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楊雲唐 文章來源:美佛慧訊第一O二、一O三期
年輕時曾有一種想法,認為我可能像一面鏡子,世界是鏡裡影像,若我在這世上消失,則整個天地也跟著消失,我甚至懷疑,天地是因為我而存在,我是這世界的“主角”。當時我也不知道這看法對不對,有時還自問為何我會這樣想。學佛後,才知道雖然自我的世界不外是自心的反射,但這“我”只是個“觀念”而已。人生煩惱的主要原因是不認識自我,若能認識“我”的真相,則很多的問題便能化解。
觀察這世上,世間人有如蝸牛,都是躲在“我”的甲殼內生存,為我而繼續活著。人在這甲殼下感到壓力與負擔,想放下又脫不了,即使用功修行,這“我”還是如影隨形,莫可奈何。佛法說“無明為父,貪愛為母,出生了我這苦命兒。”所以阿羅漢就是殺此父母,我們也想破殼除累,但天下最重要的,就是這個我。修行了一生,雖然學了十八般武藝,恐怕還是下不了手。沒有“置於死地而後生”的勇氣,始終不能征服自己。在這世上,能征服自己,突破“識我”,脫凡胎成聖骨,本是最幸福自在的事,但因我們都沒此經驗,雖心中向往,卻行與願相違,即使已開始修行,也是像補破網一樣,日復一日,見不到終期。
學佛人常會有個疑惑,就是為何古人比較容易開悟,尤其佛陀時代的人,一下子就法眼淨乃至證得四果?一般都說他們因為物欲少、苦迫較強的關系,但我們常忽略另一個更重要的因素,就是他們與自然活在一起。你看佛陀時代的出家人,幾乎沒有房子、沒有油燈,就在樹下過夜,久而久之,他們的身心與大自然溶成一體,生命托付自然;但現代文明已將人與自然隔離。我被公司裁員時,繼如法師曾開示說:“你看我們出家人的雲水生涯,沒有安定處所,久之便不畏生活的改變,隨遇而安。”但我們在家人就不同,有堅固的房子,又有舒服的家俱,冬天有暖氣,夏天有冷氣,出門有車子,這些把我們的生命,層層保護得比皇帝還好,無形中這“我”就如此地被鞏固了。
想想看,要是你生活在古代,黑夜裡一個人在森林裡獨行,抬頭只有星星,周遭是不會說話的樹林,有時還風吹雨打,在這種環境下,你幾乎是與天地同晝夜,與大自然有一種同命運的感覺,這樣的生活環境裡,這“我”自然不會像今天如此“安適”,甚至隨時可能消失。在這種情況下,一個想解脫的人,當聽到“本然真理”,或“捨念離欲”,當然會沒有第二個選擇地接受奉行。換言之,今天我們之所以我執堅固,實在是“嬌生慣養”所致,因此聽到“本然真理”或“捨念離欲”,雖覺得有道理,但長年來的意識,卻已“積重難返”,而那想解脫的心,相形之下被周遭的“美好”鎖住了,因而心與真理很難同時迸出火花,所以,若想解脫,當先克服現實所慣養的尊貴。有時我不得不承認,學佛這麼久了,還不如那些隨地就可躺下來睡覺的流浪漢(Homeless),只可惜他們不想修行,否則可能很快解脫。
今天,由於我們有太多的選擇與意識上的滿足,所以難以看開、不能放下對自我的愛取。佛陀說“眾生喜阿賴耶(自我)”,眾生活著多半是在不斷強化自我,乃至煩惱不堪也不知回頭。所謂“時代創造英雄”,同時也可以說“時代創造頑強的我”,這英雄很多是具有強烈的個人企圖,諸如成吉斯汗或希特勒,並非是有德行的轉輪聖王。歷史上有多少征服世界的人,但他們從來未能征服自己,這並不算是什麼英雄。佛教的大雄寶殿裡面只有佛,連菩薩都不能列上,意思即真正英雄是“大慈大悲大雄力”,能完全徹底超越自己,沒有個人的執著。亦即真正的完人是能完全征服自我、放下自我,與世間的強化自我、征服他人是大不相同的。
俗話說“愛情因誤會而結合,因認識而分手”,這也是人與“我”之間的寫照,所不同的是“因認識而放手”—放開對自我的執取。
以下談如何認識“我”,看清“我”何以變成問題,如何化解“我的執著”,進而從根除因無明的誤會,讓我們能因認識而放手。
從死看人生為何事
有一天我在家裡經行,旁邊收音機在報新聞,我把此景與四十年代的電影連想在一起;在電影裡人們聽著音質不好的收音機,也報著當時政治的動亂,含射著一股那個時代曾經有的悲劇,正要發生,使我覺得雖然時代不同,但人類的命運似乎一直類似。在時代的巨輪下,相似的問題不斷地重復著,在每個大問題後面,都出現大革命者,可是人類到現在還跳不出,因貪嗔癡而產生的種種問題,人類似乎一直是無方向地被時代牽著走,不斷制造問題,又想法解決問題。歷史像一部部時代戲,不斷上演著,使我覺得自己也是在舞台上演著這時代的戲;此時、此地一種“白雲千載空悠悠”的感覺,這如夢的人生,讓人抓不到真實,潮來潮去,找不到真我的存在。
生命是異陰相續的現象,只有生命在活著,其實並非我在活。從單純眼光看生與死,本是平等的同一空性之事,但參雜“我”就混雜不平,於是總是要為我擺設這添置那,以使我安心。若沒法安心,就覺得苦,若又活得沒意思,就自殺了,以為這樣煩惱就結束了。這種人,我們勸他應好好想一想:若重新投胎的我,是異陰的我,那下輩子的我,就不是現在的這個我。然而從下輩子的我反看,現在的我也是另一個“陌生人”,與旁人之異陰所看的,沒什麼不同。於是請問:“到底誰把這陌生人認為是我?”好好推究,會發現原來“我”是由當時的“執著意識”所立,經時過境遷後“我”他就變成另一個陌生人。不但這輩子的我,不同於上輩子的我,甚至下一刻的我,也不同於上下一刻的我。亦即,若客觀地想通了,這個“我”只是觀念捕捉的產物,事實上與旁人所看到的,沒什麼不同,不過是一種經認同而有的觀念或名詞。若看透此“我”是如此的“空”,不會再被這個“我”所瞞,人就能在任何逆境裡放開執著,也不會想自殺了。
有人問,既然如此,那殺有何關系?若真了解“我是空的”,你何必神經病要殺這“空我”?所以有一次,一些證宿命通的弟子,為殺業而恐懼,文殊便執劍欲殺佛,演出一場空戲,度了這些弟子。但若還執意要殺,就表示你還未真了解以上所說,如此不但被無知妄識所誤,還會背負罪業,這就好像你殺人未遂,卻要坐牢一樣的冤枉。
很多人覺得佛法講無我,很有道理,但有些人便問,那這樣人活著做什麼?的確,這問題應先澄清,否則人會不願無我的。當知人間的一切意義與價值,都是相對的,我們可反問自己“難道一定要有目的才能活嗎?”慧浚法師有句名言:“一切都是無意義的;做了後,還是無意義的。”因為一切的本性都是空寂,是不增不減的。我們被意識所擬出的意義與價值驅動了一輩子,真的有得到什麼意義與價值嗎?譬如既然人都必死,那麼人應該在這種結局中,無奈地活或積極奮發?為何要奮發?從慧浚法師所說來看,若未了解生命,這些考慮都掉入意義陷阱裡,其實是“不是問題”的問題。
若你知道生命不外是緣聚的流轉,就會不斷淨化自己,把隨緣消業的生命功課做好。若能正信無我真谛,一旦證入五蘊本空(無我、我所),即所作已辦,不受後有。所以若要問人生有什麼目的,就是對自己的生命負責,把該作的本分事作好。然而這生命除了自己還可以包括眷屬,大則乃至與你有緣的人,生命是人我一體的,不要停留在小我的生死恐慌中,也不應是為了怕死後的我不可控制,因而學佛。活著不是因為“有我”故努力,也不全是因此生有苦故修行,更重要原因是,因未悟無我的真谛,卻打著「我”的招牌瞎忙。因此不論人生有苦無苦,即使你幸福美滿,但若知見不正就該去做這生命的功課。
生命是一種教育,人應面對種種的可能,從中學習。逆境是修道的必須增上緣,人生現成的最大增上緣就是死,因為有死,人才會去思索生命的真谛,也因為有死,才是“無我”,所以當正觀“生死”也是人生的真谛。你曾問自己生從何來、死從何去嗎?問生死是為了“了生死”,了生死即無生,無生即無來無去。可是心中那“怕死”的陰影,卻讓我們問不出答案來,因生命的學分總是不及格,所以被迫要輪回重修。
人因混然不明無我事實,總想抓住個實在感,讓自我的價值得以肯定,或讓自我得以延續,反而輪回不已。佛說“好馬見鞭影就跑,次是打後才跑,最差的是要用靴刺戳後才跑。”既然怕死並不能免死,就趁還活著時作好人生的功課,別把“積極”定位在盡學一些保護與強化我的世間智慧,只為趨吉避凶,結果一直活在無明與愛取中,在那裡以苦中作樂方式,花一生時間學的卻是些挨打、逃避的本領,這是一個血本無歸的投資。佛教重視的是承擔力與不動的智慧,並不以逃得掉為對,因為人生有太多的不確定,防范是可以的,但同時要懂得面對與承擔,能真正無畏地活,才是真生命。
我的問題
老子說“吾有大患,以吾有身。”認為人要吃喝、會老病都是因為有身體,不過從佛法的角度來講,人的所有煩惱是因“我”的存在。也就是說,誰對自我的存在感越強烈,誰就越苦惱。人只要有我見,就會為外境所動,在乎別人對我的看法,如有了“鏡台”則會“惹塵埃”,是非煩惱不斷。從佛法看,“塵”其實是源於自己的妄念,人因妄念而有我,這“我”將如塵般遮蓋自己。你看那些低等動物,除了一些本能外,沒什麼煩惱,它們因業所系,思考不明,故我執沒人類強。亦即人之所以我執強,是人動了太多意識的連結,攀附太多的“有”。當然,不是說我們要像白癡一樣,只知吃喝睡覺。但尋求快樂是人的本性,既然我們有思考能力,偏偏又因這種知覺能力帶來煩惱,於是我們也會用這種能力來解除煩惱。所謂“解鈴還需系鈴人”,如何讓我們的知覺能力不再系鈴而是解鈴,這就要好好端正這知的能力。
佛教與其他宗教最大不同處,就在對此“我”的看法,認為人類根本把“我”錯看了,於是自以為是的結果,讓人越陷越深。一旦有了我,就要照顧、保護、發展、表現,還要追求成就、肯定與生命的延續,這似乎是每個人生下來就被付予的任務,要是你事先知道這一連串的艱難任務,或許你寧願不出生的好,就像有些人說“早知道出社會,是要如此辛苦跟人拼、爭奪,還不如永遠當學生。”
可是人一定要長大,長大之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現實中沒人能代替你吃飯,自己的問題還得自己去承擔。幸運的,有些可能成為叱吒風雲的人物,於是自豪好在父母把我生下來,才有今天;但不幸的,有些可能怨天尤人,認為時不我予;而一般人就在中間,秉著「天生我才必有用”哲學,在那等待機會。但不管是那一種人,都是身不由己,直到老時還不知自己這生是否該做的都已做了,或做了一堆白做與不該做的事。反正一生都是往前沖,每人都如此,我也不例外,這就夠了。但夠了並不代表心甘情願,至少有時會覺得這人生一路走來,裡面有很多不是自己情願的抉擇,暗中一算,還是有數不完的“不滿”,說來說去,總覺得應該可以更好。
有時候人會發現,行善是一種息卻煩惱的良方,在松脫自我愛的同時,此心較不執著。然而此堅固的自我,即雖在行善之余,還是未能消解有我的苦。我想孔子之所以提出“毋意、毋固、毋必、毋我”,應該是看到有我就有煩惱,除非能處處不執著,所以有此智慧之語。我們在學校都是學這些好道理,可是一進了社會,發現世間事業都在強化“自我的表現”,弱肉強食,逼得沒人敢放下自我,於是強化自我變成人人不得的選擇,雖然不滿,也得跟上去。漸漸地這自我表現的需要,成為生活上的最大負擔,尤其資本主義社會,大家看的都是這個。於是有人想抗議、想“打擊魔鬼”,卻發現其實沒人強迫我要這樣,看到這背後最大的魔鬼就是最愛的“我”,因沒法對自己下手,不敢不為五斗米折腰,只好在“共業”的世間裡隨俗,或忍氣伴苦過下去。
人生基本目的就是要活下去,為了這,什麼都能忍,可是若再問為何要活著?這本來是不需要問的問題,但人在歲月洗禮中,面臨許多的煩惱困惑與挑戰後,還要努力地活下去,這背後的原因是什麼,大概每人都會自問自答一番。這答案一般都不出“追求希望、創造前途”,換言之,就是為了要滿足所欲,所以圓覺經雲“愛欲為因,愛命為果”,愛是人的動力,因為那裡面有可以代表我的東西,諸如地位、面子或人格,情愛與成就,凡可讓我覺得更實在、更有價值,甚至拋頭顱灑熱血,仍是我爭取的對象。
人生是一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歷史,即使有人認為他們為下一代、為國家可以犧牲自己,但當所愛拂逆時,則可看出煩惱與不自在,還是因為以自我愛為中心的緣故,例如屈原就是個代表。我們看同一種事,當以自我為中心時,則煩惱會比較大,當與我愛、我見無關則不關痛癢。可以說所有交織人生舞台的斑斑血淚,都是“我”的傑作,所有執著都是為表現這個我。有部電影叫“我就這樣過了一生”,其實你不必看過這電影,你也能想像出人生哪個不是這麼回事,一堆愛恨血淚,最後灰飛煙滅,入土為安。
人生的血淚本應是人的提醒劑,可是“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來將相今何在?孝順子孫誰見了?”人都知道無事一身輕,但偏偏有事才覺安全,一有空就找事情忙。當然,學佛不是不管世間法,我們是強調出世間法應放在Higher Priority(高順位)。我們不是在這高談闊論、自作清高,而是在自我反觀,希望前人的路可以當我們的教育,若不作反省,我們很容易被環境磨失覺性,只會跟著世人腳步。
這個“我”如鳥銜枝築巢,是攀附眾緣而結成,結後又將崩毀,皆無常變易,窮一生的忙碌所得,一直百般呵護,怕他這怕他那,好像投資股票,最後還是毀了,於是人才開始覺醒,會轉投資了。生死是人生大事,不是說出生與死亡要好好隆重辦理,而是意謂這一生不該空過。不學佛的人,不知有出世間法、有涅槃解脫,那是不懂轉投資的,但是學佛的人若也轉不出去,也一頭栽進世間法的努力,“勉就事業、強順人情”,跟著迷於投資在風光上,這就可惜冤枉了。
由於這個“我”的作祟,人一直會想為他找個安放處,有我就需要攀緣,以為“我”越大就越穩當,所以一般人向往功成名就。“英雄”功成名就後,他們的心安了嗎?不安的原因是因這個“我”未停止作祟,同樣修行人也是如此,即使講經弘法信徒千萬,只要“我”未停止作祟,都還在無明的窟裡。印順法師認為“初果”斷身見,是我們學佛第一個目標,斷身見就入於解脫聖流,順流而下將完全斷貪嗔癡,徹底無我而解脫。這是翻轉乾坤,憾天動地的大事,是此生“所作已辦”,此心已大安,人生的大事已完成。徹底調伏貪嗔癡,則功德圓滿,足為人天師,堪受人天供養,因此佛門說“皈依僧,眾中尊”,學佛人要向解脫聖者學習。
我是誰
“我是誰?”未生之前我是誰?已死之後誰是我?這是想解脫的人應該追問的問題。各位聽過“莊周夢蝴蝶”吧?莊子有天夢到他變成一只蝴蝶,醒後很惶恐,跟學生說“不知是我作夢變成蝴蝶,還是蝴蝶作夢變成我,不知我是那個?”這個故事寓意很深。有部電影“Vanilla Sky”(香草的天空)更是把人生說成是層層的夢,一個醒來又在另外一個,而且每一個都非常真實。你知道你現在是主是客?是夢是實?眼前一切是有是無?是我擁有意識或意識擁有我?是我創造天地或上帝,還是他們創造了我?在思想的背後,有沒個思想?這些問題問不完,但也可能只是夢中無意義的呓語,這種哲學問題可以無窮的追究下去,直到有一天你發現“無我”才能解答我到底是誰。但要談“無我”,需先談“我”是怎麼來的。
這我是無明的產物,是由“思想捏造個思想者”而來,再經自他共同認同,成為世間共許的事實。但這思想有差錯卻不自知,若你去注意這“我”是怎麼出現的,會發現這“我”先是因妄心的“想有所得”,或說,妄心的“欲望”是“我”的推手,“有所得”是“我”的強化,再經累積不化而定型,就會有個那樣因緣下的我形成。譬如你進入一個新公司,在乎表現得如何,怕能力被否定,於是公司型的“我”就這樣形成了。像以前我公司裡有個經理被裁員,第二天他拿著槍到辦公室自殺,若是他只是個小職員,可能不會自殺,所以是那個“經理的我”殺了他。我們在不同的群體,就會形成那個環境下的我,所以這“我”很多,每人都可以是千面的,譬如你可能在A地很有自信,但在B地卻很膽怯。當妄心生起,隨著環境的攀緣,境界的反射,這“我”就跟著出現了。可是在不同的環境或不同的時間裡有不同的我,到底那個才是我呢?由於隨著眾我又聚合成一個總我,這就是五蘊和合的我。菩薩與凡夫的情況不同,雖然菩薩也是有不同場合的千面或千手千眼的化現,在不同時空下示現三界、六道的類型,但他知道每個都是幻,所以不會有個總我,不像凡夫總是在不同環境執取“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有所得”是強化“我”的原因,因為人只要活著,很難不想“有所得”,好像若無所得則似乎沒法維持生活。但這無所得其實不是什麼都不要的意思,無我是沒有我的負擔,但並不會變成呆子,而是比較活潑自在。像禅師所說“終日吃飯而咬不到一粒米”、“百花叢裡過,片葉不沾身”,能在紅塵中無掛礙,必是心無所得,或“三輪體空”,亦即只有緣起交織的現象,沒有誰真的得到什麼。舉例來說,“我怕死”,這裡面有個我,有個怕,還有個死,但這三者其實都在一個自我上,但人卻自己迷自己,由分別心以為有三個,好像死是從外而來的,又把“怕”看實了,被念頭所騙,於是就空不了。所以若想自在,先得放下我執,平常一有機會就應當反觀有沒妄想攀緣,看清所有的得中,的確無所得,甚至包括修行也是,並且連這個在修行的我也不可得。我們未開始修行之前,就應先具足此正見,才不會越修我執越大,或總怕沒成就而輪回。現實中因無明引發的虛幻煩惱太真實了,不得不勉力調伏,但等調伏後,這煩惱還是虛幻的,故修行是無所得,這才是真修行。亦即雖要非常認真修行,但事實上是修而無修,才不會在三輪體空中,起不空之見。
無我誰修行
我們因有虛妄我執,才要修這妄我,若認同無我,修行與不修行都不需要考慮。文殊師利般若經:“文殊言:以無住相,即住般若波羅蜜。佛復告文殊師利:如是住般若波羅蜜時,是諸善根,雲何增長?雲何損減?文殊師利言:若能如是住般若波羅蜜,於諸善根無增無減。於一切法亦無增無減。是般若波羅蜜性相亦無增無減。”無我即實際,在實際中那還要修,再修不就是頭上安頭!所以說修行本如幻。
不過這“無我、無所得”的正見,說是容易,但要完全認同的確不容易,有人認為佛法說“有業、有報,而無作者、無受者”,所以別修行了。這要注意修與不修還是天壤之別的,若你真的認同這句話而認為不需要修,當煩惱苦難時也要認同此中無受者,不要喊叫。所以有時我們會講“知足無爭”做為無我的前行,知足無爭的人,常保持隨緣的心,得而不恃、失而不惱。所謂“隨緣消舊業,莫再惹新殃”,在無爭中當然會失去一些東西,也不致讓有所得強化了“我”,只要平常不增加我見,也不會一直因這我未除去而憂心,漸漸也會證入無我。
因生命體是五蘊身心的組合,身心彼此互動,在互動中若只是很單純的合作,心不取著身為“我的”,這種單純的互動本是不相占有,各為單純的存在,本來無事。心只要沒有想要有所得的需要,這裡也不會有“我的”,沒有“我的”就沒有累積,心不會有所住,無住則能應萬物而隨緣,保持在只是依於緣起的活動,這是無心、無住的本然樣子,在此單純的存在下,沒有“我”的抓取。但若心妄動,向內取著身體,向外又想得到東西,起了有所得的抓取,則心就有所住,開始把單純的存在,分別出“有無、得失、生滅”,把單純弄得很復雜,復雜到心自己都搞不清楚怎麼會這樣,於是心也就迷惑起來,對為何會有個“我”也無從問起了。十二因緣裡提到“無明為父,貪愛為母,出生了我這苦孩子。”生命在背著「我”的甲殼下,實在不輕松、很苦,但我們也同時覺得這甲殼有保護作用,還是想盡力維護,寧願迷一輩子,所以學佛的確是人生大事,學佛才可以轉迷成悟。
無無明
心經講“照見五蘊皆空”,後推演說“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以及“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可見五蘊皆空是一切解脫的關鍵,其中道理我們要好好明白。生命只是身心的反應,在反應中有連鎖現象,在現象裡有貪嗔癡等無明,可是這種種無明的背後並沒個我。亦即所有的無明都是現象,並沒有主人,所以都是無住的。我們都是從現象而以為有個本體,說“我有貪嗔癡無明”,所以要斷貪嗔癡無明;這表面上是對的,但事實上卻是“先栽贓,後平反”。維摩诘經說“善不善以身為本;欲貪為身本;虛妄分別為欲貪本;顛倒想為虛妄分別本;無住為顛倒想本;而無住則無本。”眾相根源既是無本,即無本體(我),只要我們能看清無明也不過是身心的反應,就不會找個擁有者,也就不會立之為“我的”。因此信心銘說“前空轉變,皆由妄見;不用求真,唯須息見。”
只要我們正知無我,面對身心的反應不“過度貼標簽”,雖種種現象依然變現,生死也劇烈無比,但別恐慌,別中了自己的圈套,只隨順做該做的,並保持正見無我,也無須掙扎或思量對付,如此則不自取無明,也不須去滅無明;處於此狀態中,也不分別這樣人生有沒意義,只是隨順生命看清反應,也莫懷疑這樣對不對,如此你就自然不與無明糾葛而解脫生死。像鳥巢禅師就對某極於出外參訪求法的弟子說:“要佛法,我這也有。”便拈起衣屑向空一吹,於是該弟子就醒悟了。
別自己栽贓,如此你就能體會圓覺經的隨順覺性:“居一切時,不起妄念,於諸妄心亦不息滅。於妄想境不加了知,於不了知不辨真實。”這是頓悟法門。若你還是想要承認“我”有“無明”,才覺得比較安心與穩當,那也可以,反正戲總是要上演的,好好做個修行人,對這世間的確才能起正面影響,但這與“無無明”還是沒有矛盾,不須以真貶俗,產生對立,此即真俗二谛融通,也才是無無明的通達。
到此你一定會問“那我們如何處理無明?”既然說無明沒有個擁有者,那何必去多管閒事、無事生非。你又會問“不管無明,就不會輪回嗎?”是的,會輪回;但若知輪回背後也沒主體,也就同樣不需無事生非、捕風捉影。你大概會開始驚慌了,會開始懷疑我在胡說八道了。這關鍵在哪呢?就在我們把貪嗔癡無明當作實有,有如視空華為實有,然後從有又立個擁有者,這便空華又結空果。所以我們被自己騙得團團轉,要百般努力去除空華與空果,最後才發現這有如彩虹的“存在”,實際是無本的,沒有真正地存在,只因我們“自心取自心”,所以演了一場長劫戲,輪回或修行都是戲,度眾生也是戲。
我的面面觀
雖不論如何,我們都是無我的,但要證得卻不是用說的,還是要從現實的我來深入觀察才行。有法師說“若不因先有我執,怎得無我。”所以我們不能盲目說無我,而陶醉在理論裡。因此,我們先來開始觀察這個“我”有多少不同面,哪些是人的妄見,哪些是佛法方便說的。
1. 五蘊我:以相續為常,相似為一,如火炬之火,因前而續後,前後不一,人的五陰“我”也是如此,異陰相續,不常不斷,但由於變化緩慢,似乎是常。三歲的你其實已消失了,當前的你也在消失中,這點你可以從平常走路時,用心體會,別用眼去看,用心去看,一直去感受周遭在改變,沒有恆常。我們在意識深層裡,總覺得一直有個我,這我其實是觀念的延續,並非真有個恆常的我在繼續,所以當有一天連這觀念也沒法接續時,本可在此解脫,但由於雜染攀緣,又黏著於“有”邊,轉移到新的四大上,這就是投胎。這樣的每期異陰相續,稱為分段生死。
2. 命根我:五蘊非我,但五蘊所組合的生命是我,認為此命不因輪回而消失。這裡可分三層關系:不異、異、相在。以為五蘊組成的生命是我,或命只是我的,另有個靈性才是我,或說命在我裡面,或我在命裡面。因五蘊與我可以就“不異、異、相在”的認同,便有二十種我。譬如,把識當不異我(是我),其他四蘊異我(即不是我,但是我的),或識在我中,或我在識中。
3. 推想我:如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他認為那能思的背後的我是肯定有的,此有如認為存在的背後必有創造者。這就是思想捏造個思想者。
4. 靈體我:我是借四大附身,四大之外的靈體才是我,有如乩童的的附身。印度把無限大的靈體又稱梵我。
5. 眾生我:不認為我是實在的,但在說“不是”時仍落入了相對的“是”而不自知。或由“能、所”的相對,形成外者為他,因他而反射有我。像有時後我們沒執著,但看別人都如此,所以我也相對的如此了。這是由否定而同時卻被“否定”所設陷的我。
6. 境我:由境遇所立之我,所謂心隨境轉,成敗之境遇為我。此又稱身分我,例如當了爸爸。
7. 二層我見:從唯識學的觀點來看,人有俱生我見與分別我見,俱生我見由累世種子而來,潛藏在第七識,分別我見是後天因外來的雜染,潛藏在第六識,第六識又薰第七識,加深俱生我見,第七識又教授第六識,加深分別我見,所以若不修行,人就更固執,脾氣就越來越大。第七識是遍計執識,他恆審恆思量,一直執第八種子識為我,我就如此成立了。因此第七識也叫我執識,打七就是打破第七識的我執。
8. 意生身我:有些人意念很強時,可以從意而變生身軀,或菩薩與阿羅漢,由願力而現意生身。意念身可以是經修行力,也有由定力,有意生身則還是有非投胎式的變易生死。
9. 客我、假我、名言我、世俗義我:又稱為緣起假名我。譬如我們講證悟,那是誰悟了?其實是過去的以為有我的那個“我”悟了,但現在的那個“我”已不可得。說“我”只是方便說。
10. 佛性我:此是眾生清淨本性,是法性於人的別名,當人證入真如實相時的屬性,是非有非無、非身心五蘊的,又稱為如來藏或勝義我。如來藏是如如法性,為一切眾生依止處,謂一切眾生不離此如來性。
11. 無位真人:於六根門頭出入自在,於一切境不黏不著,無住真心是也。但此心用時有,體卻是空、無相,實是如來藏。
12. 法身與報身:法身是以法為身,是遍一切處、無相、無大小、無壽命的,法身其實不是“身”,而是真理實相之意,所以諸佛同一法身,亦即大家的真理都無別。報身是清淨功德的表征,隨個人修行力而有不同的莊嚴妙色,有如人的氣質,故不是五蘊身,也沒有生老病死。
無我與往生及解脫
有些學佛人認為四大身是無我的,但法身是有我的。所以要在此特別談點法身與報身,來會通無我正見。
當初捨利弗圓寂時,阿難很悲哀,佛跟他說“捨利弗的戒、定、慧、解脫、解脫知見,此五者有滅亡嗎?”阿難說沒有,於是佛說“誰都會死的,但捨利弗的五分法身常在。”原始佛教與南傳佛法只講法身與四大身,後來大乘佛法又於法身外另說報身,這是大乘佛法的一大不同。大乘經典裡所說幾乎都是報身佛的境界,諸如放光、大身莊嚴等等。法身是以法為身,是無相的,法清淨不滅,諸佛都因證得真理(法)而成佛的,而真理必是無別的,不隨個人而易,所以經中說諸佛皆同一法身,有如眾生同一虛空一樣。法身又稱為法性身,謂所有的存在,都同一法性,此法性是不生不滅的,故又說有情無情同有圓滿種智,這種智在眾生又稱為佛性,佛性圓滿開展即證入圓滿法身。
緣起於法界是不增不減任何分毫的,今天我們看到的增減,是沒看到全體,猶如太陽有出沒,但從外太空看則沒此現象。這世界不會有從一變零或從無變有的事,所以才說緣聚緣散而有增減。雖然從局部看有增減,實際上總體卻沒增減。生命亦然,雖然地球上人類增多了,但本體上不增不減。這可用千江水月來認識,水月盡管增多,而實不來不去、不增不減。我們都有共同的“天月”,那就是法身,換言之,一切皆從法性出,皆是法界緣起流出,就像菩薩可以千處化身,而實際上其心不動,也不來不去,只因與眾生有緣,故千江水月般示現。這種緣起,於整體法界稱為性起,重於法性的不生不滅卻又無礙緣起的現象。所以阿羅漢證入無生,其死後的存在就不是業報身,而是不來不去的法身,只是大乘說他們是有余法身。
金剛經說“若以色見我,以聲音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如來就是不來不去的法身,若我們把此四大身當我,這同樣也永遠見不到自己本來面目。所以無我的修行是破我執見法身,其根本之道在不著相,不把眾生視為他人。換言之,世上諸事都“全與我有關”或“全與我相關”,一有切有,一無一切無,而有無本性皆同。但凡夫只取“那些與我相關”的部份,這叫偏見或邊見,捨全體執小撮,結果人我相都很實在。小乘在修行上依“捨離”,把偏見的愛取執著都放下,證入我空,但大乘則把心打開到無量,證入法空。為令行者不以小乘我空為足,所以大乘經典重發菩提心,打開心量,除般若慧外再說方便慧,開展無邊莊嚴的報身佛,以十方淨土為目標,是整體性的,稱為“大方廣”。
報身隨每人功德智慧與願力而有不同,由五蘊在身口意的修行,所證悟的智慧與累積的功德,這部分稱為報身,是有相的,但其清淨莊嚴,勝於四大肉身。所以像阿彌陀佛及在西方淨土的行者,都是示現報身,如阿彌陀經所言,這報身之壽命與國土莊嚴是說不盡的,但可以“無量無邊阿僧只”說。
往生淨土世界的法門在南傳佛法是沒有的,這是大乘佛法廣施設的方便法。要往生西方淨土,需具有足夠“善根福德”才能有那種莊嚴的果報身,否則就還要在六道乃至邊地(包括未來當生)。經中以從蓮花(比喻清淨功德)化身,說明這種果報身的出現,四種大蓮花是表征四無量心(慈悲喜捨)清淨功德的成就,亦即此往生不是從四大轉換的投胎,而是從定心(蓮花)境界的轉化,故與輪回不同。因此往生西方也不是四大壞滅後才發生,是人活著時就已經在那“結生蓮花”。所謂“花開見佛”其實非指看到佛身,而是指“見法即是見佛”,當此心入於無量,則能見法無量,無量即無生,故當然就是“見佛悟無生”,無生故不退轉。
往生淨土的品位是依於行者心的清淨決定,不是因阿彌陀佛有不同錄取標准,亦即清淨功德報身決定往生品位,所以最好是消業往生,這表示個人在當下世界就應開始淨土的修行。若四大已壞而下品或中品往生者,在心的蓮花苞中繼續修行,但由於這種的修行是在無染緣的定心中,所以進展緩慢,比起四大身的修行言,淨土一百年等於裟婆一天。
若問四大不投胎,那是否意謂肉身的部分已永滅?當知肉身的生命是應化身,是業報或願力而有,當行者修到一心不亂,再加上發願往生,業力則缺少延續雜染心的因緣,那應化身就暫時無緣再投胎,所以往生的關鍵是“一心不亂”而且需要“至誠發願”,否則愛染心一起,就難止投胎因緣。若再問為何發願才能往生,難道阿彌陀佛不能主動幫助嗎?對的,無願力的定心是不夠的,還要將此定心念力與阿彌陀佛的願力相吻合,如此心心相印,才能薰成果報因緣,接上彌陀的教化,果熟而往生。所以未往生前應打好經教的基礎,有了法的薰習,了解佛的智慧與願力,與彌陀願力相合,才容易接上彌陀的教化。
發願是轉變業力的一大方便,願力深則不致被業力拉走,所以即使不想去西方淨土者,平時也應發願往生其他淨土。裟婆世界是釋迦牟尼佛的教化土,現存的經典就是等同佛的化身,你也可以發願來此土學佛,若不是因愛染因素,也有類似的九品蓮花,也可以“花開見佛”。也就是說上品上生裟婆的人比較有好的學佛因緣,得遇善知識,而下品下生就可能有很多學佛阻力。可是由於裟婆是凡聖同居土,那些雖不發願卻有人身福報的人也往生來此,所以染緣很多,造成心不易清淨,修行便難成就,故也就較不易悟無生,但那些在裟婆悟無生的人也很多,一樣是得不退轉。大乘經說“心淨國土淨”,心若清淨,當下此土也是淨土,心若不清淨,卻想捨自己的因果土求生他方世界,恐怕阿彌陀佛也愛莫能助。因果是不爽的,不依因果也別想另有捷徑,這就是老實修行之本義。
教徒常被人請去助念往生,這本是好事,但無形間被一般人視為佛教是臨終的宗教。所以我們建議,若要去助念,最好先看臨終者意願如何,若他以為念佛是摧他早走,他反而會恐怖。所以要懂得開示病人,直到他接受後才助念,並要對他的家人也開示生命真相的佛法,而且要他們一起念,我們到後來只是輔助而非完全“唱獨角戲”,如此才能啟發他們,也免得讓人誤解佛教內涵。
凡夫四大身是業報身,但也可以是轉凡成聖的功德身,端視你怎麼用它。所謂果報分現世報與來世報,現世報又特指花報,而來世報才是真的果報。不過不論是花報還是果報,都是感應的存在,這存在不是“我”,而是一種心念招感的生命現象(這與前所講蓮花化身一樣,皆是心的因果),生命與其所得的善惡果報有一樣性質,都是得而不得,但由於心的迷惑執著,所以把這業報緣起現象,當作是“有我”。因此一般人平常所說的“我”,其實是此心,輪回與解脫的都是心,不是我。此身體是心的因果緣起,故此招感身也非我,這身心是一直隨因緣而改變,不是“相同”,更不是“永恆不變”,所以從身或心言,平常所說的“我”都不是一成不變,最多只是集合名詞的總稱,故不是“一個”固定實體,這就是佛法說的“無我”。所以活著是無我,往生也是無我,解脫成佛也是無我,都是空性於此心的緣生緣滅之展現。今天你的幸運與不幸運都是心的招感,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起個念頭就往生一個世界,不動心就涅槃寂靜,故說“三界唯心”、“心佛眾生,三無差別”。不管是生死活涅槃,往生或成佛,皆是“起唯法起,滅唯法滅”,這裡沒有一個我,只是隨緣起法的空性心。若此心識得實相,實無成佛與不成佛,無我的真理不管在那裡都不變。明白此心無我,唯緣起空性法,則是明心見性,有我與無我到此也不必多說。
好了,現在若有人問你,佛性是我、我所嗎?成佛是我嗎?解脫的是誰?說話、吃飯的是誰?生前死後我是誰?證涅槃者誰?思想的背後定有思想者嗎?宇宙背後定有控制者吧?五蘊世間背後定有個我吧?對這些你都不應再迷惑才對。不過我要強調,以上的了解並不代表解脫,因為這還是識性的知識,未真正融入生命裡,以前我講過,除非能實踐在現實生命,否則此心不會以答案為滿足,所以我們還是要先放下答案,去追問自己“我是誰?煩惱的是誰?問這問題的是誰?”如此才能觸到無明的黑窟,從中爆破。
無我的修行
前面說過,無我“不以因得,不以非因得”,本非修行事,但現實中還是不得已要修行。有人以為佛法就是要把我修到不見,這意謂本來是有,然後經修行而沒有,有如道家“羽化登仙”一般。或有人一直搞不懂,會問說怎麼一個如此真實的我與生命,能夠不再輪回,像煙霧一樣沒了呢?若有這類疑惑,就應該要弄明白,否則還會用這個我來修行,這樣子無明根就一直拔不掉。無我既是本然的真谛,所以就不是因修行才如此,而是當下就如此,所以修行只是去證明真的如此,然後你的心不再被自己往昔觀念與習性囚禁,也不再被外境欺惑或眾生所左右,這稱為不退轉,但並不是有個我不退轉,就是因為無我才沒有一個人在流轉。
小乘的方法是原始佛教的教法,非常扎實又合乎現實,佛法的修行以定慧為主,慧從觀而起,觀的重要角度是“保持距離”,就像眼若貼物則無法見,太遠亦然。所以觀要懂得離情離我離既有成見,才不會太近,太遠就是與自己生命無關。佛法的觀基本上以四念處為主,首重觀息,觀息與不淨觀是二甘露門,以見無常無我,不執身見。不淨觀從老時發稀皮皺,到死時四大離散,膿腫身爛,剩白骨又經風化成灰,最後成為黃土。觀息依四念處次第,便有十六勝行,是很完整的修法。觀息以打坐為輔助,看見心息相依,息隨心有;當心越靜,息就越細。在定中漸至無息,身不喘動時,特別容易反觀覺察此身乃四大,同於植物,漸漸覺得意識的粗糙,相對下,覺性越強,意識就越淡,而發現“我識”猶如寄生,知道平常不應如此依從這“我識”,妄動便漸止。若達一心不生,不與妄識相應,就可體會一切的存在只是存在,不需自己加減意見,漸會息下貪嗔癡,任其“本然”如如,即是如來。這是止息五蘊執著的有效方法,以離欲、淡我執而漸解脫。其內容當然不只這樣,方法也各家有別,但都要見無常無我。
大乘的方法更多,光是中國禅宗就說不完,中國禅重“頓悟”,像參公案或話頭,用疑情取代妄念,直至疑團爆破,意識心當下粉碎,山河大地也如乾坤倒轉,身心世界瞬間清淨,發現一切本自現成,不增不減。參禅是以大死方能大活方法,逼得你無退路時,“識”無用武之地,一念深觀,看到“超意識的那個”,從此狂心頓歇。
大乘認為有我與無我皆是意識的分別,無我也不可得,何妨假名我。這是空假不二的智慧,所以又把解脫門稱為“不二門”,從不二法看,有我與無我都是假名,但由於無我法流傳到後來,有些行者太偏於灰身泯智,不理世事,加上時代因緣的需要,所以大乘開展“如來藏我”,把有我與無我用清淨無染的“我”統一,強調眾生的佛性,又把佛教帶出一新的氣象,尤其傳到中國,如來藏的思想更是大放異彩,中國禅基本上就是如來藏佛性的思想的強調者。禅宗認為生死涅槃乃一如,無明實性即佛性,要行者當下就莫揀擇,佛性本圓滿,無修也無證,只因我們不肯相信,故不敢承擔“我即如來”,只好像法華經所形容,從除糞做起,徒自疲勞。
因法身是不增不減,所以我們現在就已具足,不是經修行才變有,所以說“佛非新成”。大乘佛法把法身境界發展到“大而無外、小而無內”時,當然視一切平等,皆無相又無不相,這“大而無外、小而無內”也是心的本來面目,也是諸佛的同一境界,因此“若人欲知佛境界,當淨其心如虛空。”這就說明“識”必先清淨,自然能不離當下而入佛境界。識不清淨,就會造成“翳眼見空中花”,以為我就是煩惱凡夫。
大乘佛法把眾生的善根凸顯,帶引眾生於人生路上願發菩提心,承擔如來自性,積極學佛,的確是小乘佛法所不及。這裡特別舉文殊菩薩所說“我即無礙,何以無礙求無礙。”來說明。這裡的“我”就是法性,是此心“空無大千,不見於我”;當行者心無所住有如虛空,當然就入自在無礙。這“我即無礙”的氣勢很恢宏,可以是行者銘刻於心的有力信念,當你覺得無明煩惱時,就以此信念對照一下,便發現這在煩惱的不是我,只是像外面來的野狗,只要我不管它,就不會成為我的家犬,如此你就不被妄念所占據,識便得以清淨。另外平常經行或做事時,也可觀察這無礙的妙用,看到根與識間“全自動”的配合,全部都由緣起,好的也無礙地發生與消失,不好的也無礙地發生與消失,這也能讓你體會緣起無我,在修習動中禅時也可感受這個。
一般宗教不但執著有我,而且其上帝也是永恆存在的,所以“無我”不容易被上帝信仰者所接受,他們的上帝與子民都是有我的,因此從佛教看,他們未解脫這個“我”。有人問說,基督徒把自我都交給上帝,即使遇到逆境,也認為是上帝的考驗,這樣不是也達到無我、無心、無煩惱了嗎?這其實是相似的無我,若真正無我是無強烈自我目的的,因他們把往生天堂做為交換條件,這怎會是無我。若我問他,今天我出現在他面前向他傳佛法,是否也是上帝意旨?他會說我是魔派來的。那這“上帝意旨”就難有標准了,是他自己想當然爾,因每人對這標准不同,就會有我才是真耶稣教會,他不是,如此的從自我意見當標准怎能說無心?至於他們的煩惱降伏,能讓惱子少想東想西,的確是降低不少,但孔子說:“唯上智與下愚不移”,佛教是主張看清楚了,所以不妄想,他們是交給上帝,所以不必想,那種方法是真正能淨除煩惱,這就看你願相信那條路了。當然有人說他心識簡單,信基督教比較簡單,一心當上帝的子民假如他能滿足,我們也祝福他,替他高興,究竟想搞清真相、征服自己是比較難。
無我在三法印是居關鍵的地位,因為無常是生滅的,涅槃是不生不滅的,兩者似乎是矛盾,但因為無我(無自性),所以才會生滅,也因為無我,所以沒有一個真實的生滅體,故本性常自涅槃,因此若只談無常與涅槃,則恐有偏於一邊之虞,那行為與生活就可能出偏差。換言之,佛法的無我解脫,是教導人成為人格圓滿、梵行清淨的世間人,是落實於人間“真善美聖”的,在生活的行為上是“無住生心”,無住即一切無求,無個人色彩,生心即依眾生願而行,還是要在人間依四正勤、八正道等成就菩薩四無量心(慈悲喜捨)。經無我的智慧,人間菩薩道才能真的實踐。
最後我要提供一個令各位快速體會“無我”的辦法。想想看你為何會睡覺?當身體累時,你想不睡都不行,你幾乎無法控制,自動就睡過去了,而那天我們死去也是如此就過去了。睡著後又做夢,夢到你當總統或被打殺。請問夢中的你是不是只是心自制的?那個被打的人是你嗎?又你知道你那時睡著的嗎?身無知,當然不知,而心雖有知,卻不知何時沒知覺地睡了;若你硬是想看到睡著的那一剎那,你將無法睡著,當你放松放下,便自然睡著了。同樣地,我們若一直想無我、或想開悟,反而離道越遠。“執之失度,必入邪路;放之自然,體無去住”,等修行上路後,就得放下這些念頭,才能如圓覺經所說“如自斷其首,而無斷者”,睡著或醒來那一剎那都是無我的,亦即身心在他們自己的法則中。所以身有身的一套,心有心的一套,但不管那一套,都非你的世界,都是無我。其實,即使我們不睡時,這我還是由心自起,所以這一生都是無我的。
另外再說個無我者應有的做事態度,就是別依己意。我們時常以為做事完全沒私心,一付很像無我的樣子,但一不合意就拂袖而去,這就大有問題了。真無我者不會因是我的才做,也不會在生命關頭而改變方向,故必展現六度的法范,所以前面才說逆境是修行無我的增上願,這就是“但見於法,不見於我”,只要應該的就做,成功不必在我,即使別人都不欣賞,你也不動轉,那就是無我了。所以大乘不是在個人成佛,而是要令一切眾生皆入無余涅槃。講了六講,到現在我們也已把三皈依包括了,皈依佛,即念念覺知生滅實相;皈依法,即見無常苦而離欲;皈依僧,即見無我而調服。
功課:常問自己,現在在做、在煩、在高興的是誰?
若只剩一個月生命,如何度過?半年呢,有何不同?思維:自古以來,有多少名人與英雄,才子與哲人,叱吒風雲,但想像他們臨終的心情與會如何面對。然後再想想現在的你與他們有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