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空及第歸
超定
歡迎大家來參加一天的共修活動。首先,請各位坐下來,跟我念誦:「禅修以時,當勤精進,志心向道莫嬉戲。水滴能穿石,靜處而居,制心勿放逸。南無常精進菩薩摩诃薩,摩诃般若波羅密。」這是四十年前吾師續公上人為佛學院的學僧而作。每逢開學、休學(放假)典禮,一群生龍活虎的沙彌聚會一堂,虔誠地肅立於大雄寶殿,瞇著雙眼拉高嗓子,大聲唱這首贊語。(用通行的香贊調。原文「開學」二字,今場面不同,改為「禅修」。)當年這班年輕的沙彌好動好玩,為人師表的續公,老婆心切,諄諄教誨,作此法偈,令堅固道心,精進學業。回憶起來,覺音嘹喨,正念現前,真是受用不盡。
請問各位:放棄周末的休閒娛樂,特地來到道場,過著嚴肅的日子,究竟所為何事?為心靈的解放?為開悟證果?抑或抱著無所得之心而來?記得有一次,某長老在佛學講座之前開示:「假使不想開悟的人,他就不會開悟。」話是不錯的,因為沒有信心,放逸懈怠,馬馬虎虎地空度時日,如何得開悟?但在很多場合,講經大德又說:「大家既為法而來,應秉持佛法空無所得之心,才不會浪費生命,辜負佛陀。」有人不禁懷疑:我們修學佛法,到底該無所得才對,或是有所得呢?不認識佛教的外行人,看了幾本佛書,聽了幾場的佛學演講,就亂發謬論,妄評佛法,認為佛教忽而談空,忽而說有,前後矛盾。我也常聽法門的信徒抱怨:「法師們各說一套,有的要求弟子讀一本經,念一句佛號,一門深入。而有些師父勸我們務必廣學多聞,深入經藏,才能智慧如海。更令人不解的是:佛陀在某經教人念佛、觀佛、見佛。在另部經卻說:『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究竟我們要聽那位師父說?我們該信那部經的啟示?」諸如此類的問題,我不知聽過多少回。佛法內容的多彩多姿,隨著眾生根性的差異而施設各種的方便法門。猶如藥材店出售各類功用不同的藥味,以供應市場的需要。作為醫師不能以一藥應萬病;身為病人,自然不可怪責藥房為什麼會那麼多種的藥品。今日的佛教徒,如不能認清法門的應機特性,了解其內容的淺深次第,辨明方便與真實,了義與不了義,而一味地固執己見,以偏概全,以方便為究竟,則所謂正信、正見、正行,也不過自以為然罷!
話說有所得之有與無所得之空:從有的方面說,修學的開始,「寧起有見如須彌,不著無見如芥子許。」樹立緣起正見,培養三寶的信心,精進向道,克期求證,才不致於悠悠忽忽,入寶山空手回。從空的方面看,把握不住正方便,一味地渴望開悟,得失心太重,用功過當,反而造成證道的障礙。在道理上,有者何所得而有?空者何所無而空?空而不落空茫,抹煞因緣果報的頑空、惡取空;有而不執我我所,處處以自我為中心,一切想以自己的意欲來支配,使周遭的人、事、物,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中。如其不然,偏離這中道正觀,不想開悟的人,固然不可能開悟;而一心求悟的人,也同樣不得開悟!
中國禅堂懸掛一首法語:「此是選佛場,心空及第歸。」大意是:各位禅眾有緣來此,所為何事?當然不是來養神,昏沉、無聊,打妄想;更非來求功名、望授記,想把禅學會了,將來出去當禅師、或住持、當家,以沽名釣譽,滿足世俗的虛榮心。在家鄉的政治環境,選總統、議員、省長、市長,盡管口口聲聲為國為民,結果忘不了一黨一己之私。貪欲不除,塵不可出;在那大染缸裡,惡質的選舉文化,不予徹底革新,清明的社會,廉能的政府是難望其出現的。我今發心入此禅堂,也是來參加選舉的,所不同的不是選世間的總統、或國會議員之類,而是來選做佛的。成佛是我們共同的目標,學佛的人那一位不想成佛?不求作佛者,如不是隨波逐浪,隨業受報的苦惱眾生;便是悲願無窮,處於地獄,化度地獄眾生的偉大菩薩——大願地藏王菩薩。太虛大師自述:「無求即時成佛之貪心」。這不是說他不要成佛,而是針對當時中國佛教界的流弊,一般急功近利,忽略菩薩的本業,不度眾生,而貪求成佛之輩,揭橥大乘佛法正常之道。
禅宗標榜:「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坐禅以開悟成佛為目標。然何謂開悟?六祖惠能初聞金剛經而開悟,後來在五祖弘忍座下,經八個月的苦修,再聞金剛經的開悟,前後兩次的開悟,其所悟的內容有何不同?常聽禅和子解說:在禅修的過程中,大徹大悟之前,已經小悟無數次。那麼大悟與小悟之間,所悟的本質是否相同?有人把禅宗的明心與見性分開,認為見性即是開悟;明心不即是見性,故與開悟尚差一大截。其實,依經教所明,此心,乃自性清淨心;此性,即人人本具的佛性。禅宗主張頓悟自性,悟後起修,意謂:開悟並非大功告成,所作已辦;悟了自性,識得本心,祇是真修的開始。不過,曾為頑石說法的道生,其頓悟思想與禅宗不同,認為:「積學無限,頓悟一時。」未悟之前即是凡夫,頓悟了當下成佛。修證的過程,唯識法相分五位:資糧位,加行位,見道位,修道位,究竟位。金剛經則分二道五菩提:般若道上,由發心菩提,而伏心菩提,明心菩提。也即為發心、修行、證果的歷程。方便道上,上接明心菩提,而出到菩提,究竟菩提。也同樣是發心、修行、證果三階梯。所不同的,般若道的發心是由凡夫地位發世俗菩提心;方便道是依聖人的身份,發勝義菩提心。明心菩提,在般若道屬於證果;在方便道是發心,乃為進一步地再出發,為利有情發願成佛的聖者菩薩。由此看來,依印度經論解說,證見空性,在聲聞道是初果須陀洹,在菩薩道屬於初歡喜地。見性成佛,悟入空性即是佛。初果聲聞,初地菩薩,初見法身;通達法性即是見佛成佛之意。據實而論,究竟位的佛陀,與見道位的聲聞或菩薩,彼此所證的空性,如一室之空與廣大虛空,彼此本質並無差別。聲聞阿羅漢,與功德圓滿的佛陀,依大乘思想分別,斷的煩惱障與所知障;習氣的盡與不盡;對二谛觀的深淺,二者不可同日而語。但依南傳上座佛教的說法,佛陀是老師,聲聞是弟子;佛是先覺者,弟子是後覺者;先覺與後覺,有時間的先後,而覺悟的本身,是法平等無有高下。佛陀初轉*輪,度五比丘而成阿羅漢,連同佛陀本人算在內,世間出現了六位阿羅漢。如來十號之一——梵語「阿羅诃」,譯義為「應供」,也是阿羅漢之意。約中觀見,通達我法二空,破除我法二執,大小乘是一致的;無為同證,三乘共入無余涅槃。所不同的是:菩薩悲願弘深,其無緣大慈、同體大悲,是聲聞人所望塵莫及的。佛陀觀、聖德觀之差異,由來已久,早在佛滅二百年頃,部派佛教時代,已是異說紛纭,各持己見了。然而,在修證上,「心空及第」,在印度的有宗與空宗,不論思想如何分歧,彼此壁壘分明,而見空得道一點,可說是沒有異議的。這是迷悟的關鍵,凡聖的分水嶺,迷了空性名為凡夫,透過此關即是聖人。凡夫一向執有,實有我、實有法;取著於色、受、想、行;迷色迷心而發為唯心、唯物、唯我、唯神之謬說。世間形形色色的妄見,常見、斷見;我見、我所見;有見、無見……無非是不了法空性——無常性,無我性,寂滅性,而衍生出來的邪執。這種無始生死以來,或先天的俱生起,或後天分別起的自性見,無疑地,這便是法王座下兒孫——佛弟子努力修行,所要攻防的敵營所在。雖然,在解脫道上,面對勁敵,愈戰愈敗,但絕不妥協、不投降,抱著堅苦卓絕的意志愈敗愈戰,愈戰愈勇,前僕後繼,非到達成功的境地,誓不休止。語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道是什麼?魔在那裡?時時處處非提高警覺不可,洞察敵情,鎖定魔窟。切莫掉以輕心,讓敵人乘虛而入。念茲在茲,充實軍備,堅固堡壘,退可防,進可攻,克敵制勝而後已。
處於道場中,不要忘了:「此是選佛場」,大家不辭辛苦來此用功,是為選佛而來。我看很多佛教徒,自艾自怨,自認業障深重,成佛無望;但求我佛慈悲,願力接引,能到達彼岸的邊界,寄居於鐵蓮花內就心滿意足了。老實不客氣的說,這是失敗主義,未戰先投降的懦夫。這與「信者得救」、「蒙神寵召」何異!古德說:「沒有天生彌勒,自然釋迦。」他們從初發心,也是一個凡夫,經過長期的歷練,堅定菩提願,長養大悲心,樹立性空見。憑此三大支柱,築起宏偉的三寶殿,展開「莊嚴國土,成熟眾生」的大業。不肯立志,發長遠心、廣大心、第一心、無倒心,把自己困在黑漆桶內,不見天日,不受佛光,不修正法,自我放逐,貶到邊疆,放棄成佛的權利,真是可惜、可憐又可悲!
各位聽經聞法,知道佛陀是經三大阿僧祇劫,難行能行,難忍能忍,修六度萬行才成佛的。今坐禅堂禅修,如何成佛?當然,成佛的資糧,深廣無邊,僅取一分不成菩提。坐禅不能成佛,一如磨磚不能成鏡。然而,禅定的主要功能,在佛法中,目的是藉此以引發智慧,依智慧得解脫。禅宗,不是以禅定為宗,而是即定即慧,定慧不二的悟心成佛宗。禅宗所言頓悟成佛,所成之佛是否與我佛世尊同等,姑且勿論,惟可肯定的,「心空及第歸」是無懈可擊的。修證的歷程,一如俗語所說,萬事起頭難,頭一關是最難沖破的。倘能積集資糧,不忘初衷,勇往直前,一旦破了這一大關,其余的關卡,勢如破竹,就可暢通無阻了。同理,見空性,通過凡聖關,已不再是苦海茫茫,生死無邊,很明顯地,彼岸在望,成佛不是遙不可及之難事了。
一九九九年九月九日寫於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