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為報復爺爺 我給他做了一頓硬米飯
我結婚那天與爺爺的合影。爺爺當時眼含淚水,不捨得我出嫁
爺爺如果還在,應該是九十幾歲高齡的老人了。在他離開的這幾年裡,步入不惑之年的我,才深深地體會到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悲哀。我年少時對爺爺犯下的錯,在不眠的暗夜裡,像一只毒蟲一樣,啃噬著我蒼涼的記憶。也許,那一次我犯的錯,爺爺根本沒有察覺;也許,爺爺認為我只是一時頑皮……
爺爺一輩子生活在吉林省九台縣其塔木鄉劉家村,這裡也是我的故鄉。爺爺出生在新舊社會交替的年代,少年時給地主當長工。我小時候常聽爺爺說,他那時是世界上最窮的人,連撒尿都要撒在別人的牆根下。想不到的是,新中國成立後,這一點卻成了爺爺最大的榮耀,因為他被劃分為雇農,是受壓迫、受剝削最重的階層。爺爺也因此娶到了成分不好的奶奶,還生了爸爸和姑姑。奶奶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在那個時代背景下,奶奶應該是高攀爺爺了。
從28歲到38歲,這10年光景,應該是爺爺一生中最幸福的光陰了,因為他有奶奶相伴。爺爺38歲時,奶奶死於肺病。當時,爸爸11歲,姑姑9歲。爺爺終生沒有再娶,並且清清白白地活了一輩子。
小時候,每到清明節和爺爺去上墳,爺爺都要把我們姐弟叫到奶奶的墳前,讓我們多磕幾個頭,多給奶奶燒幾張紙。他常常要在奶奶的墳前坐很久才離開。我和弟弟們笑話他,說他那麼大年齡了還想媳婦。如今,我已經為人妻、為人母,能體會到爺爺失去另一半的痛苦和孤寂。
聽爸爸和姑姑說,爺爺一生中最痛苦、最艱難的日子就是奶奶剛剛離去的那幾年。當時,爺爺一個人一邊要掙工分,一邊還要照顧年幼的爸爸和姑姑。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最困難的時候,全家人一把爆米花就是一頓飯。爸爸需要一元錢的學費,爺爺要掙一個月才能湊齊。冬天的時候,姑姑連雙手套都沒有,還要干燒火、做飯等家務活,一雙小手凍得腫成了“小面包”……
爺爺是不喜歡向人傾訴的,從小到大,我從未聽過他抱怨和叫苦。那段他獨自一人拉扯爸爸和姑姑的艱難歲月,他從來不提。
爺爺這一生最感謝的就是共產黨。他常說,沒有共產黨,就沒有他的今天。在我幼年時,每逢晚飯後,爺爺心裡高興的時候,總愛唱兩首歌。一首是:“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另一首是:“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後一首應該是唱給二爺的。二爺是爺爺唯一的弟弟,在抗美援朝期間,沒結婚的二爺犧牲在朝鮮戰場上。
現在想來,我對爺爺所做的錯事,也許是我對爺爺積怨已久的緣故……
記得我七八歲的時候,爺爺在生產隊當飼養員,專職養馬,每天從早到晚都在生產隊的大院裡,只有吃飯的時候才回家。
爺爺養的馬膘肥體壯,可我們幾個小伙伴對他養的馬不感興趣,卻對他烀的馬料感興趣。因為馬料裡有炒熟的黃豆,裡面加了少許的鹽,還有一些高粱、玉米什麼的。馬料儲存在爺爺睡覺房間門旁的大箱子裡,他給馬添草的時候就放一些在裡面。
我和小伙伴們常常趁爺爺不備的時候去偷那大箱子裡的馬料,挑裡面的黃豆吃。不知是因為偷來的,還是那個年代好吃的東西太少,或許是小伙伴們在一起搶著吃的緣故,每次心驚膽戰地偷來,我們都吃得格外香,沒吃夠就沒了。
有一天,趁爺爺回家吃飯的時機,我和六七個小伙伴又來到那個讓我們流口水的大箱子跟前,你一把我一把地往衣兜裡猛揣。正當這時,忽聽一聲大吼:“小兔崽子,干啥呢?”我們被爺爺堵個正著。小伙伴們呼啦一下都跑散了,只剩下我還倚在那個大箱子旁,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我當時想,爺爺是自家人,不會把我怎麼樣。可是,出乎我的意料,爺爺當場踢了我兩腳,並讓我把衣兜裡的馬料全掏出來。我邊哭邊掏,然後把門一摔,哭著跑回家去。從此,對爺爺的那份小怨恨就留在我幼小的心靈裡了。我覺得爺爺拿我當外人。現在想來,爺爺是不想貪公家一點便宜,哪怕是一粒黃豆。
13歲那年發生的一件事,又加深了我對爺爺的不滿。
那年夏天,爺爺被選為生產隊的看青員。多少年來,爺爺的大公無私是有口皆碑的,像這樣的差事應該非他莫屬了。對爺爺的這個差事,爸爸媽媽都不同意。因為明擺著,這是一個掙錢少又得罪人的活。看青員就是玉米將要成熟的時候,為了防止有人掰青玉米棒子,專門在田間地頭看守的人。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裡,有哪家口糧夠吃的?所以在青黃不接的時候,偷玉米棒子的人很多。
有一天晚飯的時候,我聽見爺爺對爸爸說:“今天,張老三(化名)媳婦偷苞米被我抓著了,她給我跪下了,還想用男女關系的事拉攏我,我把她連人帶贓物送到生產隊去了。”爸爸沒有發表意見,可臉上已經露出不高興的樣子。我聽見爸爸背著爺爺對媽媽說:“咱爸一天到晚總干得罪人的事,勸他還總發火,這回又把張老三媳婦那個潑婦給得罪了,有好瞧的了。”
果然,幾天後,小弟弟出去和伙伴們玩的時候,被張老三家的兩個兒子痛打了一頓。他們還揚言說,如果爺爺再管閒事,他們還要打。
小弟弟被打以後,爺爺的工作態度依舊沒什麼改變,後來還做了許多得罪人的事。全家人對他的做法都很惱火,認為爺爺因為給生產隊看青,把許多鄉鄰都得罪了,不值得。從那時起,爺爺在我心裡留下的陰影也愈加濃重。他和我說話的時候,我也總是愛理不理的,甚至在心裡偷偷地想:家裡要是沒有他多好!
在我上高中的時候,爺爺已經是年近70歲的老人了。農村包產到戶了,取消了生產隊,那些得罪人的差事不再找爺爺了。農忙的時候,爺爺還能幫把手,全家人也為此松了一口氣。誰料想,爺爺愛管閒事的毛病依然無法改掉。
我上高三的時候,家裡因為一些事,沒少麻煩鄰居王嬸。眼看要到春節了,媽媽抓了家裡唯一的一只大紅公雞,送到王嬸家表示感謝。那天晚上,爺爺在院子裡喂雞的時候,怎麼也找不到那只大公雞了。他就去問媽媽,媽媽說送給了鄰居王嬸。爺爺聽了,二話沒說,抓起一只最老的母雞直奔王嬸家走去。不一會兒,爺爺就拎著那只大公雞回來了。媽媽見了,非常生氣,卻又不敢和爺爺爭吵,只能默默地在屋裡流眼淚。
我見狀問媽媽怎麼了,媽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了一遍。看著媽媽那悲傷的樣子,我的心像被揪了一下,很痛,對爺爺幾乎達到了一種憎恨的程度。我奪門而出,大聲質問爺爺:“你為什麼用老母雞換回大公雞?”爺爺說:“家裡只有這只大公雞了,明年還指望它做種抱雞崽兒呢!公雞母雞吃起來不都一個味兒嗎?”我大聲吼道:“可你今天這事兒,正常人能干出來嗎?”爺爺沒有再發表意見,依然喂著他的那群母雞和那只唯一的公雞。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1996年7月,我大學畢業了,在家等待分配工作。當時,家裡因為供我和三個弟弟上學,已是負債累累,媽媽又在這個時候患冠心病住進了醫院,這對家裡的情況來說,可謂雪上加霜。於是,做飯、洗衣等家務事自然落在我這個家中唯一的女孩身上。
爺爺當時已過古稀之年,滿口牙也已所剩無幾。他不再多管閒事,話也很少。在我的意識裡,爺爺俨然已成為一個可有可無的家庭成員。
有一天,晚飯我煮得稍硬了些。吃飯的時候,爺爺說:“秋啊,飯整硬了。”聽了爺爺的話,正處於工作無結果、媽媽生病、家務事煩心當口兒上的我,冷冷地說:“有人做就不錯了,別挑三揀四的!”
飯後,我見爺爺舀了一匙小蘇打,喝了。爺爺胃不好,不舒服的時候就喝小蘇打,當時我也沒在意。
第二天做飯的時候,想起爺爺的矯情,我仍然很生氣,就故意往米裡又少加了一些水,飯變得更硬了。吃飯的時候,爺爺只吃了一口,便說:“秋啊,昨天的飯剩了嗎?給我拿來吧!”我沒好氣地把那碗冷冷的剩飯端到爺爺跟前,心裡卻在暗喜:“看你還多事兒不!”
我足足在家等了半年,在九台縣的工作單位才通知我上班。這期間,我也足足做了半年的飯。
自從那次之後,爺爺再也沒有挑剔過我做的飯。直到爺爺87歲去世的時候,我都不知道爺爺是否知道那頓飯是我故意做硬的,我也一直沒對任何人講過。我想,對我的小伎倆,爺爺一定心知肚明,只是在他內心深處,我永遠都是個孩子,他是很愛我的。
2005年的冬天,最冷的12月份,媽媽打來電話,說爺爺病了,這次好像很重。接到電話的當晚,我幾乎一夜未睡,想起爺爺這孤獨的、耿直的、寂寞的一生,我竟然有一種強烈的失落感。爺爺對我的好,像放電影一樣在我眼前一幕一幕地浮現……
聽媽媽說,我剛出生時患了舌頭發白發硬的病,不能吃奶。聽說離家三十多裡地的老李太太專治小孩的疑難雜症,爺爺趟著沒膝的大雪,拉著爬犁,接來了老李太太,我才活了下來。
記得我8歲時第一天上學,是爺爺去集市上給我買了花書包,並親手幫我背上。
在那艱難的日子裡,爺爺用他買煙葉省下來的錢給我買香甜的花生蘸。
爺爺種葡萄、栽桃樹,把每年結下的第一串葡萄或者第一個桃子摘給我吃。
當我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時候,爺爺是最高興的人。他奔走相告、逢人便說:“我孫女真行!考上大學了!這是我們老劉家的第一個大學生啊!”
1998年1月20日,我結婚那天,爺爺是最捨不得我的人。他默默地看著我化妝、穿嫁衣,把他的老羊皮襖放在我的婚車上(當時農村有把翻毛的皮大衣蓋在新娘身上的習俗,說是可以辟邪)。當我們兩口子與爺爺照相的時候,爺爺老淚縱橫,那是我見過的爺爺一生中唯一一次流淚。他一直說著:“秋嫁得遠啊,一百來裡地,想回來一趟都不容易啊!”我的婚車已走遠,爺爺還站在寒風中遙望……
接到媽媽電話的第二天,我早早地回到了娘家。爺爺躺在床上,意識依然清醒。見我來了,爺爺抬眼看了看我,說:“秋來了啊?吃飯了嗎?”便沒有再說什麼。
我本來已經和爸爸商量好,次日一早就送爺爺去醫院,可誰知道,爺爺在當天晚上就永遠地離開了我們。也許爺爺就是在等著看我最後一眼吧。
送走了爺爺,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不能從悲傷的情緒中走出來。我為了報復爺爺而做的那頓硬米飯,像是永遠地留在了我的胃裡,無法消化。
其實,親情就像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悄無聲息地溫暖著我們的日子,照亮了我們的生活。它的平淡,它的自然,它的持久,讓我們接受得理所當然,受之無愧,不知珍惜。人生,有些東西可以追回,有些東西一旦失去將永不再來。(劉艷秋)
(來源:新文化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