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真如緣起的三大難
【發端】所謂真如緣起,乃言本體的真如由於無明的緣而起動,成為阿黎耶識,由此顯現宇宙萬有。然關於這說明,存有疑問。即:真如與無明的關系如何?無明的起原如何?無明的終局如何?古來講布起信論的人,都討究這些問題,名之為三大難。即一,真妄別體之難;二,真前妄後之難;三,悟後卻迷之難是也。
然此等問題,不是到了後世才發生的,遠在佛在世時早已發端。即“圓覺經”第四金剛藏章中說:金剛藏菩薩合掌恭敬向世尊發問:(一)眾生既本來成佛,何故復有一切無明(相當於真前妄後)?(二)若是諸無明眾生所本有,則有何因緣而如來復說眾生本來成佛(相當於真妄別體)?(三)十方眾生本來成佛而後起無明,則一切如來何時復生一切煩惱(相當於悟後卻迷)?如來對於此種懇诘,列舉譬喻,諄諄說法。其要旨是說:用生死輪回的相對分別心,並不能知道真如圓覺的絕對,此實乃證知無分別的境界。末了說偈,陳述修行之不可忽。問的是理論的哲學的,反之,答的是倫理的宗教的。寬容不迫,令人渴仰,問者心服即在於此。然此惟有世尊始能為之。
【史實】中國唐朝則天武後時,復然法師(與賢首大師共同幫助實叉難陀翻譯華嚴經,乃高德之人)。曾造一偈,以問天下的學士,即所謂真妄偈是也。偈曰:
真法性本淨 妄念何由起? 從真有妄生? 此妄安可止? 無始即無末
有終應有始 無始而有終? 長懷竗此理? 願為開玄妙? 析之出生死
此偈之中,要之,含蓄看三大難。對於此偈,安國寺利涉、章敬寺懷晖、安國寺洪滔、雲華寺法海師等,競造答偈。然如果子、清涼澄觀、圭峰宗密三師的答辯,大有可觀,為余者所不及。奉禅法師向四明知禮所發的疑問,亦不外乎此。
對於真妄偈中的“真法性本淨,妄念何由起”,可以說:迷於真,故無明生。然並非真如先在,無明後起:就同真如無始一樣,無明也是無始的。又,無明既然是迷於真如而起的一種幻想,則無體即空,真如以外並無別體。對於“從真有妄生,此妄安可止”的問,可答言:無明並非從真如而生,乃迷於真如而生,因此悟了真如,無明自止。真如是所迷,無明是能迷,肯迷與所迷並不全同,故真如不可除,而無明可除。“無始即無末,有終應有始。無始而有終”,以無明為無始,則不可不無終。對於此問,可答言:說無明為無始,乃從來未曾悟得,故言無始。既失無明乃無體,即空,則無明完全終盡,惟一真如存在。欲知關於真妄偈的史實及其解答如何,可參看“佛祖統記”第十一卷、“圓覺經略疏鈔”第七卷、“宗鏡錄”第五卷、“十不二門詳解”下末,“林問錄”卷上等。
【真妄別體之難】真如乃無始的存在。無明與真如同,也是無始的存在。然真如之外有無明存在,真妄完全別體,起信論應是真妄二元論──此種非難,乃常向真如緣起論發放的強弩。但其實決不如此。先就真如門看,“論文”中說明真如門,說“心真如者,是一法界的大總相,乃法門之體”。“義記”中說:“真如門是染淨的通相,故通相之外別無染淨”。或說非染非淨或說非真非妄,或說不守自性,說無住,說無相,說約體絕相,說萬法通和。然則真如乃染淨未分惟一絕對的本體,非真,非妄,超絕真妄同異論,豈有容納真妄別體真妄二元論的余地?此乃明顯之理。其次,就生滅門看來,真如與無明,有非一非異的關系。在非一的方面,以真如為覺,以無明為不覺。覺與不覺,明與不明,真實與偽妄,互相差別,宛如別體二元。但如此真妄差別,不過是說明上的假定。故就非異方面說,無明雖為無始的存在,但常依真如而存在,決非自立自存之物。如果無明也同真如一樣自立自存,則變成別體二元論。但在起信論中,是極度主張無明依真如而存在的。故就生滅門而言,也不是二元論,其理自明。後面,就無明的性質看來,“義記”中提出無體即空及有用成事二義。此二義也頗可說明無明的性質了。即無明是無體即空,乃無理之物。詳言之,從真理之上說來,無明元來是虛空之法,並非另有實體。妄法無體,乃真如緣起上不可動搖的真實義。然從我等迷者看來,乃有用成事,乃有情之物。詳言之,從迷情上說,迷界差別的現象森然存在,山川草木禽獸蟲魚展開在吾人眼前。在這迷情上開發萬有,稱為有用成事。因此無明雖然元來是無體即空,但在我輩迷界之人看來,是有用成事。妄認無明仿佛有一種作用。故世尊對金剛藏菩薩提示真妄關系論,乃是枝末。所以必須令人脫卻生死輪回的迷心。可知世尊的解答,實乃徹底的明言。如此主張妄法無體,故就性質而言,也顯然不是二元論。說明真妄的關系,可用水譬喻真如,用風譬喻無明。真如的水被無明的風所動,卷起千波萬浪。水與風完全是別體。真如與無明也完全是別體也。
【真前妄後之難】倘是因真如而有無明,則發生疑慮,以為真如在前、無明在後。此即所謂真前妄後之難。今欲說明此事,應如何方可知呢?知道無明無始的存在與真妄同時的存在,此疑問即可冰釋。即真妄皆無始,因而視之為同時存在。便發生真如在前、無明在後的疑問了。所謂無明無始的存在,乃真如緣起論中的根本主義。“論文”中說:“名為一切眾生,而不稱為覺,原是由於念念相續,未曾離念,故曰無始的無明”。又說:“此心本來自性清淨,而有無明”。又說:“因如來藏無前際,故無明之相亦無始”。這些話充分表白了無明無始之義。論者說緣起,說生起,是時間的說明。故回到過去數千萬年的太古原始時代而根究起來,則認為真如在前、無明後來生起的一種謬見,乃由於未能明確徹底了解佛教緣起論的立場而來。蓋佛教緣起論,不用世間所謂進化論的筆法。緣起論的說明,雖是時間的,也常不離實相論的空間的說明。緣起即實相,豎即橫,捕捉宇宙的實相,給與緣起的時間的說明,無論過去現在,真妄都常是無始之物。“義記”中說破此理:“聞依真而有妄,便謂真先妄後。故發生無明有始之見。猶如從外道(數論)的冥初發生覺等”。在數論學派中,說由於用神我谛而起動自性冥谛,成為大,成為我執,展開覺樂等諸現象。故可說神我與自性二者在前、覺樂等在後。這顯然是反對佛教緣起論中的真妄無前後的定論的。故欲領會緣起論的意義,只要知道“論文”中“忽然念起,名為無明”。只是人們似覺宛如無明後生,表明了妄法無體無根據而已。其次,所謂真妄同時的存在,乃確實地表明真如緣起論以實相為根據,足以冰釋真前妄後的誤解了。若要毫無遺憾地說明此真妄同時存在之理,則非討究真如和無明和黎耶的關系不可。蓋此三法的關系,既已說明生滅因緣之義,舉示了梗概。真如是本體,是不起的。並不能說述依真如而起的原因。故“義記”中說明真如,謂“非自性動,但隨他動”。可說充分地說破了真如為宇宙之本體之理。反之,無明和黎耶,乃現象,是說起動之點。關於無明,“論文”中說“依覺故迷”(即由真如起無明)。又說“由於阿黎耶識,故有無明”。(依黎耶起無明)。又,關於阿黎耶識,“論文”中說“依阿黎耶識,故有無明”。(即依黎耶而起無明)。“義記”中則謂“依不覺,故生三種相”(即依無明而起黎耶)。由此觀之,真如是本體,故在無論何種場合都不起。無明與黎耶,乃說起動之點。可見此無明與黎耶二者,實有互為同時的因果關系。更簡短明了地說明此關系的,即“義記”中所謂“依似(黎耶)起迷(無明);依迷(無明)起似(黎耶)。此義一時,只是說時有前後耳”。可知在此二義的情況之下,無明與黎耶互為因果,真如則常為緣,三法同時存在。這一燕與法相宗中的玉法展轉同時之說多少有相似之處,故比較的了解真妄同畔存在之理,能脫卻真前妄後的謬見。倘主張無明依真如而存在,則可說真如也依無明而存在;若不能如此說,則真前妄後之疑無由排斥。此種論難,可謂不曾充分會得以上所說的真如為本體門、無明為現象起動門之理的近視者流的妄評。
【悟後卻迷之難】所謂悟後卻迷之難,意思是說,一度修顯真如而成,但又迷而入眾生。或稱為還作眾生之難。先舉其難意,既說真如因無明而起動,發生眾生妄法;又說一度修顯而成佛,又會因無明而起動,發生眾生妄法。此難乃由不能深解真如緣起的根本義之所致。夫真如緣起,又名如來藏緣起,乃以在紅有指的真如為根底者。所謂“迷從真如之都出”,乃言以真如的自性清淨為都,決不是指出纏無垢的真如。故說“真如因無明而起動,發生眾生妄法”,乃在纏有垢的立場上的話,即所謂真如緣起的通論也。其次,說“一度修顯真如而成佛”,乃出纏無垢的場合上的話,佛陀如來決沒有更迷之理。何則?因為真如是無始無終的,如來隨順真如修顯真如適應真如故當然是無終的。則豈能再迷?其次提出的難意是:說真如無始無,說無明有,然照真如的例,無明不可不說有始,既曰有始,則再迷之事不可否定。然如論者所說,無終者無始;因此速斷為有終者有始。這種說法,可謂非論理的妄斷之尤者。關於此點,宗密禅師設二種的四句分別如左:
┌有始無終──始覺
一┼有終無始──無明
├無終無始──真如
└有始有終──一期生死
┌無始無終──真如
二┼無始有終──無明
├有始無終──真智
└有始有終──妄念(前六識)
若以無明為有始,則如論者所說,雖又能入迷,但無真前妄後之理,無明是無始的存在。因為是無始,故一度斷絕,不會生起而再迷。何則?因為真如的起動,是他動的,非自動的。即須待無明之緣,方始起動也。然無明乃無始的存在,故為迷的第一原因,除此以外無可根據之物。今斷滅此第一原因的無明而得佛果,則可達於出纏無垢真如,已無可起動之緣,故無再度迷入生死輪回之理。最後附記的一難是:若以無明為無始,則無明亦像真如那樣無終;無明無終,則無成佛之期。答曰:若靠近真如絕對(非異門)的一邊,則不見真妄的區別,故當然是無終的。並非特地作為妄法而論始終。若靠近生滅相對(非一門)的一邊,則真妄全然有區別,真如為本體界,無明為現象界;真如是真實,無明是虛妄。故無體即空的虛妄法得以斷滅,成為無始有終,於是成佛之義成立矣。
二、無明厚薄有無論
【發端】論到宇宙人生的根本,則皆一味平等,不能有差別。然而何以或者為山,或者為川,或者為非情,或者為有情,或者為動物,或者為植物,或者為禽獸,或者為人類呢?尤其是在人生中間,有迷,有悟,有凡,有聖呢?答曰:一味平等的本體即真如,本來具有恆沙的功德力量,可使人人皆同樣地發起宗教心,同樣地增長信念,同樣地修養,同樣地突入涅槃之域。其所以不然者,理由何在呢?這便要說到無明了。有一種無明的妄法,在﹁味清淨的真如法性的本體界起作用,因此顯現森羅萬象。這好比同一鹼味的水,由於風之緣而發生狂瀾怒濤,男波女波,一起一伏,出現千態萬狀的風光。如此,便輪回於六道,傍徨於生死之巷,極難到達真如的都門,而發生前後遲速。關於此,起信論中說:
“真如本一,而有無量無邊無明,從本已來自性差別厚薄不同”。可知無明中有無量無邊的差別,在一味平等的真如界起波瀾,因而有千差萬別的迷者、悟者、善人、惡人。所以不能無疑問者,因根本的無明中也本來有無量無邊的差別和厚薄故也。枝末無明中有差別厚薄,本來是誰也可以首肯的。但元初迷真的一念中,即無始的無明中,是否有厚薄的問題,是不能輕易地解決的。馬鳴說“從本已來,自性差別,厚薄不同”。此言是否可以直接用於根本無明,實乃一個疑問。因此欲問無始根本的無明有無厚薄。
【惠遠】淨影寺的惠遠在起信論疏下之士(十四丁左)中,說述關於此事的見解。問曰:若初真一何故起染厚薄不同?答,無始無明等同品,無有粗細。知識以後染著不同心慮異故。續識以後起成深淺故。果報優劣上下不等利鈍差別。然此義者,非凡所能知。
惠遠說無始的無明“等同品,無有粗細”,根據何種理由呢?在疏之上中,雖不分明,但看大乘義章五本(二十七丁)中所說“無明迷理暗惑,不緣事生,所迷之理,平等一理,故從所迷,說以為一”便可約略察知其意。所以說無始的無明乃等同,無有厚薄者,因為真如既已一味平等,與此相對的是迷理之惑的無始無明,所以依照現在所迷的平等之理,而說無有厚薄也。但倘不依照所迷之理,單就無始無明本身而論厚薄如何,則對此如何作答呢?從這點看時,惠遠所說無有厚薄,未能為徹底的釋義。
【賢首】起信論注釋的大名家賢首,關於此點作如何說明呢?義記中說:“根本無明住地本來自性差別,隨人厚薄。厚者不信,薄者有信。前後亦然”。這顯然是確認根本無明有厚薄,可知與惠遠之說相反。
以上所述,我們不加何等注意,將根本和無始作為同一意義使用,並非私下硬作主張。賢首的義記中已經說過:根本無明者,與櫻珞本業經中的無始無明無異;只是因為沒有始,故言無始。嘉祥也在勝鬘經寶窟中末(五十五丁)中說:“作難而起名剎那心,久來性成非作念起,故曰無始無明住地”。完全景把根本和無始作為同一意義而使用。此雖不待說明,誰也知悉之事,但為只重典據的佛教徒在此附記一言而已。
賢首是十足的無始無明有厚薄的肯定論者,故其所著起信論別記(八丁)中有雲:“問無明動,真如成染心,何故染無明緣約位辨粗細,真心是其因而不論優劣?答以染法有差別,真心惟一味故也]”。此處所謂無明,所謂染法,究竟是根本,還是枝末,末見判然。但此文之下特記著:“細惑更無所依,故雲忽然起,同經中無始無明”。這顯然是為根本無明說的。賢首說根本無始的無明中本來有厚薄差別,究竟是根據甚麼理的呢?別無說明,故不能立即洞見。然長水的子璇在筆削記十四(初丁)中解釋義記之文說:“根本等者,既是生滅妄法,法爾不得平等,眾生具此,各各不同,不同真如一體平等,故雲厚薄”。此所謂根本等既是生滅妄法,文雖簡約,多少可伺其意向。鳳潭的幻虎錄卷五(初丁)中,也解釋此義記中文,但是照樣襲取子璇之文,作為自己解釋。由此看來,鳳潭也首肯子璇之說為賢首的正意。
【言家和台家】惠遠和賢首,意見雖有相異之處,但以後不見有充分注意及此的人。在日本,則對於無始無明厚薄雲何的題目,真言家和天台家熱烈地討論。
言家的典據釋摩诃衍論中,有“無明煩惱厚薄別,故如是差別”之語。言家如何解決這問題呢?最簡單的是釋論啟蒙。在其第七卷中,有無明厚薄的論目,紛紛議論。主要研究的是:無明因有煩惱厚薄,故無明煩惱之句,究竟是枝末乎,是無始乎,或者無明是無始而煩惱是枝末乎?又從旁會通淨影的無始無明的等同品,最後決定無明煩惱之句局限於無始。此即肯定無始無明有厚薄之意。
然天台家,尤其是比睿的山門家有何論見呢?其中甲論乙駁,有不能決定之勢。其二百題中,也有此論目,主要是就五百品的記、以及方便品的疏而作論戰。五百品記中說:“以由結緣厚薄不同,遂名無明,以為輕重等”。方便品疏中說:“今明根有利鈍者,皆大乘根性惑有厚薄者約別惑為言耳等”。主張有厚薄的論者說:雖是元初微細之念,法爾自性之差別何言無之?那五百品記,只是就近結緣,未曾明示元初也。又,方便品疏,說過去熏習之不同,完全是無始無明法爾自性的差別。又如淨影,則僅就粗細論而律起信論,主張不連微細之點也研究。
主張無厚薄的論者說:無始的無明乃迷真無初的一念,行相極為微細,何得論其厚薄?如五首品記,只限於結緣的厚薄。又如方便品疏,則只限於過去的熏習。又,起信論之文,從淨影看時,決不是說無始的無明,都是局限於智識續識而論述的。故作為此門之義,決定無始的無明中沒有厚薄。
【大寶】三井的大寶,以為在起信論講義中,山門和言家兩說難於並用,故提出自家的意見。其意見中說:“谛迷真流轉的元始及其行相,起於最細微處,更無細於此者。因此只在論中判定,初一念之心無異於木石無心,眾生雖然無量,但同等一品厚薄無異。故尋求經論解釋,尚就行相的粗細而論多人相望,因此不見無始無明的厚薄之說。若勉強立論,囑望元初的一念後,則雖無細微的行相,但作為法爾,應有微細的厚薄。如此說來,何能作為法爾而超越業識,直接發生轉識等耶?或者無能超三細,而直接發生事識呢?況無證誠,誰敢信受?然論其性分,豈無厚薄之不同?故今在論文中判定:無量無邊無明,從本自性厚薄不同。法藏的釋中說:根本無明住地本來自性差別,隨人厚薄。古來不辨菽麥,不解自性差別而說行相差別。嗟乎!誤謬何其久也!淨影的疏中說‘無始無明同等一品,無有粗細。智識續識以後深淺差別’。則限於行相厚薄,故言智識續識以後方成粗細,非言性分之厚薄。因此並不妨礙前義。蓋論文本來多含,故法藏之意,說自性差別厚薄不同二句都是說無始無明的性分的強弱。淨影之意,以為上句是說智識以後的利鈍的根性差別,下句是說行相的粗細。可知兩疏之意,說義雖然不同,但其旨無別。藏師行相的粗細中,不妨礙智識續識已後。淨影的性分強弱,亦不妨礙無始以來。如是和會,文理俱成,解釋無阻塞矣”。
以上全是大寶的意見。要之,賢首就性分而言無始的無明中有厚薄。淨影則就行相而言無始無明無厚薄。無非是試作和會折衷耳。
【概評】淨影說無始無明無厚薄,乃依據所迷之理而言無厚薄。此意前已說明。理本來是平等一味,不能有差別的。然無始無明,是由於迷於此平等一味之理發生的,故暫從所迷的平等一味之理而言無始無明無厚薄。若不從理,而直接就無始無明本身而論究其厚薄如何,則淨影亦主張有厚薄。此在論理的法則上是非如此不可的。只是如果僅就一面所迷之理而論,不再進步,則須釀成後來的物議。關於此點,淨影的說明尚未徹底,實為遺憾。
然如三井大寶,猶不能詳言此種消息,只主張淨影的無始無明無厚薄是只限於行相的微細而說的。這是只看見淨影的起信論疏,未能依據大乘義章所說的所迷之理,故有說明不詳之缺憾欤。若見此說明,便可在明顯的一面首肯無始無明有厚薄之意,何必采用行相微細的救說呢?加之,說由於行相微細而有厚薄。乃一往之說,至於終極,豈可不說無厚薄耶。
無始一語,乃沒有始之意。其言下已意味看緣起。無視緣起,未可以說無始。故長水的疏中說,所謂根本,是生滅之妄法,不得當作法爾而平等。這當然是從緣起的立場而說明根本即無始。故以無始為緣起,則雖然無始,不能無厚薄。著言根本無始無厚薄,安得看到差別緣起?賢首家說無始無明有厚薄,誠有以也。
再看天台家所論,則主張有厚薄者,乃法爾自性所不可無。無厚薄者主張並非行相微細故論薄。然則如三井大寶,乃就賢首與淨影而立論,並非強作新發揮的說明。今台家所論的兩說中,說是行相微細,故不可論厚薄,也如上述的不徹底的說明,不可非難。法爾說自性有差別,故有厚薄,當然是站在實相論的立場上,故可作如此主張。然山門的結論說無始無明無厚薄,豈是行相微細故不可論厚薄的淺薄意味耶!竊思台家在實相立的法門,論元來自性的差別,談無始無明而言無厚薄,豈非回溯所謂性善性惡說而說無厚薄耶!若果如此,則性善性惡者,簡言之應是有為善為惡的可能性之意。故與華嚴家的自性清淨無自性無異。華嚴家於自性無自性之外,又說無明的妄法,故言清淨。台家不見此點,故不說清淨而只說性善性惡。然則性善性惡即無自性,其宜一味平等,故決不可論厚薄。而台家所謂無厚薄,乃回溯性善性惡,始得徹底說明。此無他,性善性惡乃從實相的當面討究其元初,可說帶有緣起的意味。此處所揭的問題的無始,當然是緣起的,故欲深究,勢必回溯帶有緣起意味的性善性惡而討究,於是主張無始無明即性惡無厚薄。蓋在緣起論的立場上,僅用自性清淨無自性,不能說明諸法緣起。必依無明妄法之緣,方得完全說明。故無呀妄法雖無始,法爾自然有差別。然則緣起的法門,雖可視為一往的說明,但在無始無明厚薄論中,此說可謂徹底。又,在實相論的立場上,乃論究現象的當相,故可為軸心骨髓,不借妄法之緣不能說明。雖非如此不能作究竟的說明,但倘欲論究帶有緣起意味的性善性惡,則性善性惡並非修善修惡,又必須等待某種緣分,仍還是陷於緣起論者如的一往的說明。所以台家的性善性惡說,實可謂自己法門的自殺的主張。故在討論無始無明時,也說無明妄法是法爾,應有差別。此乃與真相論相契合的解釋,何苦而論無始無明無厚薄耶!甚苦於解釋也。
【附記】關於馬鳴的出世年代,古來異說頗多。又,起信論疏中有真偽未決之處。第一章序論中多少已有說述。然關於此等的最近的研究,有京都文科大學教授松本文三郎著的“佛典的研究”(大正三年刊)。其中:一、關於起信論;二、起信論後語;三、起信論的譯者及其注疏。三章研究的結果是:(一)馬鳴與筚比丘及富那奢=, 並無何等直接關系。(二)馬鳴與迦膩色迦王之間亦無關系,故馬鳴無與於第四結集。(三)馬鳴與摩咥哩制多,乃各別兩人。(四)起信論乃作者不明之書。(五)起信論乃龍樹以後之作。(六)以起信論為馬鳴所作,不須遠溯賢首義記制作(西歷紀元約六百年代末)。(七)起信論乃真通譯之說,有可疑之余地。(八)智顗的起信論疏、昙延疏、慧遠疏,是否真撰,甚為可疑,恐是後人所作。此外詳情,請參看該書。
大乘起信論新釋(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