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如下內容,節選自《走到人生邊上》。作者楊绛,是清華大學教授,著名的翻譯家、文學研究家和作家,也是錢鐘書先生的夫人。此文中節選了楊绛先生幾則關於“怪、力、亂、神”的見聞及看法,語重心長,發人深省。
一
我認識一個二十多歲農村出生的女孩子。她曾讀過我記的《遇仙記》,問我那是怎麼回事。我說:“不知道,但都是實事。全宿捨的同學、老師都知道。我活到如今,從沒有像那夜睡得像死人一樣。”她說:“真的,有些事,說來很奇怪,我要不是親眼看見,我決不相信。我見過鬼附在人身上。這鬼死了兩三年了,死的時候四十歲。他的女兒和我同歲,也是同學。那年,挨著我家院牆北面住的女人剛做完絕育手術,身子很弱。這個男鬼就附在這女人身上,自己說:‘我是誰誰誰,我要見見我的家人,和他們說說話。’有人就去傳話了。他家的老婆、孩子都趕來了。這鬼流著眼淚和家裡人說話,聲音全不像女人,很粗壯。我媽是村上的衛生員,當時還要為這女人打消炎針。我媽過來了,就掐那女人的上嘴唇——叫什麼‘人中’吧?可是沒用。我媽硬著膽子給她打了消炎針。這鬼說:‘我沒讓你掐著,我溜了。嫂子,我今兒晚上要來嚇唬你!”我家晚上就聽得嘩啦啦的響,像大把沙子撒在牆上的響。響了兩次。我爹就罵了:‘深更半夜,鬧得人不得安寧,你王八蛋!’那鬼就不鬧了。我那時十幾歲,記得那鬼鬧了好幾天,不時地附在那女人身上。大約她身子健朗了,鬼才給趕走。”
在“餓死人的年代”……聽到村裡人說:“那時候餓死了不知多少人,村村都是死人多,活人少,陽氣壓不住陰氣,快要餓死的人往往夜裡附上了鬼,又哭又說。其實他們只剩一口氣了,沒力氣說話了。可是附上了鬼,就又哭又說,都是新餓死的人,哭著訴苦。到天亮,附上鬼的人也多半死了。”
鬼附人身的傳說,我聽得多了,總不大相信。但仔細想想,我們常說:“又做師娘(巫婆)又做鬼”,如果從來沒有鬼附人身的事,就不會有冒充驅鬼的巫婆。所以我也相信莎士比亞的話:“這個世界上,莫名其妙的事多著呢。”
二
我自己家是很開明的,連灶神都不供。我家蘇州的新屋落成,灶上照例有“灶君菩薩”的神龛。年終糖瓜祭灶,把灶神送上天了。過幾天是“接灶”日。我爸爸說:“不接了。”爸爸認為灶神相當於“打小報告”的小人,吃了人家的糖瓜,就說人家好話。這種神,送走了正好,還接他回來干嗎?家裡男女傭人聽說灶神不接了,都駭然。可是“老爺”的話不敢不聽。我家沒有灶神,幾十年都很平安。
可是我曾經聽到開明的爸爸和我媽媽講過一次鬼。我聽大姐姐說,我的爺爺曾做過一任浙江不知什麼偏僻小縣的縣官。那時候我大姐年幼,還不大記事。只有使她特別激動的大事才記得。那時我爸爸還在日本留學,爸爸的祖父母已經去世,大伯母一家、我媽媽和大姐姐都留在無錫,只有爺爺帶上奶奶一起離家上任。大姐姐記得他們坐了官船,扯著龍旗,敲鑼打鼓很熱鬧。我聽到爸爸媽媽講,我爺爺奶奶有一天黃昏後同在一起,兩人同時看見了我的太公,兩人同時失聲說:“爹爹喂”,但轉眼就不見了。隨後兩人都大病,爺爺趕忙辭了官,攜眷乘船回鄉。下船後,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
這件事,想必是我奶奶講的。兩人同時得重病,我爺爺未及到家就咽了氣,是過去的事實。見鬼是得病還鄉的原因。我媽媽大概信了,我爸爸沒有表示。
三
以上所說,都屬“怪、力、亂、神”之類,我也並不愛談。我原是舊社會過來的“老先生”——這是客氣的稱呼。實際上我是老朽了。老物陳人,思想落後是難免的。我還是晚清末代的遺老呢!
可是為“老先生”改造思想的“年輕人”如今也老了。他們的思想正確嗎?他們的“不信不迷”使我很困惑。他們不是幾個人。他們來自社會各界:科學界、史學界、文學界等,而他們的見解卻這麼一致、這麼堅定,顯然是代表這一時代的社會風尚,都重物質而懷疑看不見、摸不著的“形而上”境界。他們下一代的年輕人,是更加偏離“形而上”境界,也更偏重金錢和物質享受的。他們的見解是否正確,很值得仔細思考。
我試圖擺脫一切成見,按照合理的規律,合乎邏輯的推理,依靠實際生活經驗,自己思考。我要從平時不在意的地方,發現問題,解答問題;能證實的予以肯定,不能證實的存疑。這樣一步一步自問自答,看能探索多遠。好在我是一個平平常常的人,無黨無派,也不是教徒,沒什麼條條框框干礙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淺顯的事,不是專門之學,普通人都明白。
我正站在人生的邊緣上,向後看看,也向前看看。向後看,我已經活了一輩子,人生一世,為的是什麼呢?我要探索人生的價值。向前看呢,我再往前去,就什麼都沒有了嗎?當然,我的軀體火化了,沒有了,我的靈魂呢?靈魂也沒有了嗎?有人說,靈魂來處來,去處去。哪兒來的?又回哪兒去呢?
節選自《走到人生邊上》商務印書館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