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懷瑾先生的最後六年
南懷瑾老師出門迎客(2009年 攝影:顏世貴)
作者:栾吟之 周楠(文章自《解放日報》)
蘇州吳江七都鎮,太湖大學堂。這是南懷瑾先生一手創建並度過一生中最後六年時光的地方。
2012年9月29日,95歲的他在此安詳辭世。半個多月過去,在秋日陽光的掩映下,大學堂內一座座青瓦白牆的古典式建築顯得肅穆、蕭瑟。七號樓一樓,南懷瑾和弟子們曾經用來修行打坐的地方,現在是南老的靈堂。白衫銀眉,手持香煙,一張他的慈目相片掛在大廳正中。祭台的正中,是一座名為“行走中的禅”的佛像,六根蠟燭長明,周圍放滿了一束束鮮花。
10月18日下午,七都鎮黨委書記查旭東來到這裡,商議的是太湖大學堂日後注冊等事宜。設在大學堂內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還在如常教學,六年級的孩子們一招一式像模像樣,正進行武術課程。第二天,南懷瑾先生追思會舉行。南懷瑾生前不乏爭議。他被一些人尊為當代大儒、國學大師、禅宗大師,卻被另一些人視作高級策士、“學術上經不起推敲”。這些爭議,並未遠去。
而南老在太湖大學堂所度過的這最後六年,對於外界來說,依然不乏神秘。
留給“太湖大學堂”的問號
如今,誰來接管太湖大學堂,法定代表人能否變更?設在太湖大學堂裡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今後的招生、教育方略,是否會有所改變?
太湖大學堂的正門,在七都鎮廟港大橋不遠的環湖路旁。
大學堂內,綠蔭環繞,草地上,一群散養白鵝正滿地找食。這裡由七八幢高低錯落、古典風格的建築組成,其中有回廊、庭院,內部陳設像學堂、也像佛堂。遇見的每一位工作人員,舉手投足都彬彬有禮,說話柔聲細語。據說,太湖大學堂在籌建過程中,從選址、踏勘,直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南懷瑾都親自過問,傾注了大量心血。
“南懷瑾和七都這個濱湖小鎮的緣分很深。”當地政府官員介紹,1998年南懷瑾第一次來,便說“將來,到這裡來騎著小驢子讀書修行,一定非常好玩”。2000年,時年83歲的南懷瑾先生,拍板買下當地300畝灘塗。2006年,太湖大學堂建成,7月1日至7日,89歲的南懷瑾在大學堂首次開講,內容是禅修與生命科學,他縱古論今的學術視野和拉家常式的平易風格,吸引了各方人士。
在南懷瑾生命中最後六年光陰裡,除了少量的外出授課,他基本都在七都鎮太湖邊的大學堂度過,在這裡50次公開授課,受教者無數。而每天晚上,他都會抽出一個多小時為身邊的弟子授課;一年365天,讀書修行育人,從無懈怠。
在南老靈堂裡供人跪拜的墊子上,查旭東久久沒有離去。他實在沒想到,南老這麼快就去了:“有一次,南老的一位弟子說‘祝先生長命百歲’,老人家還打趣說:‘我只能活一百歲嗎?’我們也覺得,以他的修為和身體情況,肯定可以再活好些年。”可仔細一想,又似乎是有征兆的……
查旭東與南懷瑾相識多年,一年中總有幾次對坐相談,坦言這位“慈祥幽默的老者給自己最大的受益便是:以出世的態度做入世的事業”。可而今,南懷瑾故去後,太湖大學堂“群龍無首”,這份事業又該怎樣傳承和發揚光大?作為地方官員,對於太湖大學堂的未來,他不得不深深思索。
目前,七都鎮已經向吳江市政府提出申請,將太湖大學堂列為文物保護單位,建設成一個弘揚國學文化的基地。同時,七都鎮正在規劃建設“老太廟文化廣場”,對此,南懷瑾曾鼎力支持,他不僅捐出18畝土地指標作為文化廣場核心區建設用地,還發動太湖大學堂同仁共襄盛舉,為廣場建設捐資350萬元,其中100萬元是自己的稿費。查旭東說,今後這裡還將建一座包括捨利塔在內的南懷瑾紀念場館。在文化廣場外圍,將規劃和開發國學養生產業,借助先生的國學文化,推動全鎮產業的轉型。
南懷瑾還留下了30萬冊珍貴藏書,內容涵蓋儒、釋、道、醫學、軍事等各領域,其中不乏一些孤本、善本,南懷瑾的學生已針對這些書籍進行整理造冊、上架保存。查旭東說,現在普通讀者難以看到這些藏書,但今後有望將部分藏書轉成電子版本與世人接觸,“由於工作量巨大,現階段仍以保護為主”。
然而,占地200畝、鄰太湖而建的太湖大學堂,其性質可以說是一處“私人會所”。南懷瑾先生在此成立太湖大學堂文化事業有限公司,由他本人擔任獨立法定代表人。如今,誰來接管太湖大學堂,法定代表人能否變更?面對每天絡繹不絕想來祭拜的“粉絲”,太湖大學堂是否會定期敞開大門?設在太湖大學堂裡的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今後的招生、教育方略,是否會有所改變?
這些問號,都正在尋找答案。
最後一堂公開課
“大家都叫我‘老師’,我不承認我是老師,真的不承認,沒有資格。做人的師表是很難的。也不承認有學生。”
2012年1月7日晚上7點,南懷瑾為吳江婦女團體講課,誰也不曾想到,這竟然成為了他最後一堂公開課。
南懷瑾的弟子們都知道,南老向來非常尊重女性,強調母親在家庭中的地位以及對子女成才的影響,這在這堂課中表現得尤為明顯。
在倡導女性要讀歷史以後,他特別提出這樣一個觀點:幾千年歷史的骨干,主要是靠女性保存下來的。自古到今,出一個先聖的帝王,或者聖賢、英雄,乃至孔子、孟子,乃至釋迦牟尼、耶稣,都是有一個“忍辱負重、承先啟後”的好母親,母性的功勞,影響有這樣大。
幾乎每一次公開演講,提及自己,南懷瑾總是相當謙虛。最後一次,依然沒有例外。
他說:“大家都叫我‘老師’,我不承認我是老師,真的不承認,沒有資格。做人的師表是很難的,我抽煙,做老師就不要抽煙了,我並沒有戒煙,其它的缺點還很多,所以我不承認我是老師,也不承認有學生。大家叫我老師,那是客氣話,是個代號。孟子說,‘人之患在好為人師’,講到這個問題,所以不敢用學術觀點做老師那麼帶下去,帶下去涉及的問題很大了。”
甚至,他在多次演講中,“對自己一生的結論和評價是八個字——一無長處、一無所是”。
對於一些人冠以他的“佛學大師”稱號,南懷瑾也不曾接受過。上海人民出版社曾將南懷瑾2000年之後與學生之間的對話收錄成冊,有人問他:“老師,你信佛教?”他說:“不是。我信睡覺(笑),我夠不上資格信佛教。”人家又問:“老師,你學佛嗎?”他說:“也不是,那也沒有資格。佛經上面寫,一個修菩薩道的人要布施,眾生如果需要你的眼睛,那就挖給他。頭顱、腦血、全身、妻子、兒女、財產,都可以布施,我做不到。”
許多聽過南懷瑾課的人,對這些說法毫不奇怪。人大國學院的博士生小王曾經因為學校組織的游學來到太湖大學堂,“我們目前的正統學院派未必願意接受自學成才、沒有學術論文發表的南懷瑾,南懷瑾對於儒釋道自有一番理解,也未必願意受到正統主流的約束。”
一名上海女企業家也曾由朋友帶進太湖大學堂見過南懷瑾。她平時抽煙喝酒,煙瘾很重,為了表達對南老師的尊重,從前一天晚上開始便沒有抽煙,但想不到,初次見面的南懷瑾,見面就遞給她一包煙,說:“你抽吧,沒關系。”唯一的一次談話讓這名女士記憶深刻:“他特別慈祥,對人噓寒問暖,十分照顧,他身上有一種吸引力,感覺好像還有神通。”時隔兩年,這名女士沒有再見過南懷瑾,但從此之後,她也開始讀佛經,打坐養生,如今已戒煙戒酒。
在最後的時光裡,南懷瑾對教育問題的感慨,讓許多人記憶很深。他說,十九世紀、二十世紀初期威脅人類最大的是肺病,二十世紀威脅人類最大的是癌症,二十一世紀威脅人類最大的是精神病,“我發現很多年輕的孩子們精神都有問題了,歸結起來是教育的問題……”據說,南懷瑾說起這段話的時候,情緒激動,頻頻跺腳。而這個觀點,他在最後一次公開課中再次提到,並由此倡導女性要對孩子進行言傳身教。
對於教育,在2008年的時候,他在太湖大學堂種下自己的一畝實驗田。
一畝教育實驗田
“在這裡,你們學習的內容是生活的教育,大的照顧小的,愛同學,愛團體。教育不是管理,而是影響。做人的根本是生活。”
離開太湖大學堂的時候,接待人員送給記者一張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2012畢業紀念光盤。2012年6月21日,太湖大學堂吳江太湖國際實驗學校舉行首屆畢業典禮,光盤的內容裡包括一段南懷瑾給畢業生“臨別贈言”的視頻。這段長達14分17秒的視頻,是南懷瑾留給世人的最後影像資料。
視頻裡,95歲的南懷瑾端坐台前,與30位六年級畢業生面對面。他講話依然風趣生動,但語速明顯放慢,可以依稀感覺到這位老者已接近生命的盡頭。他說:“我們的學校取名‘實驗’,就是為了實驗我們的理想。”“我五六歲開始讀書,把自己做文化的讀書的方法,研究學問讀書的方法,都告訴大家;我19歲出來工作,21歲帶兵,我希望你們也能文武合一,古今文化合一,你們長大了就會超過我們。”“在這裡,你們學習的內容是生活的教育,大的照顧小的,愛同學,愛團體。教育不是管理,而是影響,你們現在畢業了,把所有的經驗帶出去,帶到社會,可以斷定你們今後是頂天立地、與眾不同的人。”“做人的根本是生活,你們要知道人生,什麼叫人生、什麼叫生存。衣食住行,處處要規矩禮貌,把生活處理好、人生基礎穩定了,才能用這個影響家人父母,到社會上造就社會人。人生不是一張文憑一個學位。”
太湖大學堂的首批畢業生將奔赴世界各地,學校希望他們帶著傳統經典、生活技能和一顆沉穩的心,面對未來的挑戰。這些孩子,會背誦古詩古文,擁有在水裡駕駛獨木舟、看天空辨方向、鑽木取火等技能,這是一位95歲的老人在太湖邊上推動的實驗。
在太湖大學堂裡,偶遇幾名課間休息的孩子,他們見了人,都會停下來,禮貌地點頭鞠躬,然後輕手輕腳地走開。電燈開關旁,插著中英文雙語小紙片“保護環境、節約能源,請隨手關燈及空調,空調開放時,請關閉門窗”,而飯廳前,則掛著一張巨大的“TableManner”(餐桌禮儀)記錄表,上面滿是孩子們做的記號。
這裡的學生告訴記者,他們起床要習武,中午要禅定,五六年級還要學會烹饪、野營等生活技能。他們不許用手機、電腦,不看電視。“太老師說用一次手機折壽一年”,“太老師”是同學們對南懷瑾的尊稱。問太湖大學堂的學生“今天是什麼日子”,他不但回答幾月幾號,還會說出今天的節氣,應該吃什麼,注意什麼等傳統養生知識。
一名家長說,兒子學到的第一是靜定,第二是生活規范,第三是開放式思維。靜定是基礎,教會你差別取捨的能力。面對外界,會不會放棄你的價值觀和生活方式。這裡的教育還體現在一些細微的方面,比如“虎皮鹦鹉”這個詞,電腦是點對點一下子查到了,而辭典要經過什麼科什麼目,對同類鳥群也有了解。
小小一個學校,匯聚各方師生。據說,這裡選取學生的標准特別嚴格,不但要通過考試和面試,還要對家長進行面試,選取學生還要看家長的價值觀,太世故的一概不收。
就連七都鎮上的出租車司機,都知道很多關於大學堂的事。“的哥”許剛有些自豪地說,一般人進不去太湖大學堂,但他已經進了很多次,大多都是送家長和學生進進出出,“聽說南老師自己出錢資助邊遠地區的孩子到這裡讀書。這裡的學費很貴,聽說每學期8萬元,但還是有很多人想進都進不來。”
盡管首批學生畢業,大多考上了國內外知名中學,打消了家長們之前“孩子能否適應現行教育”的憂慮,但孩子們連同這所學校以後的路,依然等待著時間的考驗。
飯桌上的談笑風生
對於這些來來往往的人,南懷瑾先生很無奈,常說自己是“陪吃飯,陪聊天,陪笑臉”的“三陪老人”,但依然以慈悲、和善相對。
定居七都鎮後,南懷瑾的飯桌成為太湖大學堂的中心。
隨著南懷瑾年紀越來越大,想見他的人也越來越多,不得不有人把關,甚至後來連他的子女也很難見到他,一般人也就不容易成為他的座上客了。有些人來這裡靜修打坐,也有些人來問神通、問運氣,甚至慕名而來,為了跟他合影。
查旭東能體會到南懷瑾的無奈,他說,南老最後定居七都的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找南老的人實在太多,他必須去一個相對僻靜又不能距離大城市太遠的地方,而被趙樸初視為“太湖禅林”的七都鎮,最終成為南老心目中的傳承文化之地。
人民大學博士生小王記得,那天大學堂給大家免費提供了一頓不錯的晚餐,有當地清蒸魚之類的。吃飯的時候,已經講過課的南懷瑾又被人攙扶進來,和大家一起聊天,“他抽了幾根煙,和大伙天南海北聊,說起古文詩詞都是信手拈來。感覺他說話不拘一格,直言不諱,比如,說起現在一些文件套話連篇,沒有味道,而過去文學上的一些表達方式卻很精美,典故用得也好,可以借鑒。”
他敢於“自我解剖”亦讓人印象深刻。2006年8月4日,大學堂開建不久,他專程來上海,為媒體人講過一堂《中國傳統文化與大眾傳播》。他甚至提到了抗戰時期,自己在四川《金岷日報》做代總編輯時,一件一輩子忏悔的事情:“有一天凌晨三點半,發現版面還缺一塊,投稿的文章一篇也選不上。我臨時想了個辦法,登了個征婚啟事,我就是那個小姐,什麼日本人打來了,我是杭州人,逃難到這裡,家破人亡,誰要娶我,什麼條件……結果不得了,一千多封信……社長回來對我笑:‘你犯了一個錯誤,恃才傲物……我看你怎麼下台。’我後來想辦法,又登了一條廣告,說這個小姐到重慶,不慎墜落到江裡,死掉了。”南老隨後說:“做新聞事業、做出版業,不能馬虎,不能忘記自己是個文化人,文化人對社會的道德,對自己都要負責,不能玩花樣。”
就在這次演講後不久,在太湖大學堂的飯桌上,南懷瑾和一個團隊的來自12個國家的25人,談起人生。他說:“知識分子要做什麼?知識分子要做出事業來。但是現在絕大多數人做的不是事業,他們只知道賺錢。中國文化對‘事業’的定義很艱深,《易經》有雲:“舉而措之天下之民,謂之事也”。像現在隨便開個公司賺點錢,那只能算作職業。真正的事業,是為‘天下之民’的利益干的,否則都是職業而已。因此我們為何要修煉?為何要反思?我們就是要追求並非只為了生活,而要追求生命更深層次的東西。”
記者問遍采訪中所有認識南懷瑾的人:“南老怎麼看待對於自己的爭議?”答者均為之一笑:“先生不以為意。”甚至,他早有所料。在他多年前所作《狂言十二辭》中,這樣寫道:“以亦仙亦佛之才,處半人半鬼之世。治不古不今之學,當談玄實用之間。具俠義宿儒之行,入無賴學者之林。挾王霸縱橫之術,居乞士隱淪之位。譽之則尊如菩薩,毀之則貶為蟊賊。書空咄咄悲人我,弭劫無方喚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