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東漢末年淨宗經典的翻譯與傳布,難信易行的念佛法門在理論與信仰修行層面,經過四眾弟子的觀察、試探到最終接納信受的曲折過程。在念佛法門流布早期,中國信眾潛修密超者不乏其人。文獻記載最早發願求生西方淨土並得以驗證的有西晉的阙公則。阙公則居士性情恬放簡肅,專勤念佛法門,晉武之世(公元265—274年)往生於洛陽。道俗同志為設追念會於白馬寺中,其夕轉經,中夜時聞空中有唱贊聲,仰見一人,形器壯偉,儀服整麗,乃言曰:“我是阙公則,今生西方安樂世界,與諸菩薩共來聽經。”
阙公則是現存文獻中最早的信仰彌陀求生淨土者。其後修持念佛法門得以成就往生者,不勝枚舉,如衛士度居士於東晉永昌年間(公元322年)臨終有往生西方的靈異。《西方確指》中,覺明妙行菩薩追述自己在晉明帝時(約公元323年)受貧子身,發憤苦切念佛,七日七夜心開見佛,臨終坐脫生西。可見淨土信仰與修持,在早期便已經具有廣泛的民眾性。
注重信仰與踐履的淨土法門,亦受到當時高僧法師的青睐。西晉末年有竺僧顯禅師,常以誦經業禅為務。後遇疾綿笃,乃矚想西方淨土,苦切求往生,見阿彌陀佛光明顯赫,疾苦愈好,至次日清晨,端坐往生。西晉竺法曠法師每以《法華》為會歸三乘之旨,《無量壽》為淨土之因,常吟詠二部經典,有徒眾來時即講說,獨處時則自誦。並募緣起立大殿,供奉阿彌陀佛像。竺法曠是文獻記載最早講解《無量壽經》的法師。東晉初有支道林法師(《般若》六家之一),夙誦《道行般若經》及《慧印三昧經》等,亦嘗命匠人造阿彌陀佛像,自撰贊文表明誓生安養佛國,見佛神悟證果之誓願。
晉末以後,隨著淨土信仰的弘傳,阿彌陀佛像亦相繼造立。造立阿彌陀佛像有甚深功德。《般舟三昧經》雲:“若欲疾得三昧,應作佛形像。”廣造佛像能度無量眾生,何以故?《觀經》雲:“以觀佛身故,亦見佛心。佛心者,大慈悲是,以無緣慈,攝諸眾生。”人們禮拜瞻仰阿彌陀佛相好光明,便可感悟接納阿彌陀佛的願心。阿彌陀佛的願心,即是普救九法界眾生出離二種生死的大慈悲心。阿彌陀佛以同體大悲,無緣大慈,攝受我等眾生往生極樂世界。以相好光明作佛事,功德難量。有見於此,隨著淨土信仰的弘傳,阿彌陀佛像的造立,便蔚成風氣並影響到後來的歷代淨土信仰。自古迄今,雕刻繡畫阿彌陀佛像之靈瑞,史冊多有記載。諸如或刻阿彌陀佛像出捨利;或畫阿彌陀佛像煥發神光;或造釋迦彌陀二像,導引其雕刻者至極樂世界聽聞阿彌陀佛開示;或至誠所造的阿彌陀佛像,入地獄教化眾生等等,足證造阿彌陀佛像之功德不可思議。時至21世紀初葉,江西廬山東林祖庭,將建造48米阿彌陀佛接引銅像,恆久住立於南閻浮提,慈眼視眾生,悲手救群萌,亦實乃千載難逢之盛事。
淨宗念佛往生法門,在為中國人接納信受過程中,亦遇到嚴峻的考驗。距此娑婆世界十萬億佛剎之遙遠的西方,有一世界名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且此佛淨土與吾輩娑婆眾生關系甚切,這實在是一件匪夷所思之事。凡夫眾生信慧有限,聽聞之余總不免存有眼見為實的求證心理。這種需要驗證的心理是東晉時代淨宗所面臨的一大挑戰。東晉慧遠大師以其睿智卓識,啟建白蓮社,以缁白二眾精英團體共修念佛三昧的實踐,來應對這一挑戰。蓮社123人於般若雲台精捨阿彌陀佛像前,奉以香華,建齋立誓,共期西方。劉遺民居士秉承慧遠大師意旨,撰寫《西方發願文》,從三世善惡因果,人世無常,輪回路險的理念契入,深刻領悟到業力凡夫懈怠放逸的習氣深厚,厭離娑婆、欣求極樂之道心,若有若無。是故啟建蓮社,同志諸賢相互勉勵督促,夕惕朝勤,是乃關涉到淨業修行的成敗。其目的在於當生往生淨土,圓成佛果。誠如發願文之所詠贊:“藉芙蓉於中流,蔭瓊柯以詠言。飄雲衣於八極,泛香風以窮年。體忘安而彌穆,心超樂以自怡。臨三途而緬謝,傲天宮而長辭。紹眾靈以繼軌,指大覺以為期。”意謂:
於生死中流藉托蓮華以度越,
瓊樹綠蔭下暢詠高潔的心聲。
飄雲衣逍遙於八方極迥之地,
熏沐蓮香清風以盡天年。
勤苦辦道而身體彌顯莊敬盛美,
不染五欲之樂以禅悅自怡。
念佛三昧橫截畜生、餓鬼、地獄的苦報,
往生淨土長辭天堂宮阙的幻樂。
紹集眾賢的志趣以承繼聖人的芳軌,
以成就佛果作為蓮社共修的目標。
字裡行間洋溢著深沉的宗教情懷,千載之下誦之,亦回腸蕩氣,催人善根。據史料記載,蓮社123人均有往生瑞相。誠為後世結社念佛之濫觞,流風余韻,影響至深且遠。東林寺遂爾成為我國第一淨土道場。以此德業故,慧遠大師遂被推尊為中國淨宗初祖。
廬山蓮風普振,天下道心清堅之士,神往而競效之。齊、梁之時願生淨土的高僧大德甚眾,諸如:僧诠、昙弘、慧通、慧進、僧行、法陰、法琳、僧柔、寶亮等。梁朝道珍法師,平素專講《 涅槃經 》,後慕遠公淨業,駐錫廬山,禅坐中,忽見海上數百人乘寶舫前行,道珍恭問去何處?答曰:“往極樂國。”道珍求附載同往。回報雲:“法師雖善講《 涅槃經 》,亦大不可思議,然未誦《 彌陀經 》,豈得同往?”道珍法師遂中止講《 涅槃經 》,專一念佛誦《 阿彌陀經 》,及二萬遍。命終前四七日,見西方銀台來至。空中皎如白日,有聲音傳來:“法師當乘此台往生。”爾時大眾鹹聞天樂異香,數日香猶未散。其夜峰頂寺僧,遙見谷口數十火炬,明燎徹夜,次日乃知道珍法師靈逝。
至北魏宣武帝時,北印度沙門菩提流支(公元508年至洛陽),譯出《 無量壽經優婆提捨願生偈 》,解說五念門往生之法。昙鸾大師領納信受菩提留支三藏法師所傳承的念佛法門,身體力行。在理論與踐履上均有重大建樹。據載:昙鸾大師十五歲出家,廣通內外諸典,欲造《 大集經 》之注解,但至過半而罹疾,感人命危脆無常,欲先學仙術,得長生以後,方崇佛教。從陶弘景得仙經十卷,欲往名山依法修煉。行至洛陽,恰遇菩提流支,昙鸾往而啟問:“佛法中頗有長生不死法勝此土仙經者乎?”菩提留支答:“此方何處有長生不死法?縱然能得長年少時不死,但終難免輪回三有。”即以《 觀無量壽佛經 》授之說:“此大仙方,依之修行,當得解脫生死。”昙鸾頂受後,遂即焚毀仙經,專修西方淨業。每有世俗君子诃難:“十方佛國,皆為淨土,法師何乃獨意往西,豈非偏見生也?”昙鸾大師回答:“吾既凡夫,智慧淺短,未入法位,念力須均,如置草引牛,恆須系心槽枥,豈得縱放,全無所歸。”雖然責難者不斷,而昙鸾大師獨決依阿彌陀如來本願力,渴仰往生西方淨土,精勤念佛。臨終時,見到龍樹菩薩告知淨土緣熟。遂集眾開示:“勞生役役,其止無日。地獄諸苦,不可不懼;九品淨業,不可不修。”在眾弟子的高聲唱佛聲中,西向稽颡而終。眾人俱見幡華幢蓋,自西而來,天樂盈空,良久乃已。昙鸾大師不僅身體力行,而且著書立說,其《 往生論注 》闡述淨宗他力本願的理念,對後人影響甚大。
承續昙鸾大師淨宗遺響者,是隋末唐初的道綽大師。道綽大師早年遍習經論,尤精研《 大涅槃經 》,講及二十四遍。後來修涉《 般若 》,常住汶水石壁玄中寺。見寺中石碑記載昙鸾久修淨土之懿業,至臨終時,有種種奇異瑞相。道綽大師讀後深受感動,遂捨涅槃宗而歸向淨土法門。每日持念佛號七萬,坐必面西,六時禮拜,講《 觀無量壽佛經 》近二百遍,以淨土法門化導有緣道俗,勸人棄除雜緣思慮,一心念佛。人各掐珠,口稱佛號。聚眾念佛,散席後佛號余音猶播揚泉林山谷。臨終時,眾人見化佛住立虛空,天花下散。受其感化者不計其數,撰《 安樂集 》,祖述淨宗理論與實踐。
中國淨宗集大成者善導大師,早年出家,求道於諸方,至西河遇道綽大師,在其九品道場聽講《 觀無量壽佛經 》而大喜曰:“此真入佛之津要!修余行業,迂僻難成;唯此法門,速超生死。”於是勤笃精苦,如救頭然,感應殊勝,化緣極盛。著述宏富,影響巨大。
又唐代開元間有慈愍三藏者,原名慧日,曾遠涉印度求學,尋求梵本,凡十三年,備嘗辛酸,深厭閻浮提,遍尋出離三界之道,天竺三藏學者皆指贊淨土。後至北印度健馱羅國,王城東北有一大山,山有觀音像,據雲虔祈者多有靈應。慧日法師遂七日叩頭,又斷糧畢命為期。至七日夜未央,觀音菩薩在空中現紫金色相,長丈余,坐寶蓮華,垂右手摩其頭曰:“汝欲傳法自利利他,西方淨土,極樂世界,彌陀佛國,勸令念佛誦經,回願往生。到彼國已,見佛及我,得大利益。汝自當知淨土法門,勝過諸行。”慧日法師因感觀音菩薩現前開示,信心大增,遂決定專修念佛,矢志淨土。回國後,為唐玄宗說法,開悟帝心,唐玄宗賜號慈愍三藏。慈愍三藏見到當時禅宗空腹高心,貶抑淨宗,乃撰《 往生淨土集 》,盛倡念佛法門,視淨宗念佛法門為出離生死苦海之捷徑。主張融通各宗,會歸淨土。其淨宗思想對後人影響頗大,別具一格。
淨宗在唐代,無論理論建構還是修持實踐,均蔚成大觀。在理論建構方面,前有道綽、善導,繼後有慧日、法照、迦才、懷感、大行、少康等諸師輩出,各有章疏著述,闡揚淨宗教義。又其他宗派的祖師大德,如法常、智俨、吉藏、玄奘及窺基等,或翻譯經典,或著述稱揚,或歸投淨土,形成春蘭秋菊競輝的局面。在念佛行持方面,淨宗祖師以自身修行成就來弘傳念佛法門,如善導大師念一聲佛號,便有一道光明;少康大師念一聲佛號,便出一尊佛像等。大行法師專心思憶阿彌陀佛,閱三七日,夜半忽睹琉璃地,心眼洞明,臨終預知時至,寂爾往生。另外,文人哲士亦傾慕淨宗,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加之唐代諸帝王的崇信與護持,全國上下形成“家家彌陀佛,戶戶觀世音”的盛況。風雲際會,真可謂淨宗建構與弘盛的黃金時代。淨宗理念亦為中國本土文化,諸如文學、音樂、繪畫、建築、哲學與科技等方面,注入活力與生機。
宋代三百余年,淨宗弘傳亦保持著相當的力度。念佛法門功高易進的特質,頗得教內各宗祖師大德的認同,念佛信仰的群眾性進一步擴大。宋初以後,禅宗、天台宗、律宗、華嚴宗等祖師大德,大多兼修兼弘淨土法門,而形成台(天台)淨融合、禅淨雙修、淨律合一的思潮。如禅宗法眼宗第三代祖師永明延壽大師,作《 禅淨四料簡 》,力倡禅淨合行,萬善同歸淨土,被後人推尊為淨宗第六祖。律宗祖師靈芝元照,常誦《 觀無量壽佛經 》與《 普賢行願品 》,結“蓮華淨土念佛社”,更刻慈愍三藏文集以弘淨宗;華嚴宗第四祖清涼國師作《 五門念佛論 》。宋代結社念佛興隆,如淨宗七祖省常大師、遵式法師、知禮法師、宗赜禅師等,以江浙為中心,盛行結社念佛。據載:宗赜禅師宗說兼通,仰踵廬山慧遠大師結社念佛之芳規,建蓮華勝會。其方法是每日念阿彌陀佛名號,或千聲或萬聲,記入功課冊。一夕,夢一男子,烏巾白衣,風貌清美,對宗赜禅師說:“欲入公彌陀會,乞書一名。”宗赜問何名,曰:“普慧。”又雲:“家兄普賢,亦乞登名。”說完遂隱。普慧、普賢乃《 華嚴經•離世間品 》中所列的二大菩薩。此土行人發心結社念佛,稀有難得,遂感菩薩大士幽贊。宗赜禅師感念菩薩的加被,遂以二大菩薩名列入蓮華勝會名錄之首。另外,居士歸信淨土且成就者甚眾,諸如:楊傑、王古、蘇轼、江公望、王阗、王日休等,大多禅淨雙修,自行化他。其中王日休居士自行念佛勤苦,每日禮佛一千拜,臨終站著往生。
自宋以後,淨宗成為佛教各宗的歸趣。如長蘆赜、天衣懷、圓照本、中峰本、天如則、楚石琦、空谷隆等大禅師,皆明垂言教,偏贊念佛法門。經元、明、清迄至現代,莫不如是。然而,淨宗信仰的民眾化,亦是一波三折。如元朝的白蓮教風波,其起因過程復雜。宋高宗時子元禅師,一日聞鴉聲得悟,自此起利他攝化之心,仿廬山蓮社遺風,作蓮宗晨朝忏儀,普勸念佛,令持五戒,觀自代法界眾生禮忏,以使彼等眾生往生西方。其後在俗白衣之徒輾轉傳授其教,大釀流弊,形成白蓮宗,流布民間。最初各皆持五戒念佛,特重不殺戒,不食酒肉,事事潔齋,所以稱其徒為白蓮菜。白蓮宗信徒中,有作偽經《 真宗妙義經 》,以道教之精氣神配佛法僧三寶,而教人搬精運氣,廣行YIN穢,妄附佛說,相率擅為邪行,後再轉而為教匪,危害國家社會秩序,實是佛教史上罕見之事例,曾一度被朝廷嚴禁。蓮宗正教法門也由是受其牽連。元成宗時,優昙普度法師撰《 廬山蓮宗寶鑒 》,闡釋白蓮宗教旨,兼指斥邪說。至元仁宗朝,上表乞復教。皇慶元年(公元1312年)敕許此書頒行各省,復興白蓮宗。優昙普度法師被命為白蓮教主,又賜號虎溪尊者,淨宗亦得以延續光大。
明代三百年間,佛教承宋元以來之余風,禅宗最榮,天台次之,而淨土是附帶二宗,為實際信仰廣行道俗之間,呈現盛況。明末四大師中,蓮池大師與蕅益大師被後人推尊為淨宗八祖與九祖。紫柏尊者與憨山大師在禅誦之余,亦苦切勸導道俗念佛。憨山大師發心念佛時,曾數數見佛菩薩現身光明,是故每常開示:若念佛得力,尤勝參柏樹子、干屎橛也。及晚年住錫廬山五乳峰時,啟建六時念佛道場,以代禅期。蓮池大師、蕅益大師嚴淨毗尼,深探教海,拈提淨土,廣利人天。以念佛一法,圓超禅教律,實一大藏教之指歸。融通禅淨,和會宗教,提唯心以闡淨土之旨,以念佛自利利他,可謂法門得佛之全體大用者。四大師的淨土行業與思想,如暗夜慧炬,指明了後世行人的方向。明代居士修持念佛法門且撰著弘揚者有唐宜之、嚴敏卿、莊廣懷、袁宏道、姚廣孝、李贽等。袁宏道以悟道為先鋒,以念佛為後勁,笃修淨土,撰述《 西方合論 》,洋洋大觀,理事雙備,深得蕅益大師贊許,被選入《 淨土十要 》。
清代佛教承續明朝之禅教律三宗混融思想,禅淨雙修之風益盛,同時台宗、律宗之徒亦參禅歸淨,各派對立疆界消泯,而念佛一門則寄寓於各宗,廣行於道俗之間。清代三位淨宗祖師——截流大師、省庵大師、徹悟大師,專倡淨土,自行化他。加之清代諸多皇帝崇信與護法,淨宗念佛法門亦呈興隆景象。清朝康熙、雍正年間,宮廷課誦《 無量壽經 》,成為定例。居士歸向淨土且著書宣揚淨土者有:周克復、張公緯、俞行敏、周夢顏、彭紹升、彭希涑、魏承貫、王耕心、沈善登等。
近代印光大師上承善導專修之宗風,下應末法眾生之根機,專倡念佛法門。力主敦倫盡分,閒邪存誠,諸惡不作,眾善奉行,真為生死,發菩提心,信願持名,求生淨土。其教化平實,其行持綿密崇高,道俗傾心歸信者甚眾,開一代念佛新風,中興淨宗,其流韻遺響迄至當代。教化眾生,正信正見,厥功甚偉。民國年間,兼修念佛、勸導念佛的亦有谛閒、圓瑛、慈舟、弘一、興慈、倓虛等法師大德。另有一批大德居士,自行化他,對淨宗弘揚功績甚大。如楊仁山、范古農、江味農、梅光羲、胡松年、夏蓮居、李炳南等。近代以來,學風頗開。淨宗念佛法門在一批高僧大德推動下,蔚成風氣。全國各地淨業行人,或仿廬山遠公之遺風,結蓮社念佛;或專課佛號,矢志求生淨土;或撰著弘揚淨宗。淨宗念佛法門在全球頗具風起雲湧之勢,古老的淨宗勢將在現代乃至未來煥發絢麗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