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的國學體系
南懷瑾先生仙逝以後,國人紀念這位世紀老人、國學大師,上世紀九十年初先生的作品剛引進大陸時有人斷言將會有“南學”出現,像學術界研究《紅樓夢》的學問叫“紅學”,研究王陽明的學問叫“王學”。“南學”的研究早就開始了。我應邀撰述一篇梳理南先生國學體系的文章,是難題,非難題。難者,我旅行在外,身邊沒有書籍可參考;不難,在於我用22年的時間遍讀南先生的著作和寫南先生的著作,成竹在胸。
何為國學?中華民族故有的文化學術的總和就是國學。其主干是儒釋(佛)道三學,還包括中醫學、古典文學、諸子百家之學、史學、數術方技,其中包括天文、地理、數學、養生之道等古代“自然國學”。研究國學的人很多,但對國學大本如“儒、釋(佛)道、中醫學、古典文學、諸子百家之學、史學、數術方技、武術”等都有研究、都有成就的人不多,有則必為通家,必為大師,必為曠世奇才。僅儒釋道醫,通一家皆可成大家乃至大師,何況都要精通。中國文化有個好處,能“一通百通”,一通百通的前提是修行得道,具超凡之見地,有聖神之境界,就能對百家之學豁然貫通,皆達本質。南先生正是以修行開悟的成就豁然貫通中華文化的國學大師。很多治國學的人是專才,不是全才、通才。專門研究道學、專門研究儒學、專門研究佛學的專家成千上萬,在各自的領域裡都有成就。每一門下又有很多細致的專科,即便道學,有專門研究道家的,有研究道教的,有研究道教思想的,有研究道教史的,有專究方術的,有研究丹道的;即便儒學,有研究孔孟之道的,有研究宋明理學的,有研究陸王心學的;研究佛學,有研究禅宗的,有研究密宗的,有研究哲學的,有研究修法的;研究歷史,有研究通史的,有研究斷代史的。或青年成名,著作風行,或皓首窮經,乃有所成。南先生在五十歲前對這些學問,大本已立,以佛為心、以道為骨、以儒為表來建立他的國學體系,他打比喻說:儒家是糧食店,道家是中藥店,佛家是百貨店,作為中國人,都是人生不可或缺的。
南先生講經說法,以佛家為主,他是佛門居士,參禅開悟,講佛經以禅宗經典為主,所講《金剛經》、《維摩經》、《圓覺經》、《楞嚴經》、《楞伽經》、《心經》都是禅宗推許的經典,與實修禅定、開悟見性有關,而他影響最廣泛、被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戈國龍先生讀過十七遍的《如何修證佛法》,也以禅宗為核心講解佛法的修證原理,參同儒道,究元決疑。南先生對《法華經》、《華嚴經》及淨土宗經典如《阿彌陀經》、《無量壽經》避而不講,有的是因為篇幅太長,不容易講述,如《華嚴經》,他只選了《普賢菩薩行願品》來講;有的是因為經典裡的神奇世界、超凡境界很難講述,如《法華經》、《華嚴經》,而淨土經典宗教氣息非常濃,講究信仰。南先生重點講禅宗經典,注重開悟,注重見地,見性起修,先證法身,但得其本,不愁期末。南先生最看重的作品是《禅海蠡測》,先生用文言撰述,不像其他作品多是先生講經,弟子錄音整理而成。南先生講經多,講論少,講律更少,“論”講了漢地高僧所著《宗鏡錄》,依然是禅宗經典,也講了印度菩薩所著《現觀莊嚴論》。南先生講佛法的同時參同儒道,便於讀者理解。南先生還講過佛教史。南先生注重唯識宗,在於唯識的精細與如理分析,有助於學佛者系統地了解佛法的基本原理和心法世界。但南先生講唯識的作品遭到很多質疑。可能與先生“以禅宗之心,解唯識之意”有關,在理解上和注重唯識名相的學者有分歧。
講道家經典,一是講道家哲學的根本經典《老子》、《莊子》、《列子》,重在闡發道家的哲學精華。南先生講了一部道教很看重的修仙經典《參同契》,還講了《黃帝內經》裡的部分內容以及《素書》、《長短經》等經世謀略之學,一般歸到道家,至少本源上是道家。南先生講過道教史。公平而論,南先生講得最精彩是《老》、《莊》、《列》,最暢銷的是《老子他說》,佛儒參同,經史參解,傳道解惑,诠釋老子的思想精華。南先生講仙道的作品明顯不及他講禅宗的精彩,先生對仙道的研究遜色於禅宗。有些丹道精華未揭示出來。南先生講道學,重在道家哲學與經世致用之道。
先生於儒學開講了《論語》、《孟子》、《大學》,《論語別裁》先生最看重的書,是先生作品中最暢銷、最受學界質疑的作品,同樣是南先生最能傳播中華文化精神的作品,為聖人傳心,修身為本,淑世為懷,經史參解,大有為孔子思想正本清源之意。南先生講過《易經》,《易經》在儒家視為群經之首,道家推許為根本經典。南先生沒有展開講《易經》全文,而是講孔子注《易》的“十翼”裡最重要的《系辭傳》上下篇,講述儒家本體論、方法論,《系辭》被一些學者認為是先秦道家作品,像《周易參同契》等修道經典大量引用《系辭》的思想構建修仙的理論體系,《系辭》與修道的實踐有關,與形而上道的探索有關,南先生講《系辭》時結合道教、佛家對本體的探索和修行,闡幽發微。先生的《易經系傳別講》是一部重要著作,可是被很多讀南先生作品的人忽視了,一是很多人喜歡《易經》體系的占卜方術,但先生避而不講,直接講系辭所表達的《易經》最核心的哲學是什麼,講天道不講數術。再者,很多人對八卦等沒有學習,使這本書讀來困難,這是本書不及《金剛經說什麼》、《如何修證佛法》、《老子他說》、《論語別裁》暢銷的原因。
南先生對密宗的經典講了《現觀莊嚴論》、《解深密經》外,沒有太多開示,他對西藏祖師們經典著作沒有過多講述,推崇宗喀巴的《菩提道次第論》,他將密宗很多法門、學理散化到其他經典的講述中。他和洋弟子探討過密宗大師如密勒日巴、益西措嘉佛母的傳記,借此講了很多密宗的修持理法,這就是《現代學佛者的修證對話》一書,非常精彩,有助實修。
南先生懂得很多“雜學”如占卜、武術、中醫、仙劍、奇門,以及其他佛道、民間的方術,但他不怎麼用,也不輕易開示,這些雜學中他對中醫和武術公開傳授得比較多,醫武通道,可以養生,可以築基。他還旁及小說、野史、筆記、詩詞,講課時總能妙語連出,故事闡理,詩詞點綴。讓人在會心一笑中參悟真理。南先生對正史、野史都很留意,很注重以歷史的經驗參悟經典的意蘊。對史學經典,先生用功最深的還是《戰國策》、《史記》等。經史合證,三教參同,是南先生講學的特點,也是他博學所成。信手拈來,皆成文章。
縱觀南先生講學的特點,以經典用世、經世、濟世、救世,重在思想文化。先生的修為,以佛為體,以儒道為用,構建了博大精深的國學體系。南先生說法,是講大課,具有隨意性,先生的作品多是講學錄音整理,難免有隨意發揮、個別地方不精准或者理解有誤或值得商榷的地方,很正常的。如,先生在講解《孟子》裡“為長者折枝,非不能也,是不為也”,把“折枝”解為“為長者折下一段樹枝”。能講得通。一般把“折枝”看作“折肢”,是為長者行禮如鞠躬。兩者都通,後者更合理。這些不重要,是末梢不是大本,南先生以他的修行和正見,以他偉大的發心和超凡的智慧,所確立的大本是正確無誤的,他的方向是時代方向,眼光世界眼光,精神是中華精神。南先生這樣的通家、大家,現代罕見,即便古代也很罕見。就說明儒王陽明和清儒曾國藩,是五百年來立功、立德、立言的偉人,對儒釋道都有心得,但王陽明對道教的研究重在仙道和為人處世的謀略,對佛學汲取禅宗思想和教化修行方式,他早年浸YIN佛道,中年以儒為本,自成一家,中晚年對佛道頗有偏見,並不圓融;曾國藩對儒道研究精深,道學主要用於謀略和修身,對佛法的研究相對薄弱,沒有做到三教通達,學貫百家。南懷瑾先生的國學修養(注意,我說的是“國學修養”)也超越了他的老師們如袁煥仙、虛雲大師。近代很多大師學問很高,貢獻巨大,但不圓滿。如虛雲、印光大師對道教多有微詞,道學大師陳撄寧對佛教也有批評,近代新儒家三大宗師馬一浮、梁漱溟、熊十力都對佛法深有研究,但三老對道學道教的研究就不及佛學,遠未圓通。
放眼五百年來的國學領域,南懷瑾先生是打破了學術局限、宗教局限的圓通之人,心中沒有門派之見、宗教之爭,有的是中華文化精神,有的是“大一統”的王者氣度。在他的心中只有文化、真理,沒有宗派。這是南懷瑾先生的國學特色。第二點,他以修行人、得道者、開悟者、救世者的智慧和慈悲來看世間、看問題的本質,擔當重任,盡其形壽,不退初心。他是偉大學者,也是偉大行者,這是他超越很多學者的地方。很多學者雖然治國學,治佛學道學,但沒有實修的證量和境界,以凡夫心,測聖人量,何能得真?何能透徹?何見真谛?何得受用?很多學者,佛道之學和做人處事是兩張皮,煩惱不斷,未得受用。南先生“以身作證,自得受用”,於佛於道於密於醫於武皆有修證,皆有體驗,皆有成就,注定了南先生之講經與眾不同,多了深邃的、本質的生命體驗,遠離了文字相,遠離了瑣碎的考證等,直達本質,這是南先生著作的過人之處。
南先生的國學有體有用,有本有末,對於數術等國學之末,皆有涉獵,慧而不用,不挾術以驚世,不借異以駭俗。重道本,不重術法;重德性,不重功夫;重見地,不重神異;重實修,不重玄談。以人道立基而修佛道慧命,以形而下探形而上,見性起修,力求安全,最終的目的不是個人的成佛成仙,而是以廣大心弘揚中華文化,點亮民族文化的火炬以照亮世界,促進人類的和平與幸福。儒釋道文化中,國人應該閱讀的最基本的經典南先生都有講述,先生的作品,可以看作打開國學大門的鑰匙,讀者依之登堂入室,自得受用。
南先生具有世界眼光,不排斥西學,主動學習西學,努力溝通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但他看到了西學的弊端;不過分推崇國學,看到了國學裡的陰暗。他是一位智者,提倡實修實證,身體力行,經世致用。道與術並用,智與謀同成。治學問,弟子滿天下,著作等身高;做企業,計天下之利,察民生之情。他不單純是一個學者,還是一位實干家、實業家,以東方哲學指導經營,身在財富外,心在大道之中。這些具體的事功是他的國學體系極其重要的一部分。自南宋以來浙江“永嘉學派”注重事功,南先生的骨子裡深受家鄉千年事功思想的影響。建老古文化出版公司、修金溫鐵路、建太湖大學堂,都是他的事功,但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建立了不朽的文化事功,那就是“南學”。“南學”只是方便稱呼的名相,先生的學問,到底還是國學。
南先生不尚玄談,不尚空談,求真務實,胸懷天下,這是做人、治學、立業、修道最基礎的修為,也是最高的境界。南先生常說最高深的也是最基礎的。先生仙逝後批評質疑之聲不斷,竊以為,南先生得的是大本,講的是大本,而批他的人批的是末梢。這是一個缺乏大師的時代,而一個百年大師有絕塵而去;這是一個娛樂時代,缺乏關懷、缺乏同情和慈悲的時代;這是一個質疑一切、唯我獨尊的時代;這是一個能把嚴肅問題娛樂化時代;這是一個衰退的時代,空虛的時代,也是一個孕育未來的時代。我們保存大師的精神財富、文化遺產,也就是為中華文明保存未來可以燎原的火種,照亮空虛時代的天空,給黑暗以光明。某些學人在南先生辭世後忙著批判他,那意味良知的喪失,在毀壞文化、精神、良知的同時還在毀壞慧命。我們要站出來發揚南先生的精神,高舉南先生留下來的火炬,分光傳燈,薪火相續,代代傳承,光芒照耀,這是民族之福、國家之幸。
南懷瑾先生是這個時代這個世道的“文化良心”,保赤子之心,茫茫人海,嚷嚷塵世,悠悠百年,拳拳誠心,先生始終如一,終得大成,是學人之楷模,民族之精英。先生為人謙和,處世低調,平易近人,和光同塵,真得國學大本者也,儒釋道的精神在他的身上和諧體現。
南先生的教誨與法身永存,著作並聲名並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