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最基本的素養是人格修養
◎問:文學是“人學”,真正的宗教也是“人學”。一個作家最基本的素養應該是什麼呢?
●雪漠:最基本的素養就是人格修養。我整個的生命時空中,主要在修煉人格,我們稱之為修行。修行就是一種人格修煉。修行的“行”就是行為的“行”。人格是通過行為體現出來的。你的人格的某種境界,必須要由你的行為來體現。
信仰佛教之後,我進行了嚴格的修煉。我的修煉不是應付自己的那種修煉,而是閉關修煉。我每天坐禅四次,一座兩到三個小時。在坐禅中間,覺得有興趣就寫點東西。我的寫作,也是安住於空明之境中,讓心中的東西流出來,變成文字,於是就出現了《大漠祭》、《獵原》,出現了《白虎關》,以及《大手印實修心髓》等。
因為自己即使在寫作時,也不曾離開明空,所以我說寫作是我修煉的另外一種方式。寫作是另外一種修煉。坐禅是我的正修,輔助性的修煉就是我的寫作,讀書也同樣是修煉。我在讀書時也是持著寶瓶氣。
當你修到一定的時候,突破某個界限,就能夠明心見性了。開悟後的一段時間是非常重要的,它需要與世隔絕的封閉式修煉。這時要拒絕很多干擾,讓你的心靈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和自主。當你能真正自主心靈之後,世俗不能再干擾你時,你可以再入紅塵,進行歷練。當那巨大的快樂和幸福不能改變你的心靈,那巨大的災難和諸多的違緣也不能改變你的心靈時,你的人格修煉才算真正完成。
佛教所謂的成就最終還是要體現在人格上,所以一個作家也罷,一個佛教徒也罷,所有修煉的目的就是完善人格。就如太虛法師說的那樣:“仰止唯佛陀,完成在人格。人成即佛成,是名真現實。”沒有人格,就沒有修煉。
現在的一些修行人很滑稽,把人格和修行分開了。他們說起教理頭頭是道,但在現實生活中做人做得非常差。那不叫修行。如果在人格修煉和行為之外再去追求一個東西的話,這是錯誤的。這不叫修行,這叫欺騙自己,或者叫欺世盜名。有人為了欺騙自己,裝出一種修煉的樣子,而人格卻非常之差,這不叫修行。
◎問:那麼,大而化之說,整個人類最基本的素養也應該是人格的修養吧?
●雪漠:對。人性包括兩部分:一種是獸性,一種是神性。
當人沒有夢想、失去神性的時候,他就是動物,不能叫人。好多人僅僅是個動物。所謂的六道輪回,不一定是除過人這個本體之外再去尋找另一個六道輪回,而是人類本身就示現了六道輪回。好多人失去人性,失去向上的可能性,他本身就是獸,他就在畜生道;貪婪、仇恨、愚昧充滿他心靈的時候,他就在地獄道、餓鬼道;當仇恨左右心靈、自相殘殺的時候,就在阿修羅道;當一個人消除了愚昧、仇恨、貪婪、嫉妒等等,達到一種神性高度的時候,就進入了天道,他就是天人。所以,人類修煉的所有目的就是消除那些動物性、欲望的東西,讓自己達到一種神性的高度。這就是修煉的目的之一。
事實上,人類所有的善文化都是一種修煉內容,包括哲學等,甚至包括我們社會的精神文明建設,這都是修煉的內容。所以“修煉”這個詞,不僅僅是佛教獨有的東西,而是整個的人類所有的文化、文明中共有的東西。只要你想達到一種“善”的層次,那麼你就在修煉。
人類文明當中最偉大的就是善的、向上的文化。當你消除了惡、慢慢接近善的時候,你就在修煉。修煉甚至跟宗教儀軌沒有必然關系。宗教的儀軌,就是通過一種特定的語言形式,通過一種語言和象征的方式,讓這個人的心靈接受善的熏染,讓惡的東西一天天變少。就如一塊地裡,種滿了麥子之後,雜草就會越來越少。佛教的修煉、道教的修煉、基督教的修煉,以及伊斯蘭教的修煉,都是在用一種非常善的理念、善的語言系統、善的儀軌——也叫“宗教禮儀”,慢慢地把人熏染,像我們腌鹹菜一樣,把他腌透。久而久之,善的東西就會進入他的心靈,把惡的東西慢慢擠出去,或者把它消解掉,最後融入真正的大善。修煉的所有目的,不應該是非常神秘的,不應該是神神道道的,而是非常樸素的。禅宗文化裡就有許多非常接近本真的修煉,“平常心是道”就是這個意思。
問:一個人想偉大是不是很難?
●雪漠:也難,也不難。當你見到街上寒風中的乞丐,把自己的衣服脫給他,把身上的錢給了他,並且無絲毫的為難、執著和自矜,像赤子對待母親那般自然,那你就很偉大了。任何作家跟他相比都會很遜色了。
一般人做不到的原因是他的精神沒有達到那種層面,所以很難偉大。當一個作家的人格超越了作家本身的層面時,他才可能偉大,才值得人們敬仰。
◎問:我看過您的《談作家的人格修煉》,一個作家的人格修煉真那麼重要?
●雪漠:一個作家,最重要的是人格修煉。如果不使自己的心靈,像這個世界一樣豐富和博大,而僅僅是進行文學本身的訓練的話,他不會成大氣候。好多作家充當了一種賣水的角色:從生活之海中要來一瓢水,就吆喝個不停,唯恐別人不知道自己兜售的貨色。作家更應該注重的,是靈魂的修煉。當心靈豐富和博大成一個世界的時候,寫出的東西自然會有一種大氣。
托爾斯泰無論大作品和小作品,都有他獨有的大氣。無論《戰爭與和平》,還是一些很短的隨筆,都有一種濃濃的托爾斯泰味道。那種味道,別的作家沒有,也模仿不來。那是隱在文字背後的作家人格的體現。他必須經過靈魂的歷練,達到很高境界的時候,才可能有那種大氣。
托爾斯泰經歷了無數次的精神危機和自我超越。他的精神危機是時代的困惑,他的痛苦是時代的痛苦。他的人格,達到了很高的境界,被稱為“19世紀的良心”。所以,他才能傲立於世界文學的頂端。
在完成了必要的文學訓練之後,作家最應該注重的,是人格的修煉。人格,決定了他未來的成就。
文學訓練是很必要的,但這種訓練並不難完成。最難的,是人格的修煉。如果他是大海的話,即使綻出一小朵浪花,也會有大海的氣息。要是他是只猴子的話,無論他翻出多少個叫人眼花缭亂的跟頭,並贏得了千萬人叫好,但他仍然是只猴子。
所以,一個作家,要是不注重人格修煉,僅僅是在文學技巧上玩弄花樣,無論他玩得多麼出色,他仍然掩飾不住人格的小氣和卑瑣。老百姓對這樣的作家很反感。這也是文學受到冷落的真正原因。
一部作品,最終是作家人格的反映。藝術手法,僅僅是手段而已。在這一點上,中國作家做到的不多。我更喜歡隱在文字背後作家的人格,這是一個作家最難得的東西。
--選自《光明大手印:實修心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