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經裡常說:“人身難得”;“得人身如爪上土,失人身如大地土。”人身的寶貴和生命的價值,在佛經裡有豐富的論述。佛教重視人間的意義是從它的根本教義出發的。佛教強調只有人才能成佛;其它各類眾生雖具足佛性,但只有獲得人身才有條件實現成佛的可能性。所以《增一阿含經》說:“諸佛世尊,皆出人間,不在天上成佛也。”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在《中國佛教協會三十年》報告中說:“佛陀出生在人間,說法度生在人間,佛法是源出人間並利益人間的。”把佛陀的本懷和盤托出,令人耳目為之一新。
本文打算介紹一點佛陀人間的生活片段,也許有助於我們理解人間佛教的精神實質。依“四阿含”及諸部律藏的記載,釋迦牟尼成佛後,一生教化,足跡所及,遍於恆河兩岸。他的弟子有國王、後妃、文官、武將、婆羅門、沙門、富商、醫生、手工業者、乞丐、奴隸等各種人。有精通四吠陀典和十八部大經的著名學者,也有目不識丁的文盲。佛陀一生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他拋棄王宮生活,獻身於追求智慧和覺悟人群的事業。在他看來,探索真理和宣傳真理,拯救社會和拯救人類是他唯一的職志。佛陀僅僅是一位導師。他教導他的弟子這樣去追求、去探索、去實踐。
佛陀為了實現他度人濟世的主張,因而建立僧團。佛陀在僧團中,以僧眾的一分子自居,不認為自己高人一等。他說:“我不是僧團的統治者,我滅度後,也不需要有一個統治者。”僧眾中的一切事情,取決於僧羯磨(會議辦事)。僧人散居各地,幾十人或幾百人,依“六和敬”原則,生活在一起。除學習戒、定、慧外,每天托缽乞食,深入城市和農村,與社會保持密切的聯系,隨時解答人們提出的各種疑難問題,以佛法淨化人間。佛陀在僧團裡與弟子們相處的情況,弘一法師在一篇文章裡作了考察,列舉了七件平凡的事實,頗耐人尋味。
1.掃地:《根本說一切有部毗奈耶雜事》卷十四雲:“世尊在逝多林,見地不淨,即自執彗,欲掃林中,時捨利弗、大目犍連、阿難等諸大聲聞,見是事已,悉皆執彗共掃園林。時佛世尊及諸弟子掃除已,入食堂中,就座而坐。佛告諸比丘:凡掃地者,有五勝利:一者,自心清淨,二者,令他心淨,三者,諸天歡喜,四者,植端正業,五者,命終之後,當生天上。”
2.汲水:《五分律》佛制不得飲酒戒緣起雲:“婆伽陀比丘,以降龍故得酒醉,衣缽縱橫。佛與阿難舁至井邊,佛自汲水,阿難洗之。”
3.修房:《十誦律》卷三十六雲:“佛在阿羅毗園,見門楣(門戶之上橫梁)損,乃自修之。”
4.看護病比丘:《四分律》雲:“世尊即扶病比丘起,拭身不淨,拭已洗之,以泥漿塗灑,極令清淨。更敷新草,並敷一衣,安臥病比丘已,復以一衣覆之。”
《西域記》雲:“祗洹東北有塔,即如來洗病比丘處”。又雲:“如來在日,有病比丘,含苦獨處。佛問:‘汝何所苦?汝何獨居?’答曰:‘我懶墮,不耐看病,故今嬰疾,無人瞻視。’佛憫而告曰:‘善男子,我今看汝。’”
5.為弟子裁衣:《中阿含經》雲:“佛親為阿那律裁三衣,諸比丘同時縫合即成。”
6.為老比丘穿針:佛在世時,有老比丘補衣,因目昏花,未能以線穿針孔中,乃歎息曰:“誰當為我穿針耶?”佛聞之,即立起曰:“我當為汝穿之。”
7.乞僧舉過:《增一阿含經》雲:“佛坐草座,告諸比丘言:‘我無過處於大眾中乎?又不犯身口意業乎?’如是至三。”
這裡列舉佛陀親自掃地、看護病比丘、汲水、修房、裁衣、穿針等七件事,都是極其平凡的小事。唯其如此,益發顯示出佛陀的偉大。他是一位講究衛生、有勞動習慣的人;他關心病人和老人;他嚴於律己,虛懷若谷,願意聽取大眾的意見。
佛陀重視人間現實的思想,還表現在他對待婆羅門教義的態度上。在釋迦時代的印度有許多宗教,婆羅門教是正統的宗教,佛陀針對婆羅門教的主要觀點,提出了自己的主張。
1.否認“梵”是宇宙萬物的主宰:關於人類的起源,婆羅門教主張人是“梵”創造出來的。“梵”從口生出婆羅門,從肩部生出剎帝利,從腹部生出吠捨,從足部生出首陀羅。佛陀針對婆羅門教的神創說,提出業感緣起說。佛陀指出,人們的命運,決定於自己相續流轉的身、口、意三業,起惑、造業、感果,感果時再起惑、造業、循環往復。佛陀認為只有業才是一切有情生生不息的原動力。在古代印度神權彌漫的社會裡,佛陀敢於否定“梵”的權威,不承認它是造物主,把人類對客觀世界的認識從神造歸結為人為,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2.反對常恆獨存的宇宙本體:婆羅門教把“梵”作為宇宙的本體,或宇宙生起的最高原理。“我”是個人的主宰和本體,人們應當修行達到“梵”、“我”一致的境地,才能得到解脫。佛陀提出宇宙間的一切物質與精神現象,都是緣生緣滅,三世遷流,沒有常恆、獨存的實體,哪裡有什麼不變的“梵”和“我”?佛陀認為和合與相續是一切事物的實相。
3.反對祭祀:祭祀萬能是婆羅門教三大特點之一。古代印度,一家設一火,一年到頭,長燃不熄。把人類所需要的食品,如瓜果、米谷、乳酪、牛羊等投到火裡,作為祭品。這些祭品被火燒時,氣味升到天上,天神食後,生歡喜心,就能保佑你的家庭五谷茂盛,牛羊繁殖。佛陀認為祭祀天神、屠殺牛羊、耗費財物,除了增長罪愆,加重負擔,給人們帶來巨大痛苦之外,毫無益處。
4.反對種姓制度:婆羅門教的種姓制度規定:婆羅門掌握祭祀和文教;剎帝利掌握軍政;吠捨是商人、手工業者和一部分農民;首陀羅是農人、牧人、僕役和奴隸。前三者是雅利安人,後者非雅利安人。印度當時的種姓制度是世襲的,絕對不可逾越,界限十分嚴格。這些規定不僅訂在法律裡面,而且還寫在神聖不可侵犯的宗教教條中。佛陀針對種姓制度提出:“四海之水,同一鹹味;四姓出家,同為釋子”的號召。他把僧團作為反對種姓制度的實驗和嘗試。如著名的十大弟子之中的優婆離出身於首陀羅種姓,他在僧團內威信很高,婆羅門、剎帝利、吠捨出身的僧眾都要向他頂禮問訊,這在當時的社會上是不可想象的事。此外,旃陀羅人,社會地位最低下,稱為不可接觸者,佛陀十分同情他們的不幸,經常和弟子們接觸這部分人,到他們那裡應供和說法,對他們予以支持和安慰。婆羅門教規定前三種姓有再生權,首陀羅出身的人則沒有再生權。佛陀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都是未來的佛,佛和眾生平等無二。
5.尊重婦女:在古代印度社會裡,婦女的地位很低。婦女是沒有出家的權利的。在當時來說,出家,即意味著擺脫家庭的桎梏;而參訪名師、尋求真理,又被社會上認為是一種高尚的行為,出家人被稱為人天師表。佛陀既然主張一切眾生皆有佛性,都是未來的佛,婦女當然也不例外。所以佛陀接受了他的姨母大愛道的請求,准許婦女為出家弟子,建立女性僧團。佛還經常印證一些比丘尼明羅漢果。
6.愛自己的祖國:佛陀是僧團的一員,故有佛在僧數之說;他在思想認識上則站在代表當時歷史發展的進步的一方,主張沖破種姓制度的束縛,提出“四姓平等”之說;在國家觀念上他又是一位強烈的愛國者。釋迦牟尼的祖國迦毗羅衛,佛經上雖說它如何富庶,如何強大,但實際上它不過是薩羅國的附庸而已。傳說波斯匿王向迦毗羅衛國釋迦族求婚。釋迦族認為波斯匿王出於低賤種姓,不配與其通婚,但又不敢得罪他,便采取兩全其美的辦法,讓一名婢女冒充釋種下嫁。這件事後來被波斯匿王的兒子琉璃王得知,認為自己是婢女所生,感到奇恥大辱,非要滅掉迦毗羅衛國不可。當琉璃王向迦毗羅衛進軍的時候,消息傳到釋迦沙門集團。佛陀沒有忘記自己的民族和祖國,以大無畏的精神,出現在琉璃王進軍的大路上。琉璃王看到佛陀坐在路旁一株沒有枝葉蔭蔽的捨夷樹下時,向前問訊:您為何獨坐在此枯樹之下?佛陀對他說:國族的蔭蔽,超過別的人,你現在要消滅我的國族,我不是成了一個沒有蔭蔽的人了嗎?琉璃王聽了佛陀的話,有所感動,立即還軍。第二次進軍,也被佛陀勸阻住了。琉璃王第三次進軍時嚴密封鎖軍事行動的消息,滅掉了迦毗羅衛國,屠殺了許多釋迦族的人。據說佛陀這時心中非常哀怨,頭痛多日,對祖國的淪亡深感痛心。佛陀的這一事跡,深刻地教育著他的弟子,要時刻維護自己的國家與民族的獨立和生存。如果有人以為信佛出家,就可以不關心國家和民族的前途,那顯然是十分錯誤的。
佛陀出生在人間,成佛在人間,說法度生在人間。人間的佛後來怎麼會變成天上的佛?這同佛陀所處的朝代背景有關。如前所述,當時的印度社會被“神權”的迷霧所籠罩。在佛的弟子中,婆羅門種姓出身的占絕對多數,他們雖然改信佛教,但其傳統的信仰觀念尚無法根除,他們總是習慣地以天神的觀點來看待佛陀。在他們看來,人間的佛陀未免太平凡了。於是把人間的佛陀請到天上最高處摩醯首羅天。經過逐漸地演變,甚至認為天上的佛才是佛的真身,人間的佛不過是佛的化身而已,來了個本末倒置,使印度佛教走上了“梵”“佛”合流的道路。
佛教傳入中國之初,梵佛合流的佛教又與中國的神仙方術相結合。所以東漢楚王劉英“誦黃老之微言,尚浮屠之仁祠,潔齋三月,與神為誓”。漢代牟子著《理感論》說“佛”能“恍惚變化,分身散體,或存或亡,能大能小,能圓能方,能老能少,能隱能彰,蹈火不危,履刃不傷,在污不染,在禍不殃,欲行則飛,坐則揚光,故號為佛”。佛陀在當時中國某些人的心目中竟成了一位無處不在,無所不能,有感斯成的大神。佛陀生前是竭力反對神佑論,提倡業感緣起說的,後世主張神佑說的人們又把佛當作神來崇拜,這不能不說它是對歷史的一種嘲弄。
到了近代,佛教界一些有識之士為匡正佛教的流弊,使之契合佛陀的原義,著重人間正行,針對重死、重鬼的偏向,揭示“人間佛教”的真谛。趙樸初會長在《佛教常識答問》一書裡提出“人間佛教”的思想,對它的內容、目的、理論基礎和意義,都作了精辟的論述。特別是他在《中國佛教協會三十年》報告裡提出:“中國佛教已有近二千年的悠久歷史。在當今時代,中國佛教向何處去?”“我認為應提倡人間佛教。”趙樸初會長的這些話,是和佛陀心心相印的。因為只有提倡人間佛教,才能暢佛本懷;也只有提倡人間佛教思想,才能廓清千百年來附會在佛教軀體上的神教、鬼教、巫教的迷霧。鬼教、巫教的迷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