不著思維計度,一切都以自然原真的形態顯現在你的面前,關鍵看你能否直下領會。因此,楊岐宗禅人往往以一幅幅清麗如畫的圖景,作為禅者悟道的契機:“秋風飒飒,玉露垂珠。水碧山青,蛩吟蟬噪。圓通門大啟。”(《古尊宿》卷二十《法演》) “千峰列翠,岸柳垂金。樵父讴歌,漁人鼓舞。笙簧聒地,鳥語呢喃。紅粉佳人,風流公子。一一為汝諸人發上上機,開正法眼。”(同上) “金風動處,警砌畔之蟲吟;玉露零時,引林間之蟬噪。遠煙別浦,行行之鷗鹭爭飛;絕壁危巒,處處之猿猱競嘯。又見漁人舉棹,樵子讴歌,數聲羌笛牧童戲,一片征帆孤客夢。可以發揮祖道,建立宗風。”(同上) 秋風、玉露、碧水、青山、吟蛩、鳴蟬、翠峰、金柳、樵唱、漁歌……清麗如詩的景色,即是啟人心智的菩提大道,要悟當下便悟,不須外求。花蕾舒綻,隴上寫春,柳眼惺忪,臨水自照,莺鳴高士琴,草綠詩人夢,自然景色,直截會取,觸目菩提,聲只是聲,色只是色,用不著計較思量,聞聲另尋道,見色別求心。“紫蕨伸拳筍破梢,楊花飛盡綠陰交。分明西祖單傳句,黃栗留鳴燕語巢。”(同上卷二十《南雅》) 自然景色,天機原真地呈顯。楊岐宗運麗之筆,描撲面春色,生動地表現了對處處是道的體認(分別見《圓悟錄》卷七、卷八):
秋半西風急,當空月正圓。
蕭蕭木葉落,湛湛露珠懸。
嘹唳沖雲雁,淒清抱樹蟬。
頭頭渾漏洩,切忌覓幽玄。
秋深天氣爽,萬象共沉沉。
月瑩池塘靜,風清松桧陰。
頭頭非外物,一一本來心。
直下便薦取,切莫更沉吟。
飒飒西風,玲珑璧月,蕭蕭木葉,湛湛露珠,嘹亮雁唳,淒清蟬鳴,瑩淨池塘,婆娑松桧,無一不呈露著宇宙大心。只要以澄明的襟懷去感應,就能直下薦取,直接契入存在之深處。任何向外“覓幽玄”、“更沉吟”的舉動都會蹉過一切現成的悟境。必須用迥超邏輯與知性的禅悟直覺觀照,才能對現前景致作即物即真的澄明感應。
其二,處處提撕,時時悟道。
“提撕”在禅宗話語中有二義,一是指師家指導學人,一是指行住坐臥間,對古則公案專心參究之工夫。因為一切現成,觸目菩提,參禅者只要處處提撕,即可時時悟道:“酒肆茶坊,紅塵鬧市,豬肉案頭,蓦然築著磕著,如虎戴角,凜凜風生。”(《密庵語錄》) “普化紅塵堆裡,盤山豬肉案頭,發揮靈鹫雄機,顯示少林密旨。”(《虛堂錄》卷一) 在楊岐宗禅人看來,酒店茶坊、紅塵鬧市,到處都是現成公案。
楊岐宗注重對現成公案的提撕,其禅詩生動地反映了從蛙聲悟道、從柏樹子悟道、從火爐頭悟道等禅悟契機。張九成居士一夕如廁,繼續參究庭前柏樹子公案,忽聞蛙鳴,釋然契入,作偈說:“春天月夜一聲蛙,撞破乾坤共一家。正恁麼時誰會得,嶺頭腳痛有玄沙。”次日清晨谒法印一禅師,機語相投(《五燈》卷二十《張九成》)。 玄沙欲遍歷諸方,參尋知識,攜囊出嶺,築著腳指,流血痛楚,歎道:“是身非有,痛從何來?”便回。雪峰問他為什麼不遍參去,玄沙說:“達摩不來東土,二祖不往西天。”雪峰深以為然(《正法眼藏》卷二)。 玄沙因腳痛而悟,張九成則因聽到一聲蛙鳴,而領悟千差萬別悉皆消融、乾坤大地本是一體的禅機。莫將居士谒南堂靜禅師咨決心要,“堂使其向一切處提撕”,莫將如廁時聞穢氣,急以手掩鼻,遂有省,呈偈曰:“從來姿韻愛風流,幾笑時人向外求。萬別千差無覓處,得來元在鼻尖頭。”(同上卷二十《莫將》) 莫將開悟的關鍵仍是萬別千差的消融,其中包括淨穢不二、一切現成的感悟。龍門清遠參五祖法演,寒夜孤坐,撥爐見余火一豆,恍然自喜說:“深深撥,有些子。平生事,只如此!”急起翻閱《傳燈錄》,至破灶墮因緣,忽然大悟,作偈曰(《五燈》卷十九):
刀刀林鳥啼,被衣終夜坐。
撥火悟平生,窮神歸破墮。
事皎人自迷,曲淡誰能和?
念之永不忘,門開少人過。
通過撥火這一舉動,清遠感悟到純真的自性就埋藏在灰燼之中,只要“深深撥”,透入至情至性去體驗,就會見到本來面目。此時再參究破灶墮因緣,愈發明白了人生不過是四大因緣合成,就像灶神本是泥瓦合成一樣。這些本來清楚的人生道理,如同刊落浮華的清淡歌曲,能夠和唱的人很少。悟道之門向每個人敞開,卻很少有人能夠進來,令人徙倚懷想。此詩將悟道的因緣、悟道的心境寫得蘊藉高華,在娓娓的敘述中,顯示出婉曲隽永的韻致。楊岐宗禅詩所反映的悟道途境,新異迭呈,生動地展示了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的了悟世界。
其三,照顧腳下,不求玄妙。
立處即真、觸目菩提的宗風特點,生發了楊岐禅照顧腳下、不求玄妙的詩禅感悟。楊岐宗禅人摒棄方便施設、談玄說妙:“機關並是閒家具,玄妙渾成破草鞋。”將方便施設撤除之後,便可體驗到纖塵不立、本來現成的悟心:“本自圓成,不立功課,饑來吃飯,寒來向火。”這就揭去了覆蓋在雲绡霧縠下的玄妙面紗,使禅的本來面目顯露出來,將禅從缥缈的雲端移置於堅實的大地之上,將終極關懷落實於現實生活,使紅塵俗世與禅悟化境圓融一體,平常心是道。大慧頌“平常心是道”公案雲(《古尊宿》卷四七《雲門頌古》):
勸君不用苦勞神,喚作平常轉不親。
冷淡全然沒滋味,一回舉起一回新。
平常心是道,要“平常”到連“平常心”的意念都沒有,才是真正的平常心。如果有了平常的意念,則失卻了平常心。這平常心,是滅卻了浮華的清冷淡泊的悟心,雖然沒有世俗的滋味,但每當它發生作用時,都有活潑的機趣,在至純至淡之中吐露著悟性的光華:“大事既明,則十二時中,折旋俯仰,彈指謦咳,無非佛之妙用。”(《大慧錄》卷一) “不用安排,切須造作。造作安排,無繩自縛。不安排,不造作,善財彈指登樓閣。秘魔放下手中杈,普化入市搖鈴铎。”(同上) 不安排造作,觸處皆真,禅機汩汩地呈顯。
其四,紅粉香閨,艷思通禅。
立處即真,萬法皆體現著真實的本性。作為人類隱秘情感的愛情,也是萬法之一,同樣能夠體現真實的本性。人類的艷情與禅思有著相通之處,這在楊岐宗禅詩中顯得尤為突出。楊岐宗圓悟克勤,就是聽了師父法演舉小艷詩“頻呼小玉元無事,只要檀郎認得聲”而得以開悟的。這兩句小艷詩,寫深藏在帷幕背後的小姐(喻佛)頻呼小玉(喻通過各種手段),目的在於讓檀郎(喻指芸芸眾生)知道,佛性就在帷幕(喻各種物象)的背後,就看你能不能用心來感應。克勤聽了這兩句小艷詩後,若有所悟,向師父求證。法演突問他:“什麼是祖師西來意?庭前柏樹子呢!”一言之下,克勤突然大悟,聽到公雞振翅長鳴,對自己說:“這難道不是‘聲’!”於是急回房中,向法演呈述了自己了悟心得,並呈上一偈(《五燈》卷十九《克勤》):
金鴨香爐錦繡帏,笙歌叢裡醉扶歸。
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
鋪著錦繡帏幄的閨房裡,金鴨香爐吐出來的香氣已漸漸消散。少年在錦繡帏裡聽完了笙歌喝醉了酒,讓人攙扶著走了回來。像這樣令人心迷神醉的風流韻事,只有那個小姐——戀愛的意中人知道罷了,別的人又怎麼會知道其中的況味?克勤以此象征悟道的境界,就好像是從小姐的深閨歸來一樣。他的確是體會了悟道的境界,可這個“道”是什麼,卻不可與外人道,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如纏綿之戀情,只有個中人,方知個中味。
楊岐宗禅詩借香草以喻禅心,除了兩者內證體驗都有不可言說性的特點外,還因為兩者在表達上都有纏綿缱绻、一往情深的特點。在楊岐宗以艷情喻禅的作品中,法演的詩最為香韻缭繞,其《頌馬祖日面佛月面佛》雲(《古尊宿》卷二一《法演》):
丫鬟女子畫娥眉,鸾鏡台前語似癡。
自說玉顏難比並,卻來架上著羅衣。
馬祖病重時,院主請安,問他身體怎樣,馬祖說:“日面佛,月面佛。”據《佛名經》卷七,日面佛壽長一千八百歲,月面佛壽僅一日夜。馬祖借“日面佛,月面佛”之語,顯示斷絕壽命長短與生滅來去之相,以契當本具之佛性:日面也好,月面也罷,在悟道者的心裡,永恆與剎那打成一片。永恆即當下,當下即永恆,關鍵在於能否體驗當下現成的生命情趣。詩以青春少女對美的追求,喻禅者對本心的回歸。“語似癡”,是對青春之美的肯定,喻禅者對本真佛性的肯定。通過一番似癡如迷的追求,少女堅信自己的美貌無與倫比,喻禅者堅信自己的悟境唯我獨尊。此詩運思獨特,設色禾農麗,是一首風情袅袅的佳作。法演上堂舉俱胝豎指公案,頌曰(《五燈》卷二十《法演》):
佳人睡起懶梳頭,把得金钗插便休。
大抵還他肌骨好,不塗紅粉也風流。
俱胝得天龍和尚傳授禅法,於機鋒應接之際,唯豎一指。臨終前說:“吾得天龍一指頭禅,一生受用不盡。”法演的詩,以“佳人睡起”喻禅者衲被蒙頭萬事休,隨緣任運;以“懶梳頭”喻懶得設立各種機關;以隨意拿起一根金钗,向頭上一插,梳妝就告結束,喻俱胝毫不費力地豎起指頭,禅機應對即告完成。佳人之所以有如此的自信,是因為“肌骨好”,所以不塗脂粉,自有風流之致。喻俱胝以豎指應對學人,是因為他經歷了一番磨煉,已具有高深的悟心,所以不用別立機關,即可從容自如地應對學人。在法演的帶動下,楊岐宗禅人以艷情喻禅蔚成風氣。如中仁上堂,舉狗子無佛性公案,頌雲(《五燈》卷十九《中仁》):
二八佳人刺繡遲,紫荊花下啭黃鹂。
可憐無限傷春意,盡在停針不語時。
狗子無佛性公案,是禅林中最為著名的公案之一。參究此公案的要旨,必須“不用向開口處承當,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不用墮在空寂處,不用將心等悟,不用向宗師說處領略,不用掉在無事甲裡,但行住坐臥,時時提撕:‘狗子還有佛性也無?’‘無’提撕得熟,口議心思不及,方寸裡七上八下,如咬生鐵橛沒滋味時,切莫退志。得如此時,卻是個好底消息。”(《大慧錄》卷二一) 中仁借用唐詩成句,以佳人喻學道者,以懷春喻對本來面目的懷想。佳人的一腔傷春意,在“停針不語”之時,喻對禅悟之心的體證,在於停止刺繡(一切人為的機關)、超出語言文字的內證狀態。
其五,返本還源,歸家穩坐。
參禅悟道的終極關懷,是返回生命的源頭,徹見本來面目。在禅宗詩歌的象征話語中,還鄉、歸家是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喻象。“張三李四何王趙,問你渠今是阿誰?”趙錢孫李張三李四,都不是我們的本來姓、本來名,可我們卻偏偏執幻為真,四處流浪。流浪既久,就會反認他鄉作故鄉,距自己的本心越來越遠。禅者對此本心則尤為關注,對遭受熏染前的“出處”心向往之:“鄭州梨,青州棗,萬物無過出處好。”對萬物“出處”、對本心的追尋,是禅宗不懈的努力。
楊岐宗認為,人們之所以悖背本心,流浪在外,是由於二元意識的生起,是由於“偷心”、“走作”、“馳求”。禅宗認為,只有將偷心剿絕,才能明心見性。“走作”系從《法華經》窮子喻借用而來,指離開本心而在外流浪。“馳求”指悖離本心向外尋求。不但六根攀援外境是走作馳求,而且尋禅問道、參究公案、閱讀禅錄,以致於靜坐時心念紛飛,都是走作馳求,悖離了精神家園。只要剿絕偷心,停止走作,歇卻馳求,就是歸家穩坐。清遠禅詩,以澄明剔透、心機全泯的境界,描繪出歸鄉的美好(《古尊宿》卷二七《清遠》):
兩岸蘆花一葉舟,涼風深夜月如鉤。
絲綸千尺慵拋放,歸到家山即便休。
世人貪戀偷心,不願歸鄉。而禅師對學人所作的開示,就是粉碎其偷心,使其歸家穩坐:“千種言,萬般說,只要教君自家歇。”“千般言,萬種喻,只要教君早回去。”南陽忠國師,一日喚侍者,侍者應喏。如是三召三應,國師雲:“將謂吾辜負汝,卻是汝辜負吾。”國師三喚,意旨正在於使侍者歸家穩坐。但歸到家園,與原真的本我相會談何容易。大慧頌此公案雲(《古尊宿》卷四七《東林頌古》):
世路風波不見君,一回見面一傷神。
水流花落知何處,洞口桃源別是春。
詩以仙女與劉晨阮肇旋聚旋別,喻人與真實的本我旋聚旋別。桃源仙境,喻精神的本源;返回塵世之家,喻人悖離悟境,入俗入塵。入俗入塵之後,再度尋訪桃源仙境,不可復得,喻人與本心相會是何其困難。守端上堂,見眾集,乃卓拄杖曰:“珊瑚枕上兩行淚,半是思君半恨君。”借用唐代劉皂《長門怨》成句,表示對迷子(君)歸鄉的殷切期盼。楊岐宗禅人頌此公案謂:“幾回沾水又拖泥,年老心孤不自知。游子不歸空怅望,一溪流水落花隨。”(《頌古》卷三九無庵全頌) 禅師沾水拖泥,費盡心機引導游子歸家,卻不見歸蹤,只得怅然凝望,看一溪流水漂送春天而去。在楊岐宗禅詩中,有很多抒寫回歸之感的篇什(分別見《古尊宿》卷二九《清遠》、《圓悟錄》卷八):
鬓發已蒼浪,言歸恨不早。
獨立秋風前,相思望江島。
光景急如梭,賢明爭奈何。
千林凋敗葉,一雁度秋河。
風急砧聲遠,山高月色多。
誰當此時節,解唱紫芝歌。
這一類禅詩,大多將思鄉的環境設置在秋季,潛意識中受“悲哉秋之為氣也”的悲秋意識影響。秋季萬木凋零,容易使人聯想到生命的枯萎衰頹,也容易觸動人淒恻的鄉情。也有的禅詩將思鄉背景設置在春季,則是為了使人生起游子不歸、春光凋零的惋歎(《古尊宿》卷二二《法演》):
頻頻喚汝不歸家,貪向門前弄土沙。
每到年年三月裡,滿城開盡牡丹花。
此詩宛然是暮春催歸圖。詩中以“弄土沙”喻學人流浪在外,追逐土沙般的糟粕。牡丹開了又謝,游子仍迷途不歸,青春韶華被白白拋擲。
楊岐宗禅人對迷途不返的哀歎,織成一曲曲如怨如慕的懷鄉哀歌。詩詞修養精湛的禅師們,化用古典詩歌意境,抒寫歸鄉的種種情境:“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風浪拍天流”,“五湖煙浪有誰爭?自是不歸歸便得”,化用唐代崔塗《春夕》“自是不歸歸便得,五湖煙景有誰爭”詩意,謂不歸的原因在於自己的迷執之心;“無孔笛,再三吹。哩哩羅,羅羅哩。游子乍聞征袖濕,佳人猶唱翠眉低。”借用唐代鄭谷《鹧鸪》成句,抒寫對無孔笛吹奏出的鄉音之眷戀;“海門山,長安道,茫茫煙水連芳草。樓頭客,馬上郎,一聽落梅悲故鄉。”化用唐詩中經常出現的梅花落意象,來表示對故鄉的思念。清遠頌馬祖升堂百丈卷席公案:“掛得帆來遇便風,須臾千裡到家鄉。臨門上岸逢妻子,歡喜情懷不可當。”以流浪者歸家見妻時的喜悅之情、安頓之感,寫開悟時心靈得以休歇棲息的喜悅,將悟道的感受傳達得尤為真切。
在楊歧宗人表達歸鄉主題的禅詩中,最著名的是法演的開悟詩。法演初谒法遠和尚,法遠說自己年歲已高,恐耽誤他的終身大事,指示他去參見白雲守端,說守端必能使他獲得最終的開悟。法演遵命參見守端,舉僧問南泉摩尼珠公案請教,遭到守端的呵叱。法演大悟,獻投機頌(《古尊宿》卷二二):
山前一片閒田地,叉手叮咛問祖翁。
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清風。
參禅悟道,就是要“買”回這片幾度被“賣”出去的“閒田地”。這一片“田地”是人的本心本性,是心靈的故鄉。法演的詩通過祖孫對答,表明佛性原本就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只是由於我們不覺悟,馳逐他求,好似這片田地被多次賣出,最後終於將這片田地又買了回來,比喻馳求之心終於找到了安頓之處。此詩形象生動,寓義遙深,令人回味無窮。
世人生起相對的二元意識,背井離鄉。通過參訪禅門宗師,歷盡千辛萬苦,終於消解了心靈的沖突,回到了精神的故鄉。等他們一旦歸鄉時,才發現原來自己所苦苦尋覓的,其實本身早已具備。楊岐宗禅詩形象地寫出了這種悟道過程。藥山參訪石頭時說:“三乘十二分教(指全部佛教經論)某甲粗知,嘗聞南方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實未明了。”石頭為之開示,藥山沒有明白,石頭遂指示他參禮馬祖,藥山於馬祖處契悟,後來返回石頭(《五燈》卷五《惟俨》)。 智愚頌此公案雲(《虛堂錄》卷五):
一重山了一重雲,行盡天涯轉苦辛。
蓦扎歸來屋裡坐,落花啼鳥一般春。
此詩與宋尼《悟道》詩“盡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寫求道開悟的過程。學人不明白大道就在當下,就在屋裡,偏要千山萬水地去尋求。等到歷盡了千辛萬苦,回到屋裡,才發現大道不在別處,就是眼前的落花啼鳥。
歸鄉後的生活,山只是山,水只是水。悟道之後,饑來吃飯困來眠,所不同的是吃飯睡覺的人,已經不是原先的人。“歸原何所似?花底啭靈禽。”(《虛堂錄》卷六) 返本歸源,並不是歸向寂滅,而是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剿絕了世俗的妄念後,煥發出嶄新的禅悟生命。心源沒有世俗的妄情,卻並不是一潭死水,而是充滿了生機活趣。生命的本原,是繁華落盡見真淳的原真,是“黃葉殒時風骨露,水邊依舊石斓斑”,是“秋風吹八極,木落露千山”,是“空山無人,水流花香”的纖塵不染的如如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