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馮馮
德清持望遠鏡察看,果然看見一組一組的災民分別在割取餓死的屍體之肉,有些災民尚未咽氣,也被人活活割肉了,幾個人合力捉住了垂死的弱者,另外的人就去刀割其肉,那垂死者哀求慘叫,終不獲免。那些強者有些用火燒熱了屍肉,而另外一些卻居然生咽了。
德清看得心驚膽戰,淚水奔流滿面,他顫抖地悲泣道:“菩薩啊!弟子該怎樣才能挽救這些災民?蒼天啊!中國人為什麼這樣悲慘?
德清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轉向岑春煊懇求道:“岑大人啊!請你派人跟我出去城外施粥吧!再不救,他們就都死光了。”
岑春煊歎息道:“法師!現在城內的糧食都維持不到幾天了,哪有余糧分給城外呢?你就是出去施粥,也不過是杯水車薪,能救得了誰?只怕你剛出城門就給災民們打翻在地了,粥也給搶光了,連你自己也給災民們殺了呢!”
德清哭泣道:“他們太可憐哪!如果我身上的肉可供災民一飽,我又何惜?大人,你放我出去吧!”
岑春煊搖頭:“法師,你真乃愚不可及!你就算讓災民吃掉,你又能救他們活幾天呢?你又救得幾人呢?”
天氣越發炎熱,城外的餓屍殘骸越來越臭了,腐臭隨風吹入城中,令人欲嘔,幾天之後,瘟疫發生了!城外原野遍地都是死屍,奇臭沖天,蒼蠅數以億兆計飛聚屍體,餓鷹野狗任意吞噬活人與死屍,從城上望去,數十萬災民已經倒斃了一大半,屍骸遍山漫野,各地電報也傳來了,陝西山西兩省都受到了瘟疫襲擊。西安城內也紛紛有人倒斃了,人心惶惶,都在撫院前面呼?叫喊。
慈禧太後召見各王公大臣,她憂心道:“洋兵占我紫禁宮,殘殺我子民,談和又未有消息,這裡甘陝突然又鬧大旱饑謹瘟疫,我聞說災民竟至生吃屍肉,我朝災難慘重至此,你們也得想些辦法出來呀!首先總得救濟災民,否則災民作亂攻入西安城內,你我大家也沒命了!”
岑春煊奏曰:“皇太後,微臣前已奉旨在西安城內開設粥廚施粥,今已有八處施粥廚,各地佛寺僧尼均自動出來擔任煮粥施粥救災,但西安庫存糧缺乏,城內百姓軍兵,有餓最多只可支持十日了,吳永催糧,至今未回,臣實無法赈濟城外各地災民。”
太後泣下道:“莫非這真是天意要滅亡我朝麼?為何災禍疊連而至?聞報如今城外和甘陝各地都因餓死屍首太多,無人掩埋,已經發生瘟疫了!我們坐在這行宮內,束手無策,莫非真是等待滅亡麼?”
岑春煊奏道:“皇太後!這些都是天災劫數,人力難以挽回,微臣竊思,唯有請太後駕臨臥龍寺親禱上蒼,又請德清國師祈禱天降大雪來息災,方得有救。”
太後說:“我理當拜佛忏悔,你所奏請德清和尚祈禱天降大雪來消災,也說得不無道理,確實如今無糧無藥,怎能消除瘟疫?也惟有天降大雪來才消得瘟疫了,只是,現在是閏八月,炎夏之際,哪得有大雪來呢?”
岑春煊奏曰:“德清國師道行高深,一路隨聖駕來此,為太後皇上念佛禱安,不是屢有奇驗嗎?微臣深信他必定可禱得大雪息災,望太後降旨谕令他祈雪吧!”
太後說:“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只好死馬當活馬醫罷,你傳我的旨意下去,叫德清法師來,待我問問他。”
德清奉召,跪伏在墀下:“微臣納子德清參見皇太後。”
太後溫語說:“法師平身罷!我傳你來有事,岑大人推薦你代我祈求天降大雪來消除瘟疫,這件事你可做得來呢?”
德清慌忙道:“皇太後既有意旨,微臣自當盡心盡力祈求佛祖菩薩護持保佑,亦深信佛菩薩必會憐憫眾生災民之悲慘疾苦,惟臣本身並無神通法力,只有竭誠祈求而已,成敗當然難以預料。”
太後說:“你盡量去祈求罷,成敗在天,你就是求不來大雪,我也不會怪罪於,我只好怨命罷了!這叫做沒有法子中死裡求生的唯一法子。”
德清謝恩:“既如此,微臣遵旨,即刻返回臥龍寺准備,恭請皇太後進香。”
太後說:“你去安排吧,明日我來寺上香。”
太後帶了皇帝親臨臥龍寺上香,谕令德清國師禱雪消除瘟疫,轟動了西安城內外,太後上了香就回行宮去了。德清和尚奉旨祈雪,他有生以來從未祈過雪,連雨也未祈過,他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做。
東霞長老說:“德清,今天這件差事可真難當了!除了當日晉朝道安法師祈雨成功獲得朝廷與萬民擁戴,至今千余年來,更有誰個和尚敢接下祈雪的御差?這份祈雪差使,可說是佛教空前的大事了,你若祈得天降大雪,不用說,是大振佛法!若求不到,今後佛教也就完了!你得盡心誠求啊!”
德清說:“長老放心,太後已說過,求不到雪,也不會怪罪的。”
東霞長老說:“縱然太後不會怪罪,我佛教也失盡威靈面子啊!”
德清說:“我也只有竭盡誠心祈求罷了,怎知道天意如何呢?”
東霞說:“你要什麼?可要我領全寺打七相助?”
德清說:“施粥濟厄工作要緊,長老與各法師不必分身來助我了,反正我也沒有把握祈得大雪,不如都由我一人來擔當責任吧。”
德清和尚獨自登上了岑春煊叫兵丁搭成的露天木台,他就在那台上木板上跪下來,向天伏拜,烈日當空,曬著他的頭。
“文殊師利菩薩啊!”他請求道:“請您保佑那千千萬萬災民吧!請讓天降大雪來消除瘟疫吧!”
他竭盡虔誠在木台上跪拜,他閉上了眼睛,淚水滴滴地溢流而出,流滿了他的兩頰,他在那熾熱的大太陽下面,跪著整整一天。
全西安的人都爭看國師祈雪,人們只看見數十尺高台上跪著德清和尚不斷向天膜拜,他的誠心或許也曾感動了一些群眾,可是人人都說:“這老和尚不是白拜麼?現在這盛夏大熱天時,天上連雪影都見不到,怎麼會求得到大雪呢?”
又有那些平素就不信佛的人說道:“八月三伏天,叫老天下大雪?這不是癡人說夢嗎?”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七嘴八舌,有嘲有笑,也有諷罵的,那囂擾使德清心中更加不安,他不怕祈雪失敗被人嘲罵,他只擔憂失敗而無以消除瘟疫,個人的榮辱有什麼重要呢?瘟疫曼延各省造成千千萬萬人民死亡,那才是可怕。
有些觀眾說:“這個老和尚可不作怪?人家道士祈雨也燒紙燒符,敲钹舞劍念念唱唱,這個老和尚什麼也不做,單獨一個跪在台上,閉上眼睛,這算是什麼祈禱嘛?”
又一個說:“還不是出來混騙的?他在台上閉目打瞌睡罷了!祈什麼雪?”
“瞧他這付樣子,既不唱又不念,又不拜不舞,他祈得到雪?”又有人說:“那麼太陽也會從西邊出來東邊落啦!”
德清和尚覺得自己修定的功夫還是不夠,他聽到那些閒言冷語,他心中還是不安的,是的,定力太不夠了!他付思道,我一定要攝心,身在囂鬧中也置若罔聞才行,我必須笑罵由他,我必須專心祈禱。
又聽到有人說:“這老和尚祈禱有什麼用呢?世間哪裡真有佛菩薩?”
“菩薩是有的,”有人說:“不過這瘟疫是天災呀,菩薩也沒有這麼大法力消災呢!”
德清虔誠念道:“文殊師利菩薩啊!你聽到這些凡愚眾生的愚昧無明之言麼?菩薩啊!請賜降威靈吧,好叫眾生從今相信佛法無邊,好叫眾生因信除妄,從今多發菩提心!”
然後他繼續專心祈求,他逐漸能夠屏除那外界的嘲笑喧鬧了。確實若能在喧鬧之中保持靜定,那才是真正的禅定功夫呢!那真是太不容易達到的境界了!
德清和尚並不能一蹴而就地在萬眾喧嘩聲中進入靜定,但是他的確做到逐漸進入,他好象聽到那些人聲變為瀑布流奔騰,就像他到過的貴州黃果樹瀑布的聲音,只聞瀑布聲而不聞其言語,再漸漸地,他聽到的喧嘩聲變成了好像江河的奔流,他知道它仍然存在,可是那對他已經毫無存在的意義了。他好象一個終年坐落在水邊的石頭,淙淙潺潺對他已經是習以為常,久處而不聞了。
他漸漸進入了“半知覺”的靜定之境,他的心內大放光明,那光明不斷擴展,使他感覺到心胸無比寬闊,無比平靜舒適,他也感覺到頭頂放射著巨大的圓形金色光芒,他感覺到自己在金光虛空中飛翔!飛翔!
他的意念仍然不斷地念著文殊師利菩薩和觀世音菩薩,他不斷祈求著他們:“菩薩啊!求你大施大慈大悲降下冰雪消除瘟疫,挽救兆民生靈吧!”
他不知道自己從早到晚跪到了黑夜,他看不見台下四周御林軍士兵守衛著他,台下四面都豎起了火把,火光照耀著那台上跪著的石雕般的德清和尚,多少人仍然在圍觀,可是深夜時,漸漸都散去了。
子夜,殘月掛在天邊,夜空星光閃閃,哪裡有半點雪影?觀眾大都失望,全都走光了,守護的衛兵也不耐煩,都坐在台底下打瞌睡了。
看來是沒有希望的,的確,這八月裡,怎麼會下雪呢?
然而,到將近拂曉時,奇跡出現了!天空開始飄著細小的雪花,沒有人注意到它!那些雪花越飄越多,漸漸地,黎明前的天空,滿天都是白影,鵝毛般的大雪片,紛紛飄墜,一切聲音萬籁都變得寂靜無聲了。那大雪悄悄地無聲地飄墜,積堆在城樓檐上,蓋滿了全西安的宮殿和民房頂上,鋪白了大地,把一切樹枝裝點得潔白晶瑩玲珑!整個西安都變成了白雪晶瑩世界,處處都是瓊樓玉宇,不但西安城內外如此,整個陝西、山西、河南地帶都變成了白色的冰雪世界了!
白雪落在德清和尚頭上身上,他卻仍然未有知覺,他仍在定中,他知道菩薩已經大顯神通了,他見到金光與雪影閃閃,可是他的身體一些也不感覺到寒冷。
那些衛兵都給凍醒了,大叫起來:“下雪了!啊!真的下大雪了!”
西安全城的人都驚異萬分地跑到外面來仰望這盛夏天的大雪,捧起那冰凍的白雪。
太後在行宮中步出走廊,伸手接雪:“啊!真的下大雪了!這位德清和尚真的有點道行呢!”就對左右侍者說:“看看有多深雪了?”
李蓮英去量了積雪,喜滋滋叫道:“老佛爺!雪有六七寸深啦!還在下大雪哪!這一回必可撲滅瘟疫了!真乃國家之福!”
太後說:“蓮英,你快傳令下去,我要親到臥龍寺去拜佛還願意,兼去拜那德清和尚!”
太後在岑春煊與眾將兵馬保駕之下,乘坐御轎,冒雪來到臥龍寺前。只見那時雪地上已經跪滿了好幾千老百姓在向著台上的德清和尚叩拜不停了,多少人流著感動的熱淚!
雪越下越大,在白茫茫的雪影中,德清和尚仍然像雕像般跪在台上,合十閉目,一動也不動,他的頭上仿佛冒著一些蒸汽,他的眉毛上積了雪,他的肩頭也堆了雪,他完全不知道台下萬民在向他膜拜!更不知道太後已經來到,他仍然在他的定境之中虔誠地祈求諸天菩薩降雪!至少需要三五天的大雪才可撲滅瘟疫呢!他祈求道:“佛菩薩,文殊師利菩薩,觀世音菩薩,請降臨三五天大雪挽救萬民生靈吧!”
岑春煊派士兵上台上去召喚德清,可是太後阻止道:“岑大人,不要去驚動老法師了!”
太後就站在雪地,向著台上的德清和尚喝十拜了三拜,然後悄然離去。
德清一點兒也不知道太後拜了他,他一點也不知道全西安的百萬軍民都紛紛向天膜拜,那些不信佛的人,也都跪下雪地來拜佛了。
德清不知道萬民圍在台下四周拜他,人人念著觀世音菩薩名號。
德清一切都聽不見,一切都看不見,他仍在定中,他心中只有一個永恆的念頭,他祈求著佛菩薩:“文殊師利菩薩啊!觀世音菩薩啊!我們需要更多的大雪,三天到五天的大雪!”
西安居民從未見過那麼大、那麼深的雪,更談不上見過、也從未聽說過三伏天降大雪,現在家家戶戶屋頂上都積滿了一尺多白雪了,大雪還在不斷地降下!
原野上鋪滿了兩三尺的白雪,數白公裡內,都是漫天大雪!
大雪到晚上還不停,又下到第二天,雪深三尺,現在已經寒冷得人們都不敢出門了,沒有人再來台下膜拜,只有德清仍跪在台上祈雪。他不曾下過台,他不食不飲,不休不眠,日夜祈雪。慈悲與感恩混合的淚水潛溢出他的眼眶,那熱淚卻不是冰雪能凍凝的。
摘自:《馮馮居士特輯》作者:馮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