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8日)
各位大德:
今年的禅七與過去兩次禅七有很大的不同。不僅是人數多一些,禅堂安靜一些,大家投入的精神集中一些,更重要的是,真正有一些很用功、很用心的人。而且還有人到丈裡室問話,問的話有相當的分量,有一定的尖銳性,這都是非常好的現象。如果所有問話的人,對和尚講的話都只是一片贊揚,那就說明問話的人沒有用心,沒有用功,不是說的心裡話。問話的人能夠提出不同的看法,那就說明問話的人是在用心,是在真正地用功,是真正想解決自己的問題。打開古代禅師的語錄一看,許多的大禅師都是在面對非常尖銳的提問面前,能夠開發自己的智慧,啟發自己的智慧。我自己無法同古人相比,有人尖銳地提問,也可以幫助我更好地消化曾經學習過的東西,推動我在修行上更加努力。這種現象、這種事情,值得鼓勵,也值得常住慶幸。因為這不僅是四祖寺這一期禅七的收獲之一,如果說這些用功的人、有問題的人,能夠開發智慧,解決問題,將來對於佛法的興旺,都會起到很大的作用。這是佛法的希望。古人有所謂法戰,就是為了佛法,為了一個問題,有時會爭得面紅耳赤,我不讓你,你不讓我,各堅持自己的意見,這就是所謂的法戰。這種傳統在藏地還有,即所謂“辯經”,在漢地很少見到。如果有的話,多半成為意氣用事。法戰要完全拋開意氣用事,完全從佛法出發。這本來是佛教內部辨明是非的優良傳統,可惜這個傳統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在這些問話中,牽涉到一個問題,即臨濟禅師提出的“四料簡”。臨濟禅師有一天開示大眾說:“我開示學人,有時奪人不奪境,有時奪境不奪人,有時人境俱奪,有時人境俱不奪。”當時有學人就問臨濟禅師如何是“奪人不奪境”乃至“人境俱不奪”,臨濟禅師當時對每一問題都用兩句詩來回答。
關於“奪人不奪境”,臨濟禅師說:“煦日發生鋪地錦,嬰孩垂發白如絲。”什麼是“奪境不奪人”?臨濟禅師說:“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塵煙。”什麼是“人境俱奪”?臨濟禅師說:“並汾絕信,各處一方。”什麼是“人境俱不奪”?臨濟禅師說:“王登寶殿,野老讴歌。”
臨濟禅師是一位非常有文采的禅師,也是六祖以後最傑出的禅師之一。為什麼叫“四料簡”呢?所謂“料簡”,料就是要處理的問題,簡就是選擇何種方法處理問題。四料簡就是處理問題,辨別是非,開示學人的四種方式。這四種方式與所謂的四句有異曲同工之妙。
所謂“奪人不奪境”,奪者,掃除、破除。人指我執,境指法執;或者說人是指主觀意識,境是指客觀環境。我們眾生在每一件事物上可能有種種不同的煩惱和執著,但是總的來說,不出兩個方面。一者我執(人我執),二者法執(法我執)。禅師在接引學人的時候,應該根據學人執著情況的不同,分別采取不同的方法。如果來請法的學人,從他的言談舉止中,看得出來他的我執比較重、法執比較輕,那麼禅師就應該想盡一切辦法來破除他的我執,用“奪人不奪境”的方法加以接引。兩句詩的意思,實際上只能是仿佛而已。它是借用世俗的文學語言來形容我執重的情況。“煦日發生鋪地錦”,早上初升起的太陽,光芒萬丈照耀大地,好像一片錦繡一般。“嬰孩垂發白如絲”,初生的小孩頭發卻長得很長,而且已經白了,就像一根根的銀絲一般,我執嚴重的人就是這麼一種情況。因為處處從我出發,就像是剛剛出生嬰兒,等閒白了少年頭。透過優美的文學語言,我們就能認識到我執是多麼頑固難調。
“王令已行天下遍,將軍塞外絕塵煙。”這是借用軍事語言來形容法執重、我執輕的情況。所謂“王令已行天下遍”,就是說我們對已有的外在事物堅執不放,這就是法執比較重的情況。“將軍塞外絕塵煙”,將領在塞外作戰,已經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將軍之令可以不再行使了。那就是我執已經得到一定程度的淡化。這也就是“奪境不奪人”的境界。
“如何是人境俱奪?”我執也重,法執也重,自己無法控制由我執、法執產生的煩惱。“並汾絕信,各處一方。”“並”就是並州(並州治晉陽,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汾”就是汾州(汾州治西河,今山西汾陽縣)。在唐末的時候,地處山西的並汾二州,中央已經無法控制局面,那裡的節度使各自為政。“中央”代表我們的覺照。覺照對人我執、法我執都沒有辦法克服,就像國家對地方政府和官員無法調遣一樣。所以要“人境俱奪”,這個時候既要收復失地,又要把准備叛逆的將領加以調服,所以叫人境俱奪。
“如何是人境俱不奪?”對於那些我執煩惱和法執煩惱都比較輕的人,怎麼去接引他?他的情況又是怎麼樣呢?“王登寶殿,”我執得到了調伏,就像國王登上了寶殿,能夠安守本分,不再恣意妄為,作應作之事;“野老讴歌”,表示法執也得到了調服,鄉下那些“王法於我何有哉”的老漢,也能夠規規矩矩、安守本份,能平平安安地過日子,開心快樂地唱歌。實際上,我們的人我執、法我執天天在“造反”,弄得心地不得安寧。
臨濟禅師用文學語言來描述我們的我執和法執。這是古人接引學人的一種方法。這個時候的禅風,應該說在某種程度上,逐漸從直指人心、見性成佛、隨緣引導的階段,向公式化的階段過渡,禅宗的參學逐漸有了一定的模式,可以從思維上加以捉摸,可以運用一些固有的方法來處理煩惱障和所知障。也就是說,這時祖師禅逐漸過渡到文字禅,不立文字逐漸過渡到不離文字。可見禅宗這一法,越古老越直接,越到各家宗派形成之後,越公式化。一公式化了,作為學人就覺得有個路數可以來模仿。看古代祖師的語錄,六祖、馬祖、百丈,這些早期禅師的語錄比較平實;自五家宗派形成以後乃至五家宗派形成的過程當中,就慢慢地形成了一些模式。正因為形成了不同的模式,所以才有了不同的宗派。如果沒有這些不同的模式,這些宗派、宗風也就形成不了。所以有模式,有它有利於的一面,可以形成一宗一派的特色與優勢;也有它不利的一面,那就是公式化了。任何事物如果走到公式化了,它就變得死板,成為教條。禅宗本來是活潑潑的,公式化、模式化了,就會退化;直指人心的開悟,就會變成可以思維的知識。
因為有幾位禅人去丈室問話,不免把祖師的這些葛籐在各位面前抖露抖露。實際上古人解決問題的方法對我們來講,僅僅只能作為借鑒而已,不能完全照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