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無怨害
超定
慈悲為人間和樂之本
「於此世界中,從非怨止怨,唯以慈(忍)止怨,此古聖常法。」面對苦難的人間,愛恨情仇,怨害無邊的社會,悲劇層出不窮,我佛世尊總是這樣地苦口婆心開導;除了慈悲安忍的聖法,沒有其他途徑可以徹底解決人與人之間,因怨憎而引起的種種苦痛。
我們天天在祈求:世界和平,人民安樂。但事實所見所聞,這個世界有史以來,從來就沒有和平過;家庭、社區、鄉村、城市、國家、世界,大大小小的紛诤、沖突事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真是「愛河千尺浪,苦海萬重波。」奈何?佛陀在經中描述:「眾生因欲緣欲,以欲為本故,母共子诤,子共母诤,父子、兄弟、姐妹、親族展轉共诤。彼既如是共爭已,母說子惡,子說母惡,父子、兄弟、姐妹、親族更相說惡,況復他人。……以欲為本故,王王共诤,梵志梵志共诤,居士居士共诤,民民共诤,國國共诤。彼因爭共相憎故,以種種器仗,轉相加害;或以拳扠石擲,或以杖打刀斫。彼當爭時,或死、或怖,受極重苦。」這是古時候印度境內的诤事,時至今日,「以欲為本故」,人類互相爭而使用的殺傷武器,槍炮飛彈,日新月異,有形無形的毒品,更加繁復。大家似非弄到地球毀滅,生靈塗炭,同歸於盡,誓不甘休。
佛法以慈悲為宗本,佛陀因發菩提心,修慈悲行而成佛。我人立志學佛,即以佛陀的慈悲心行,做為學習的模范。所以入佛門的第一課,歸依三寶時發誓:「盡形壽歸依佛,兩足尊;盡形壽歸依法,離欲尊;盡形壽歸依僧,眾中尊。從今日乃至命終,護生。」所謂「護生」,即以慈悲心保護眾生之意,包括不殺而救生,不偷盜而布施,不邪YIN而梵行,不妄言而愛語。佛弟子持戒,乃出發於克己利他的慈悲心,實踐止惡行善的德行。如戒經中說:「我欲生、欲不死、欲幸福、欲避苦。如有破此欲生、欲不死、欲幸福、欲避苦之我之生命(財產、家庭等),此為我之所欣愛耶?……凡為自己不愛不快之法,在彼亦為不愛不快之法,然則我如何以己所不愛不快之法而害他!」厭苦欣樂,乃人類之共欲,人人希求健康長壽、家庭美滿、財源廣進、幸福快樂。但很多人往往把自己的喜樂,建築在他人的痛苦上。社會殺、盜、YIN、妄,作奸犯科的事件,便是違反佛法的慈悲心,而有的殘酷行為。持戒,不是為了害怕自己來生墮落地獄;奉行佛教,目的不在於死後往生淨土。如何長養慈悲心,發揚人性的光輝,實踐拔苦與樂的菩薩行,以莊嚴人間淨土;在這人心險惡,唯利是圖,欲诤與見诤愈來愈激烈的時代,佛法的慈悲心行,顯得更加迫切的需要了。
無緣大慈與無限的愛
佛法的慈悲與世間的愛,一般佛教徒是看做沒有差別的。即如上所引的法句:「於此世界中,從非怨止怨,唯以慈(忍)止怨。」竟有人把它改為:「從非恨止恨,唯以愛止恨。」實則,慈悲與愛,似同實異;差之毫厘,謬以千裡。記得三十年前,佛教學者張博士發表「甚麼是佛法」一文,內容列舉佛陀與神的比較,贊歎「佛陀的愛是無限的」。香港內明雜志主編閱後,頗不以為然,乃引起雙方的論诤。也許佛法的慈悲深義難懂,作者用世間共曉的語言來代替,似無可厚非,但在論究法義,辨其異同,對慈悲與愛的意涵是不宜混同的。
佛門有句成語:「慈悲生禍害,方便出下流。」這是誤解佛法的慈悲,缺乏智慧的溺愛,才會有生禍害的結果。把方便二字,當成沒有原則的隨便,凡事不循規蹈矩,隨隨便便,才造成下流的行為。真正的慈悲,無我無私、無條件地奉獻,為眾生而來的與樂拔苦心行,絕不可能產生副作用。方便,乃般若之對稱,即由般若而起的利他妙用。約此義言,無真般若,即無由興方便,譬如沒有金條,造不出金手飾等。或解為與真實、究竟相對,依方便至究竟之意,則方便乃是到達真實的過程;如法華經的「化城」為方便,「寶所」才是究竟目標。
為便於界定慈悲與愛的異同,不妨從慈悲的層次,略說其義。大乘經論綜合慈悲的深淺為三:眾生緣慈、法緣慈、無緣大慈。眾生緣慈是凡情的愛,從男情女愛,手足之情,骨肉至親,同窗友誼,乃至人與人間的關懷、同情,舉凡六親眷屬,非眷屬的社會關系,兩人以上而建立的愛情、親情、友情等,皆不出眾生緣慈的范疇。這樣的慈悲,即同世俗所說的愛,其特征是:不知緣起無我,執著實有的眾生。由自我為中心而有的愛──自體愛、境界愛、後有愛,無論是仁愛、博愛、大愛、無限的愛,都不可能達到怨親平等,天下為公,世界大同的理想。凡為一己之私,一家之私,一黨之私,一國之私,都不曾跳出「我我所」的牢寵。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世界和平」,不過空洞的口號而已。在我愛、我見、我慢、我癡的支配下,談仁愛、博愛、大愛,乃是基於共同利益,同一種族、同一政黨、同一宗教的關系。一旦遭逢彼此間的利害沖突,即使同一政黨、國族、宗教、社團,也會互相殘殺,拼得你死我活。世間無常,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朋友或敵人,端視其與我、我所的利害如何而界定。世間情、愛與恨,本是同根生,二者本質是無別的。為何不許佛法的慈悲,與世俗的愛混同,主要理由在此。
法緣慈:這是修出世解脫的行者,體悟眾生無我,而緣假名的我相(眾生),所發起的慈悲心行。大乘思想以法緣慈屬於聲聞道,悟入眾生的無我性,不能徹底通達一切法空;見眾生的無明,起惑造業,流轉生死不得解脫,因而激發他的慈悲。這不同於上面的眾生緣慈,不明我法二空,執眾生為實有。因為眾生者,眾緣所生,五蘊和合故成有情生命體。既已體證無我無人,緣起無自性,即解脫惑業而有的輪回。但以悲心不足,厭離心切,故不能長期處於世間,救度苦難的眾生;慈悲偏於人無我,比之於我法皆空的菩薩道,似嫌美中不足。然而當知,聲聞的解脫,與慈悲心行是不相違的。既能空於貪瞋癡,拔除生死根本,做到我執不生,則隨緣隨份,盡形壽去為法為人。如佛世的在家弟子給孤獨、梨師達多的樂善好施,摩诃男的自我犧性,以保全釋迦族;出家比丘,如富樓那、捨利弗、目犍連、阿難等聲聞聖者的慈悲心行,都不是後期佛教所描寫的「焦芽敗種」,祇顧個己的解脫,置佛教興亡、眾生苦難於度外的小乘人。
無緣大慈:以悲智雙運,二谛無礙,通達我法不可得故,發起無緣大慈、同體大悲。無緣、不是不緣、而是普及於一切眾生,無所不緣,無所不度;拔眾生的苦本,給與涅槃大樂。這是緣起性空不二的證悟與行履,如金剛經所說:「我應滅度一切眾生,滅度一切眾生已,而無有一眾生實滅度者。」具此般若與方便故,能於無量阿僧祇劫,盡虛空、遍法界,無怨無悔,無厭足地普度一切眾生。
慈悲心行的修學
孟子說,「恻隱之心,人皆有之」,仁愛原是人類的本性;「仁者人也」,有二人以上,構成社會關系,為了生命的永續,安樂幸福,自然會有互助合作,流露出慈悲的心行。時代的演進,科學的昌明,文化界有識之士已提出生命共同體、地球村的新觀念,鼓舞生活在這世界的人,為著大家的長治久安,永享和平,務必培養同舟共濟的理念,以尊重包容的態度,異中求同,化除人間的戾氣,建設祥和的社會。
二千五百年前,釋尊早已宣示緣起正法,化導人類確立無我的、互助的、知恩報恩的人生觀。從現實的世間看,每個人的生存是不能離開社會而獨立,父母的撫育、師長的教導、朋友的協助;日常生活所需,衣食住行由農工商的制造和供給;社會秩序的維持,生命財產的保障,有賴政府的德政。因此佛教提出報恩的觀念,肯定一切眾生對我都有恩──父母恩、眾生恩、國家恩、三寶恩。
佛教的慈悲觀,根源於緣起論,從此時此地的有情世間與器世間,乃至無始劫以來,廣大的法界,作深觀、廣觀、橫觀、豎觀的結果,體驗到眾生界,有情與有情,有情與器界的依存關系,如帝網的重重無盡。由此而來的人生觀,形成的慈悲心行,擺脫世間自我為中心,家庭本位的「仁愛」,以及西方神本的「博愛」。從三世六道輪回的生命觀,等視一切眾生如父母、如兄弟姊妹,時時處處生起與樂拔苦的心行。
佛陀開示四無量心法門,乃修慈悲之方便。慈,定義為與樂,悲是拔苦;拔除眾生的苦因苦果,出三途苦,而至人天樂;度生死苦,得寂滅樂。喜,即見眾生離苦得樂而歡喜;捨是怨親平等,於眾生界的恩怨不存愛惡之分別。隨喜功德的喜心,平等無私的捨心,實為慈悲心行不可或缺的內涵。否則,不耐他榮,嫉妒他人的喜樂;愛惡分明,私情太重,實與慈悲的心行不相應。
無量、無邊、無限的慈悲喜捨,乃修學之目標,切入處還是有次弟的。開始於「親」起觀,緣六親眷屬生慈悲,繼而緣非親非怨之「中」類有情起慈悲,終於擴及與我有「怨」的有情類起慈悲,由微少而廣大,乃至無量有情。先是消極地不害他,進而積極地利他。確信:害人即害己,利他即自利,慈悲的長養,漸次而成就。
總之,慈悲乃根源於緣起無我的理趣,學人應於緣起多聞熏習,深生勝解,慎思明辨,作聞思的功夫,慢慢勘破與生俱來的我愛我見。由信受而奉行,終於悟入緣起真理。語雲「誠於中,形於外」,有慈悲心必有其實際事行。菩薩道上的四攝法:布施、愛語、利行、同事,便是由內在慈悲心,具體表現於外在的慈悲行。慈悲法門,深廣無邊,於身心、社會、自然界作如實觀,洞達緣起如幻,自性本空;真般若而起真慈悲,悲智不二,「萬行莊嚴般若,般若導萬行趨入薩婆若海。」「佛法以慈悲為本」,信然!
佛元二五四六年臘月初八日
寫於山仔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