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與信仰糾結
◎陳彥瑾:您的小說《西夏的蒼狼》(作家出版社)講了一個很特別的故事。書中紫曉與黑歌手的愛,超越了世俗男女之愛,堪稱信仰之愛。愛與信仰的話題也許並非您的創作本意,然而從讀者反饋來看,這一話題恰恰是很多讀者,尤其是女性讀者所最感興趣的。文學的奇妙就在於此,閱讀本身也是一種創作,讀者似乎接過了作者手中的筆,繼續書寫著他們心目中的作品。我搜集了一些讀者(或稱粉絲也未嘗不可)的“再創作作品”,就他們最關心的“愛與信仰”的話題,特向您請教。據說有些讀者看了此書,對號入座了,生起了一些煩惱?
●雪漠:因為他們並不知道,書中的所有人物只是個演員。那些人演的,其實是雪漠的思想,是香巴噶舉和奶格瑪的故事。
◎陳彥瑾:可否這樣說,對於書中的女子紫曉來說,黑歌手既是她的愛人,又是她的信仰?我很想問:信仰者,能愛自己的信仰對象嗎?
●雪漠:這個問題,一直有人在追問。基督教內部流傳著一部音樂片,主人公是一個中國少女。她就愛上了耶稣,她創作了許多歌曲,每一首歌都贊美耶稣,深愛耶稣。其中許多地方,竟然也用了世俗的“夫君”之類的詞。她想來是真的愛上了耶稣。西方有許多這樣的小說,也寫了教徒對神父的愛。據說,許多修女之所以一生不結婚,其心中,已將自己嫁給了上帝或是耶稣。
◎陳彥瑾:這種情感,在宗教中提不提倡?
●雪漠:在基督教中,雖然沒有明確提倡這種情感。但那位少女的歌在教內很受歡迎,說明它是作為一種值得贊美的行為來傳播的。
◎陳彥瑾:為啥?宗教不是要戒除欲望嗎?這種紅塵中的情感,其實應該是宗教的大敵。
●雪漠:確實是這樣。這樣的情感,要是不能正確引導,就會成為另一種可怕的煩惱。但要是引導得法,實現超越,這類情感就能升華為“出世間的情感”。
◎陳彥瑾:何為“出世間的情感”?
●雪漠:出世間的情感其實是世間情感的升華。世間也有許多粉絲,一旦自己的崇拜對象結婚或是有了绯聞,他(她)就受不了,甚至可能自殺。前些年,蘭州竟然還有一位父親為了女兒能見到明星而自殺了。要是他們將這種狂熱,不是用於盲目的迷戀,而是用於人格的完善,那會產生多大的力量啊。
◎陳彥瑾:是否有些女粉絲是因紫曉的出現而心生煩惱?畢竟,她得到了作者的青睐,而且被寫得那樣完美,何況還和黑歌手之間發展了一段不俗的愛情。
●雪漠:他們兩人不一定是愛情吧。其實,紫曉是我們每一個人。為了增加東莞色彩,增加客家特色,我用了生活中的一些真實的細節——要知道,細節是不能編造的。於是,就有人對號入座了。其實,紫曉有許多人的影子,包括我自己。我其實也是紫曉,我也在尋找我生命中的歌手。當我能像書中的黑歌手那樣唱出大美的歌時,也就等於找到了他。其實,黑歌手本來就是個苦行僧,只是偶遇知音,誤入紅塵而已。
◎陳彥瑾:不過,書中的白輕衣對黑歌手說的那番勸誡意味極重的話,估計會刺痛一些粉絲的心。那未嘗不是極為高明的一招。她說出了粉絲對偶像的殷重期待,表面看理由很堂皇,但實質其實是另一種方式的占有。她那番話通俗一點說就是:我不碰,別人也不能碰!
●雪漠:呵呵。是嗎?
◎陳彥瑾:大家都不碰,那偶像就是大家的了。要是聽說有一兩個碰了,其實大多是捕風捉影的猜疑,就不高興,就要說:你破壞了你在我心中的形象!你要為此負責!於是就失落、低沉,有的甚至就鬧自殺。很多粉絲都是懷著這種心態占有他們的偶像的。
●雪漠:也許吧。白輕衣只是說了許多人沒說的話而已。
◎陳彥瑾:不過,在我看來,黑歌手有他的自由和因緣,他也是個生命的個體。他會將一個鮮活的生命拴在一群粉絲的道德期待上面嗎?他是自由的。別人以任何名義,包括愛、道德,對他提出期望以此束縛他,都是無謂的,也是不公平的。
●雪漠:要是黑歌手甘願做白輕衣期待的那類人呢?事實上,許多宗教徒也像白輕衣那樣,要求被信仰者盡可能地像自己期望的那樣完美。在《西夏的蒼狼》裡,白輕衣談到了小說《達·芬奇密碼》中的一個情節,說耶稣本來有心愛的女人。後來,他的傳承者為了維護某種不可動搖的東西,花費了許多力量掩埋了那個歷史事實。他們是對的。要是基督教真的承認了這樣一種說法,那麼它就不可能成為今天的樣子。擁有女人或是為女人所擁有的男人,永遠只屬於那個體的女人。沒有女人的人,才會贏得所有的女人。基督教最先感動的,肯定是女人。梵高要是擁有了愛情或心愛的女人的話,他便沒有現在那樣深入人心了。所以,白輕衣要求黑歌手:為了你的《娑薩朗》,你甚至不可以有女人。
◎陳彥瑾:黑歌手為何甘願呢?
●雪漠:他想為世界貢獻一個活在夢中的歌手。他不一定活在別人的期待裡,但他必須對自己有期待。他不想活得連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陳彥瑾:黑歌手跟白輕衣的相遇,其實是一個記憶、一個夢,在距離的延宕中越來越清晰,就會添加太多的想象和感動。
●雪漠:是的。黑歌手的女人,並不是活在生活中,而是活在他的夢中。除非她在某個時候進入了他的夢。
◎陳彥瑾:這沒什麼稀奇,人人都這樣,人人都有夢中的女人或男人。這不能說明什麼。
●雪漠:好女人也是本自俱足,不假外求的。
◎陳彥瑾:好不好是個人的判斷。一個女人,她出現了,在特定的時空、氛圍、話語之下,使男人有了一種判斷,僅此而已。他眼中的好女人,別人未必認同。就好比這個白輕衣,在那樣一個奇特的氛圍下,用那樣奇特的行為和話語,一下擊中了黑歌手。但在某些人看來,她何嘗不是另一種意義的自私呢?
●雪漠:其實,白輕衣的說法也代表了人們對信仰者的一種向往。那種苛求,其實也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贊美。對信仰者的認可、贊美甚至愛和虔誠,是最原始的信仰動力,所有宗教最初都需要它。沒有對被信仰者人格上的認可,就沒有愛。我的一位朋友,就這樣救過一位因失戀患了抑郁症的女子。他連續十多天地跟那位想自殺的女子在網上聊天,甚至以愛的名義親近她,最後,她愛上了他。借助這種愛的力量,她終於走出了陰影,擺脫了死神的困擾,最後成了信仰者。這種方法,在佛教中也是認可的。《維摩诘經·佛道品》就說:“先以欲勾牽,後令入佛智。”歷史上也有個崇尚婆羅門教的國王,他殘忍成性,大舉殺戮佛教徒。觀世音菩薩就化為美女,跟他結婚。醉於女色的國王終為美女征服而皈依了佛教,成了佛教的大護法。密乘中也有諸多的方便法門,憑借的,其實也是人類愛的原動力。對於欲界眾生來說,借助愛的力量無疑是一種大方便,但要是處理不好,這也可能是一種墮落或是痛苦的開始。
◎陳彥瑾:是的,要是這種愛,變成世俗的愛怎麼辦?要是不懂該如何超越的話,這種愛與信仰的糾結是會讓人迷亂的。
●雪漠:要是這樣,那就必須學會放下。
◎陳彥瑾:放下跟放棄,有哪些區別?
●雪漠:放下是愛而不執著,放棄是產生了退轉心。
◎陳彥瑾:怎樣可以馬上做到放下呢?
●雪漠:首先要將愛與貪婪區別開來。別想將太陽放入自家口袋。我們沐浴陽光,健康成長,也要讓更多的人曬太陽。不要獨自想占有太陽。愛是可以升華和轉化的。首先一定要有愛,從愛信仰者開始——但這肯定不是世俗的愛,而是對某種精神的敬畏和向往,這是一種大愛,並且把這種愛用於行動,用於親人,用於周圍的人,用於社會,並且精進地修習禅定,慢慢地你就會有智慧和定力。以是原因,基督教總是提倡要像愛上帝那樣愛人類。
要知道,每個人都不是自己的。他屬於孩子,屬於父母、屬於家人、屬於社會。只想按自己的意願行事的人,無疑是自私的。
◎陳彥瑾:我發現有些信仰者愛上被信仰者之後,本以為再也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動搖自己的愛和信心了;不料,當他們發現那被信仰者並不完全屬於自己一人,更可能屬於世界時,他們就有可能暫時產生失落,有的甚至會像世間的失戀者那樣自暴自棄。
●雪漠:是的。世人很可憐。有時候,那自以為不可動搖的信仰,只消有一點點誤解,信仰的殿堂便會倒塌。真正的信心本自俱足,不假外求,不需要任何外界的條件。試問,有多少人有這種無偽的信心?沒有這種信心,又怎能談得到信仰?
◎陳彥瑾:是否,在不清淨的心中,聖者也是不清淨的?那個下毒的格西在教人下毒之前,他眼中的密勒日巴就是一個騙子。
●雪漠:是的。在善星比丘的眼中,釋迦牟尼也是個騙子。所有的不清淨,只是自己不清淨心的反映。
◎陳彥瑾:那麼,信仰者還需不需要產生對信仰對象的愛?
●雪漠:需要,但這要看他(她)產生的是什麼愛。我說過,那種對信仰對象的大愛和虔誠是最原始的信仰動力,所有宗教都需要它。但它一定不要變成自私,而要升華並波及對家人的愛,以及對眾生的愛。更不是貪婪地想獨自占有信仰對象,否則,這也會異化為一種可怕的熱惱。
◎陳彥瑾:其實,單純的占有欲根本就不是愛。紫曉和黑歌手更多只是一種詩意的象征,他們之間的那種詩意愛,卻道出了使愛永恆的唯一秘密——超越,對世俗欲望的終極超越。這秘密,其實也是黑歌手尋覓了一生的信仰,在他老了的時候,當紫曉走近他時,他將他尋覓的故事說給了她聽,這秘密,也成了紫曉的信仰。所以,書中紫曉的那些日記,浸透著女子的相思與迷亂,卻沒有明顯的男女欲念。她的神情,是既泛著愛意的紅暈,又清明寧靜如處子。剔除了煙火氣也剔除了欲望,她對黑歌手的相思更多的成了她靈魂的滋養,而非像大多數“以愛為食”的女人們那樣,僅僅是某種身心的滿足或銷魂的覺受。
●雪漠:是的。有些所謂的愛可能有愛的名義,但其實不是愛,而是一種變相的自私。它有著極強的占有欲和控制欲。這是世上最大的貪,是必須要清除的。要把對信仰對象的愛,用於親人和周圍的人身上。它一定不要變成自私,而要升華並波及對家人的愛和對人類的愛。否則,這也是一種熱惱。信仰一旦變質,就會成為貪嗔癡的助緣。這時,它就不再是信仰,而成了必須清除的垃圾。
真正的愛,是無私的奉獻,而不是獨占。
--選自《光明大手印:實修心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