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住生心的菩提行
超定
從禅宗六祖的開悟談起
「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是金剛般若經的名言,相傳中國禅宗六祖惠能初聞此語,即觸發他的宿世慧根,決心踏上佛法修證的光明大道。在黃梅五祖弘忍座下,經八個月的劈柴舂米,千錘百煉的工夫,終得忍大師的印可,選定為衣缽繼承人——禅宗第六代祖師。據六祖壇經所記:「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為說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換言之,六祖由初小悟至最後大悟,都是因金剛經「應無所住而生心」的啟示。他所悟的是什麼?「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何期自性本自清淨!何期自性本不生滅!何期自性本自具足!何期自性本無動搖!何期自性能生萬法!」
我們不禁要問:「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與「一切萬法不離自性」,二者之間的關聯如何?無所住之心即空性的智慧;六根與六塵交感,時時對境生心而不起妄念。「萬法不離自性」,說明宇宙與人生,一切森羅萬象皆是自性真心的映現;若離此心則萬法皆空,無一物可得。從佛法體系分別,前者是性空緣起論,後者為自性唯心論。性空與唯心,一空一有,界限分明,怎會聽聞般若性空——「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卻悟得自性妙有——「自性能生萬法」之理?答案是:(一)同聞異解:如佛陀一音說法,隨眾生根性的深淺而有不同的解悟。(二)真空妙有:悟入真空,空而不空,此不空之有乃是不可思議之妙有。(三)自性即空性:諸法因緣生,自性不可得;此不可得之空性,是為諸法自性。在此,本著融會空有之義,「真常唯心」之自性、本心、本性、佛性、如來藏,在「性空唯名」裡,這些都是空的異名,如楞伽經所明:為方便接引著有、畏無我句眾生故,宣說如來藏。看來,壇經的「何期自性能生萬法」與中論「以有空義故,一切法得成」,似有異曲同工之妙。然而,緣起自性空,以性空故能緣起;空與緣起不二,而眾生的流轉與還滅,立足於緣起,依緣起闡明宇宙與人生的一切現象。固然「有依空立」,但空不是形成萬有的最終實在;離開緣起是不能成立世間諸法的。否則,空之一法與形而上學,唯神、唯心論何別?佛法的緣起論特質蕩然無存,則釋迦的出世,說法四十五年,皆是徒勞而完全失去他的意義。
金剛般若經的菩提行
般若會上,須菩提尊者代表大眾請示世尊:「善男子善女人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應雲何住?雲何降伏其心?」佛陀解答:「應如是住,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發無上道心的菩薩,當安住正念,以降伏偏離正法而起的妄心。什麼是菩薩正念?念念不忘救度眾生,時時為眾生的離苦得樂著想,處處觀照緣起無我。度眾生置於何處?「入無余涅槃」,究竟安樂的境地。所度的范圍,不限一人、一家、一村、一國、一族,而是普及於一切眾生之類:胎生、卵生、濕生、化生;有色、無色;有想、無想。換句話說,菩薩的大悲心與廣大行,欲令無量眾生證得究竟涅槃樂。這是何等艱巨而神聖的任務!菩薩行者何緣有此能耐?憑借著什麼條件而能於無邊剎土度無盡眾生?即此「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妙用。以「無所住」故,能做到「無一眾生可度」;以「生其心」故,能「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反之,有所住則著有實在的我,實在的眾生,實在度生之事。如此一來,稍做點好事,為眾生施微薄之恩,則斤斤計較,自生煩惱;至此,則自救不暇,又如何能滅度無邊眾生?
菩薩道要在三輪體空,如修布施,於能施的本人,所施的對象以及布施之物,對此三方面相應於般若空慧,不起執著,故能廣大施、無盡施,達到布施功德的完成——波羅蜜多。同樣的布施,同樣的行善,為何凡夫所為屬於世間有漏的因果,而菩薩行即是出世無漏功德?二者界限很清楚:「三輪處處著,是施名世間;三輪空相應,出世波羅蜜」。金剛經說:「菩薩於法應無所住行於布施,所謂不住色布施,不住聲香味觸法布施。」布施一度如此,其他持戒、忍辱等,一切德行也不例外。眾生無始以來的自性見,處處取著不捨,於六塵境界,心隨境轉,不得自在。菩薩發心度眾生行布施,如仍然保持凡夫的心態,四相不空,布施而望果報,不降伏我愛我慢等煩惱,如何得安住菩提心修利他行?
眾生一向在二邊裡討生活,聞空著空,以為空無所有;聞有則著有,執為自性實有。諸法既空,行施何所益?無我我所,又何苦而孳孳為善?佛告須菩提:「菩薩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般若空慧相應的善行,功德如大海的深廣不可測量。佛舉十方虛空的不可思量,譬喻菩薩的行施,應如虛空的自性無所有,不可住、不可著、不可得。淺顯的說:著相布施,果報有限有量;因地不真故,果招迂曲。無住功德,融入法性,廣大無邊。不住相布施,不是不要布施,反而因無住的空慧為導,才能積極而永無厭煩的行布施。
「無所住而生其心」,不妨解釋為:性空的緣起;自性畢竟空與緣起如幻有,二者是相依相成的。不離性空的緣起,緣起當體即空,不在緣起的布施著相起煩惱;不離緣起的性空,性空的當下即是幻有。如此,則不因性空而消極無為,什麼善行都懶得去做。當知,菩薩道的「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絕非無記心;無記心與菩提心不相應。禅宗所謂不思善不思惡,也不是折衷善惡而落於無記空心。約事理說,無所住是理,生其心是事;契合於無自性空理而行布施等一切善法,就是金剛般若經「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菩提行。
生活中的菩提行
學佛修行是不能離開實際生活的,如金剛經的般若深義,即以世尊的日常生活:著衣、持缽、入城、乞食等作為發起序而顯示之,即是有力的明證。固然,了生死是我們的目標,生死不能了,痛苦不能脫,盡管堅苦奮斗,日夜匪懈,一生又一生地不斷追求幸福的人生,結果總不免生死相續,苦惱無量。然而,生死如何了?今日佛教徒把了生死當口頭禅,對「生死」又「了」知多少?很多人望文生義,往往把了字解說為完了,一了百了。這是斷滅論者的妄見,與佛法中道正見相違。佛法是理智正覺的實踐宗教,了者覺了、明了、證知之意。於現實生活中,起心動念,所作所為,六根對六塵,如實了知。如念身、受、心、法,正念現前,由淺入深,由散心而定意,由有漏而無漏,這就是了生死的過程。古德雲:「妄念成生滅,真如不變遷」。由於背離佛法的如實知見,念念與無明相應,所以才淪落為生死凡夫。一旦迷途知返,正覺現前,捨妄歸真,當下就是如如不動,了脫生死的真如境界。地藏經雲:「眾生起心動念,無非是業,無非是罪。」初聞此法語,真令人難以置信。即使是作奸犯科、惡貫滿盈的罪人,偶爾也會起一些善念,做一些善事。何況世上還有不少道德高尚、用功辦道的修行人。從對治、警策的角度看,這句話令人止惡行善,棄暗向明,轉迷成悟。日常生活中,時時反省,起多少妄念?存多少正念?一刻、一時、一日,有多少心行與正覺相應?念念不離佛法的如理思惟,則妄念減、正念增,煩惱輕、菩提長。日積月累,終有一天抵達「真如不變遷」的聖境。究竟說來,身為凡夫,在無明未破,未見空性之前,有時也表現出令人贊歎的善行,起心動念,縱然不是罪業,但衡之於諸佛菩薩大人,這是微不足道的,頂多不過是有漏的、不完滿的善心善行,仍然無力跳出生死輪回的苦海。這是值得立志趨向菩提大道的同人自我反省,時時警覺的。
佛說:「諸法意先導,意主意造作」,我人的行業,一生中的一切行為表現,都是「此心、此意、此識」為主體,它是導演、總司令、指揮中心。十二因緣「無明緣行」,即無明相應的身行、語行、意行,乃是輪回的動力,有漏生死之根源。諸佛聖人,一樣的具此心,一樣的走路、吃飯、說話,那麼凡聖之間又如何界定?簡言之,聖人是「無所住而生其心」,而發其行;凡夫則有所住而生其心,而作一切行業。因為有所住,有所取,有所著,如是存心,如是發行,如是因緣果報,招感的是憂悲苦惱之果。古德說:「一樣的窗前明月夜,纔有梅花便不同」;有所住與無所住,一字之差,竟然判成凡聖之別。
中觀思想:緣起性空,配合「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是性空見,「而生其心」是緣起行;本著性空見而起一切行,一切行皆是菩提行。緣起的寂滅:「此滅故彼滅」,以安住性空正見,則無明滅,無明相應諸行滅,生死苦果滅。緣起的生滅:「此生故彼生」,以住自性妄見,則無明生,無明相應諸行生,憂悲苦惱純大苦聚集。緣起與性空,究竟理體無二無別。不證性空,不見緣起;迷於緣起,不了性空。不過相對分別:無所住的性空為本,依本起末,而生其心,而起諸行;攝末歸本,即末不離本,如根本與後得二智的功用不同,而體性則無異。是謂本末不二,真俗無礙。當然,基於「不依世俗谛,不得第一義」、「先得法住智,後得涅槃智」的修證階梯,依有明空,藉事顯理,體假見真,乃佛法進修不可忽略的課題。如何從現實世間的緣起生滅,如實正觀而趨向出世間的緣起寂滅,無疑是修菩提行者努力的目標所在。
惠能祖師說:「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佛法與世間的不同,緣於眾生的愚迷不覺;如能覺了世間,世間即出世間。佛陀不是教人厭惡世間,逃避現實。唯有如實觀察世間諸行,通達緣起的無常、苦、無我,悟入諸法實相;即世間而出世間,即緣起而悟性空,才是佛陀正確的啟示。現代大德提倡:「以出世精神,作入世的事業」,可說是對緣起性空、無住生心的簡明诠釋。學佛的三寶弟子,不論佛門法務,社會教育、文化、慈善事業,發心出家或在家居士,生活方式容或不同,而修行方法,基本原理是沒有兩樣的。務必各站在自己崗位,把握「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的菩提心、菩提行,達到「理和同證」,與諸佛同一鼻孔出氣,如是則「無住生心」、「緣起性空」,再不是玄學者的清談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四日於觀音丈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