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聶曉陽
有人說,西藏是行者的不老情人。但對我來說,差不多每年都去一兩次的西藏,更像是一塊神奇的抹布,每次都把我的心擦拭得更加干淨。這片土地改變了我,讓我的內心更加平和柔軟。
所以,我對西藏除了熱愛之外,總有一種虧欠之心。懷著這種虧欠之心做事,唯一能讓我有所慰藉的就是:如何更好呈現一個真實的、深刻的、不矯情的西藏?
(一)
《微觀西藏》這樣一本書的構思,最早可以追溯到我的西藏媽媽(阿媽拉)、著名藏族民間文學專家德門·德慶卓嘎。
兩年前的一個晚上,在拉薩大昭寺旁她的家中,她給我講了兩個她從剛剛探親回來的保姆那裡聽來的故事。當時我就想,如果能夠搜集到足夠多這樣的故事,編輯成為一本帶領讀者走入西藏人內心深處的書,該是一件多好的事啊。
那天76歲的阿媽拉陪我喝青稞酒吃風干牦牛肉,還興致勃勃地載歌載舞,用藏語唱了幾首她從小就會唱的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情歌。等到一直安靜地坐在一旁編織金剛結的保姆曲珍來收拾桌子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這時,阿媽拉忽然對我說:你不是要了解藏族人嗎,我給你說兩個最新鮮、最真實的故事,是曲珍昨天剛對我講的。
“曲珍村裡有個十來歲的女孩,搭乘一位鄰居的摩托車去鎮上買東西,路上車出了事故,那個鄰居沒受什麼傷,小女孩卻去世了。小女孩的媽媽很傷心,整整3天沒有出門,那位鄰居很內疚,也有些擔心。沒想到第四天早上,小女孩的媽媽來到他家,不是為了要賠償,而是安慰他,請他不要自責。”
“小女孩的媽媽怎麼安慰那個闖禍的人呢?那位媽媽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因果,我女兒出了事不僅僅是因為你的過錯,更是因為她前世和今生所造的業。車禍只是一個表面的現象,我女兒去世前每分每秒的念頭和行為,匯集起來才是導致這個後果的因。所以,讓我們都接受這個事實,只有生者不再悔恨難過,死者才能更安心地往生。”
阿媽拉的講述立刻深深地震撼了我。但她還有一個同樣震撼的故事在等著我。
“曲珍這次回家,正好她們家一頭牛摔到懸崖下受了傷,很重的傷,被救上來已經奄奄一息了,怎麼辦?按照有些人的想法,養牛就是為了吃肉,現在既然這樣了,干脆殺了吃肉吧。可是她家的人想法不一樣,她們認為牛既然還有生命就應該找獸醫來看病,結果花了比一頭牛還貴的錢把牛治好了。這就是西藏牧民,他們的想法到現在還跟過去一樣,那就是一頭牛的生命和人沒有什麼區別,這輩子是頭牛,也許下輩子就是一個人呢。”
那天晚上從阿媽拉家出來,八廓街格外安靜,屋頂的經幡在柔和的月光下清晰可見。那一刻,我恍然行走在兒時的故鄉,內心深處有一種熟悉、親切和溫暖的東西在流動。
(二)
《微觀西藏》要求所有的文字圖片都要反映西藏人日常生活的本真。哪怕是真實的瑕疵,也勝過虛假的完美。我曾好幾次細讀書雲女士的《西藏一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鄉村醫生拉姆的故事。在一間簡陋的衛生院負責全鄉5000多人的醫療。因為積勞成疾,拉姆醫生患有嚴重的胃病,但身為醫生的她卻相信自己的病是“前世的孽障”造成的,因此首先求助於法師,而不是比自己更高明的醫生。這個聽起來匪夷所思的例子其實在西藏並不稀奇,這就是普通西藏人的故事。這個故事也許無法充當正面傳播西藏的絕佳素材,卻散發著原汁原味、真實的西藏鄉土氣息。
所以,這本書從一開始的定位就是一個“真”字。我們要用真誠的心態,找到盡可能多的真正了解和理解西藏的人,挖掘和呈現那個超越了走馬觀花、一驚一乍和非黑即白的西藏真容。
這本書在形式上的一個創新,是采用了所謂的“微博體”。個中原因,不僅是因為越來越多的人開始習慣這種更方便浏覽、轉發和擴散的“段子閱讀”,更是因為這種體裁更加能夠見微知著,更有利於發掘和呈現有關西藏的點點滴滴,並且通過大量有血有肉的細節,拼接出一個有喜樂有憂愁有希望也面臨挑戰的西藏。我深信,一個真實的西藏是更美的西藏,而這種美麗,蘊含於大量的、鮮活的、一手的細節中,蘊含於大量的、深入的、中肯的言論中,也蘊含於大量的、有趣的、獨到的小故事中。
一座雪山遠遠就能看到,可是要真切地看到那些西藏人日常生活中能夠撥動人心弦的細微之處,卻需要長期的浸潤和近距離的凝視,需要對這方水土豐沛的感情和持久的熱愛。作為一本在新媒體環境下追求最佳閱讀體驗的、試圖用最短的文字還原那些最了解西藏的人心中最真實的西藏的書,這本書書名《微觀西藏》中的“微”字,正是微博的微,也是細微的微,還是微妙的微。我希望通過這本書,讀者能夠通過隱藏在字裡行間的“顯微鏡”,窺探到西藏的“門道”,而不是僅僅“圍觀”浮光掠影的有關雪域高原的“熱鬧”。
(三)
在和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周洪波先生共同帶隊到西藏的調研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西藏畫派”兩位代表人物的談話。他們一位是旅居西藏30年的前西藏文聯副主席余友心先生,一位是進藏40年的現任西藏美協主席韓書力先生。
韓書力先生講了這樣一個故事:“有年冬天我下鄉采風,坐在冰冷的石頭上畫畫,當地的藏民就把小木板放在太陽下曬熱了悄悄遞給我,還生怕打擾我畫畫。”在兩個語言不通生長環境迥異的人之間,一個無所欲求的、真誠的舉動,就使一塊小小的木板溫暖了另一個人的心,即使過了很多年。
他在談到對待西藏的心態時,給了我們三點建議:第一,用平視的眼光看西藏,平視就是不懷偏見的注視;第二,用平常心看西藏,不要一驚一乍;第三,用包容的心態看西藏,不要帶著救主的心態和優越感。
余友心先生稱西藏是一個可以“讓心安駐”和“不再火燒火燎”的地方。他說,西藏人有他們自己的生存狀態和生活方式,對這些不能機械地用外來者的標准去衡量,也不需要用過分的辭藻來包裝。能讓人看到一個真實的西藏和西藏人,這就是最大的價值。”
他說:“要發現和理解真正的西藏,就要撇開一切偏見,擺正心態,把自己當作小學生,忘記那些條條框框的成見,把心打開。”
是的,把心打開。一個真實的西藏必然深藏於西藏人的內心。一個真實的西藏也需要我們用心去發現。
(本書節選自商務印書館新書《微觀西藏》前言。聶曉陽:文化地理學者,資深傳媒人,國家出版基金資助項目《微觀西藏》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