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意義何在?一言以蔽之,即追求幸福。換言之,唯有幸福的人生,才是有意義的人生。可以說,整個人類從古至今都在探索幸福,每一個人從小到老也在追求幸福。然而,究竟什麼是真正的幸福?卻始終眾說紛纭,莫衷一是。所以,只要找到了真正的幸福,也就揭示了人生之真谛;同時,也只有找到真正的幸福,才能揭示人生之真谛。
從歷史與現實的世俗社會來考察,盡管人們對幸福的追求千差萬別,但若歸納起來,大致可分為這麼四類:一是財富,二是地位,三是榮耀,四是名聲。
財富,包括金錢、珍寶及各種物質享受。這是追求者最多的一類。
地位,即社會地位,其中以官位為主。由於地位往往同時帶來財富與榮耀,因而最多實惠;可是由於地位的“名額”有限,得之不易,所以追求者少於第一類。
榮耀雖然也屬名聲,但較為淺近,側重於當時或生前。榮耀往往離不開一定的財富或地位,不過也有人純粹以榮譽為追求目標。此類追求者本來為數不多,但若把那些圖慕虛榮、“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加進去,則又為數眾多了。
名聲,主要指身後的芳名,即所謂“垂名千古,流芳百世”,“留取丹心照汗青”。這個目標的“名額”最少,難度最大。要想留名史冊,一要修身,二要立業,三要晚節。修身就是約束自身的一言一行以符合規范。立業則要立宏圖大業,非宏大不足以跻名史冊。晚節即要求始終不渝,縱然立過豐功偉績,若到晚年失節或失足,便前功盡棄,黯然失色。追求名聲如此之難,自然追求者也就最少。
我們先看看前三類,即對財富、地位與榮耀的追求。它們都有共通的弊病:相對性、變易性、雜染性。
相對性,一方面指自身與他人有所比較,另一方面指目標本身有所差異。
自身與他人有所比較,是說財富、地位與榮耀都是與旁人相比較才能成立的。財富的多與寡,地位的高與低,榮耀的顯與微,以什麼為標准?只能以旁人作為“參照系”相比較而言,不可能有什麼“絕對值”。這就必須維持一個不平等、不合理、不和諧的社會。因為,在一個平等、合理而和諧的社會中,財富勻衡,地位平等,人人都在為社會自覺地奉獻,還有什麼財富、地位和榮耀可言呢?個人的幸福追求,要以社會的不平等、不合理、不和諧作為前提條件,這本身就是社會的一大悲劇,並且必然醞釀出許許多多的個人悲劇。
目標本身有所差異,是說財富、地位與榮耀本身存在許多等級,所有財富、地位與榮耀,跟較低等級的一比,自然洋洋自得,滿面春風;但若跟較高等級的一比,便頓然相形見拙,黯然失色,幾乎毫無意義了。由於這些目標都漫無止境,即所謂“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人們往往得隴望蜀,得寸進尺,貪得無厭。像這樣欲壑難填,又怎能避免種種悲劇的發生?古人有言:“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因嫌紗帽小,致使枷鎖扛。”試想,那些為財而死者,豈是無財?那些血染枷鎖者,何嘗無帽?都只因爭權奪利,貪得無厭,反而落得身敗名裂。
變易性,一方面指這些幸福得失無常,難於穩定;另一方面指物質享受所給予人們的幸福感不是恆常的,而是變易的。
這些幸福得失無常,正如《老子》所言:“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或如蘇轼所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為何如此?如前所述,財富、地位與榮耀都須與旁人相比較才能成立,並且要以社會的不平等、不合理、不和諧為前提,自然不可避免得失之爭——你得別人便失,你失別人才得。而世上無論戰爭還是競爭,從來沒有只勝不敗的絕對勝家,也沒有只敗不勝的絕對敗家。既然勝負不定,得失也就只能無常了。
物質享受所給予人的幸福感不可恆常,這就像蜜糖固甜,久食生厭。正如古人所雲:“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因此,縱然得而不失,其幸福感也要漸漸淡漠,豈不是未失而猶失嗎?事物的辯證法總是這麼奇怪:物質享受愈是豐富便愈感不足,感官刺激愈是頻繁便愈是如饑似渴。這就像俗話所說:“嘴越吃越饞。”或如《老子》所論:“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
雜染性,主要針對人的情感而言。人有所謂“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其中有美好的,也有不好的和不幸的。在這些幸福追求之中,人的情感往往是雜糅的,喜怒無常,哀懼難斷,愛惡隨遷,欲念膨脹。各種情感像一團亂麻糾纏不清,連自己也理不出個頭緒來,正所謂“剪不斷,理還亂”,因而其心情便只能是矛盾重重的了。
爭斗起來,可以六親不認;反省起來,又覺於心有愧。擁有之時,覺得並無大趣;失去之後,不免深感惋惜。旁人面前,顯得趾高氣昂;私自獨處,難禁心底悲涼。沉醉之時,簡直忘乎所以;清醒之後,頓覺無聊空虛……謂其不幸,他分明在享受來之不易的幸福;說他幸福,他又確實心懷諸多難言之隱。就連以曠達著稱於世的大詩人李白,也不禁寫下了“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等詩句以抒發愁情,更遑論他人?
這些幸福追求皆有相對性、變易性、雜染性與之形影相隨,其幸福時刻究竟多少,其幸福程度究竟如何,也就可想而知了。世人往往仰慕權勢與財富,其實,哪個權貴不是危機四伏?哪個豪門不是恩怨重重?有什麼幸福可言?
至於第四類幸福追求——青史留名,顯然比前三類高尚得多,只可惜所需時間太長,所花代價太高,而且也還難免上述“三性”。
青史留名,由於為世人所景仰,初懷此志者並不算少,但難禁歲月之磨耗和艱難之磨砺,能夠堅持到最後並且大有所成者便如鳳毛麟角了。謂其難免“三性”:相對性,乃因名聲大小有別;變易性,只緣後世時尚有遷;雜染性,則因常懷憤世嫉俗之心,多有百感交集之時。似此,何嘗不是煩惱重重?
行筆至此,不妨信口抒發幾句——
權貴憂失寵,富豪恐盜凶。
紅顏難為久,榮耀一場空
華燈盛筵莫不散,
曼舞輕歌歎有終!
真可謂窮有窮之苦,富有富之愁,賤有賤之怨,貴有貴之憂!
試想,在如此煩惱叢生的人世間,倘若能夠擺脫煩惱的糾纏,隨時隨地都愉悅輕安,該是何等的幸事?
其實,所有的煩惱都是人們自找的,正所謂“自尋煩惱”。只要自己善於解脫,便可無煩無惱;也唯有自己善於解脫,才能無煩無惱。這就叫“解鈴還須系鈴人”。
須知,幸福並不在於身外的功名富貴,而在於內心的愉悅輕安——少一分煩惱,多一分愉悅,也就多一分幸福;煩惱少之又少,時時處處都感到愉悅輕安,便是最大的幸福。
這是一種什麼境界?這是“自在自得”的境界。所謂“自在”,便是超然自在——不凝不滯,不沾不染,逍逍遙遙,隨遇而安。所謂“自得”,便是怡然自得——無憂無慮,無驚無恐,怡怡樂樂,得失兩忘。其實,這所謂“自在自得”,正是在人生方面從“必然王國”向“自由王國”的飛躍。
明代洪應明所著《菜根譚》中有兩句話,深領“自在自得”之旨趣:“寵辱不驚,閒看庭前花開花落;去留無意,漫隨天外雲卷雲舒。”(下卷第70章)譯得詳盡一點,便是:得寵也好,受辱也好,只當庭前的花開花落一般等閒視之;離去也可,留下也可,就像天外的雲卷雲舒一樣自在安祥。顯然,這前一句正是“自得”之旨,而後一句正是“自在”之趣。
這種自在自得的境界,具有六大特色,下文將列專題論述,那真可謂坦蕩不拘,揮灑自如,生機無限,超凡脫俗,乃人生最豐盈、最恆久、最暢達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