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處覓心安? ──淺談佛教安心之法
說到佛教的安心法門,相信很多人都會想起禅宗初祖菩提達摩與二祖慧可的公案;這實在是一個非常感人且深具啟發性的故事:
傳說於北魏孝明帝神龜三年(公元五二零年)十二月,河南嵩山大雪紛紛,天地蒼茫,一片銀裝素衣。一位名叫神光的禅僧為了求法,不避天寒地凍,冒著風雪來到了嵩山少林寺。他要拜訪的,就是那位不遠萬裡,泛海東來的印度高僧菩提達摩。
菩提達摩最初抵達中國的廣州(注1),因與當時的梁武帝蕭衍法緣不契,便渡江北上,來到少林寺面壁修行。神光聽到他的名字,內心非常向往,便不畏艱辛前來求教。當他來到達摩面壁的巖洞時,達摩祖師正在神游太虛,修習禅定。
神光不敢打擾,便肅立在風雪之中,靜待達摩從定中醒來。不久之後,身上便漸漸地披滿了白雪,俨然成了雪人。
達摩祖師師自定中悠悠醒覺,見到神光靜立雪中,便問道:「你一直站在雪裡干什麼?究竟有什麼心願呢?」神光回答道:「願師父開甘露法門,拯救眾生。請您教我佛法吧!」菩提達摩說:「三世諸佛為求無上妙道,不惜花費千萬劫的時間去修行。憑你這點決心就想得到佛法,恐怕是很難如願的。」
神光見達摩祖師不肯傳法,便揮刀斬掉自己的左臂,以表明自己求道的決心。達摩祖師見神光的求道之心如此堅決,深深為之感動,便收下這位立雪斷臂的弟子。
那時,神光問達摩祖師說:「弟子心中不安,請老師為弟子安心。」達摩祖師回答:「你拿心來吧。只要你把心拿來,我便與你安心。」神光心中一楞,突然有所領悟,立即回答道:「弟子找了好久,可就是找不出心來。」達摩祖師微微一笑,說:「假如你能找到的話,那又怎能算是你的心呢?好了,我已給你安好心了,你知道了嗎?」神光心中的不安經達摩祖師一問早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高興萬分,連忙回答:「弟子明白了!」
經達摩祖師這句反問,神光豁然開朗,真正覺悟了。神光那顆不安的心,其實不過是凡夫心,是雜念污染的妄心,他求達摩祖師為他安心,就是未曾領悟到自性的清淨真心。達摩祖師不作正面回答,而是為神光出難題,反問於他,讓他找出自己的心來,正是要藉神光自己的智慧開發他自己的悟性。讓他明白到,真心是無形、無相的,是了不可的。神光被此一問頓時覺悟──他那顆不安的心也就安定下來了;當下已超越了安與不安,把一切的世俗雜念都拋諸腦後了。
神光後來改名為慧可,成了禅宗的二祖。達摩祖師這套善巧靈活的教學方法也就被承繼下來了。公元五五九年,有位居士前來拜訪慧可大師,他對慧可大師說:「我大概是前世作業太多,才為風疾所苦,請大師為我忏罪。」慧可大師想起自己當年的情景,便對這位居士說:「請你把罪拿來吧,我替你忏悔。」那位居士沉吟良久,說:「我找了好半天,卻沒找到罪啊!」慧可告訴他:「我已替你忏罪了。」那位居士由此大悟,開心地說道:「我明白了!罪這種東西既不在內,也不在外,更不在中間。人心亦然,與佛法本來沒有差別。」於是便跟隨慧可大師出家,取名僧璨,成了禅宗三祖。三祖僧璨大師後來也采用了這樣的教學方法,當四祖道信來拜訪他時,求他指示一條解脫門路時,僧璨大師反問:「是誰綁住了你?」道信回答:「沒人綁住我。」僧璨大師告訴他:「既然誰也沒綁住你,那你就已經解脫了,為何還要求解脫法門呢?」道信言下大悟。
上述的公案,說明了所謂的不安、罪業、束縛,一切種種的感受,都不過是人的一種心境。看不透,人便會為之牽累,終日痛苦不堪;但若看透了,則可放下它們、超越它們,過一種消遙自在的快樂生活。
反觀今日世界,隨著社會發展的快速變遷,多元而混淆的價值系統、復雜的人際關系、日新月異的科技知識,使得現代人在不斷地與時間、體力、工作量、新知識與科技賽跑的過程中疲於奔命。生活中每個層面幾乎時刻都會改變;工作、家庭、親人、朋友,無一倖免。生活一天比一天復雜,而各種改變一浪接一浪無情地洶湧而至,為人們帶來無盡的壓力──世間哪有安身、安心之處?
其實,從佛法的角度來看,壓力絕對不是來自外境,而大部份是源於自心,也就是自己給自己的;雖然我們已經多少理解無常、無我的道理,但由於無始劫來的無明,在心理上卻對無常、無我有一種根深柢固的抗拒感。我們想要、想追求的是常、是永恆、是期待永遠不變的安全感。我們深信可以掌握外境,可以主宰自己的命運,於是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去加強那份用來抵擋無常、抵擋不如意、不順心的力量,而繼續執著於擁抱永恆的夢想。
所以當我們的凡夫心與因緣和合的情境接觸時,由於執取這一切都是真實的,因而生起常樂我淨的顛倒,於是「渴望企求未得到的,或想要得到更多,以及想要去除不合乎自已企求期待的;另一方面又害怕失去已得到的,失去後又引起憂惱。」由於我們拒絕面對現實,不願接受生命的真實面目;由於承受力量的心智不足,便形成了壓力,由於心智不足又再引發煩惱情緒,成為新的壓力源,如此惡性循環,壓力自然就會越來越大。
佛法的安心之道,是求心不求境,不去改變外境,而只向內對治煩惱的根源;一方面去除壓力源頭的非理性情緒,一方面增長能承受壓力的心智。運用佛法簡易纾解壓力的方法,其主要思考方向分為:(1)降低壓力源;(2)增廣心智。事實上,我們無法改變壓力的源頭,所以唯有增長自己的心力與智慧;改變生命目標、生活方式及生活形態的寬心之道,可以說,都是佛法的安心法門。
我們都知道,除了物質的食糧外,人們還需要精神的食糧,各類的專業谘商、心理輔導,都可說是精神食糧的一種。而佛法中即有四食的觀念,可以具體歸納演繹出各種舒緩調適之法,矯正現代人壓力過重的生活形態。
如《瑜伽師地論》九十四卷雲:有四種法,於現法中最能長養諸根大種。
雲何為四?一者氣力,二者喜樂,三者於可愛事專注,四者希望。喜樂、專注、希望之所依止,諸根大種,並壽並暖安住不壞。如是四法,隨其次第當知,別用四法為食:一者段,二者順樂受觸,三者有漏意會思,四者能執諸根大種識。當知此中,段與現法氣力為食。由氣力故,便能長養諸根大種,能順樂受諸有漏觸,能與喜樂為食。由喜樂故,便能長養諸根大種。若在意地能會境思,名意會思,能與一切於可愛境專注、希望為食。由專注、希望故,便能長養諸根大種。由能執受諸根大種識故,令彼諸根大種,並壽並暖與識不離身為因而住。是故說識,名彼住因。由彼故,氣力、喜樂、專注、希望依彼而轉。如是四食,能令已生有情安住。
由此可知,我們生活中,不只所吃的食物,還包含六根所接觸的一切事物:眼睛所看的顏色、耳朵所聽的聲音、鼻子聞到的氣味、身上所穿的衣服等等,都可說是我們身心的糧食之一,只要謹慎於我們吃進去的物質和吸收進去的精神食糧,對壓力的舒緩,身心的健康,都會有相當的幫助。
寂天菩薩(注2)曾經說過:「如果問題解決得了,何必擔憂?如果問題解決不了,何用擔憂?」我們無法改變外在大部分的事物,只能控制自己對它的反應。凡事盡力之後,便順其自然,只問耕耘莫問收獲。上述舒緩的方法實在不無道理。此外,各種放松運動亦有益於舒解身心的疲累,以及增強心力與體力;而適當的飲食及保健,確實會增強人的耐力;轉移負面消極的想法也有不少的幫助。但是,這些都只是針對某一層面的暫時舒緩與轉移,充其量也只是治標,而不能治本。所以,更進一步,應當是覺察、反省自己的壓力的來源,並歸納其慣性的反應模式;重整我們的生活形態,並增強我們的承受能力,這才是有效的寬心之道。
人生於世,誰能沒有痛苦、不安、抑郁和憂愁?各種束縛限制必然萦繞在我們的左右,伺機在我們心中掀起陣陣漣漪,甚至是巨浪波濤。倘若沉溺其中,為之所累,如此的的人生又有何歡樂可言?因此,唯有依於佛法,反求諸已;心境的改變,即是正報的改變,依報自然亦隨之而轉,這樣才是真正解決之道:而依於緣起的義理,這就是四谛中離苦得樂的「道」谛,也就是「諸惡莫作,眾善奉行,自淨其意,是諸佛教」的「戒、定、慧」三增上學;戒:保護我們這一念心,不要做出傷害自己乃至別人的事情,從而降低壓力、煩惱的來源。定:能夠增長我們心的能力,能夠面對無常變化而沉得住氣,才能有空間作出理性的思維。慧:即依於真理,作出正確的抉擇。
佛法的道理實際上就是一種處世待人的原則,讓我們在不安、不愉快、不圓滿的人生中,保持輕松、放下、愉快、清明的心景;讓我們把世俗的情牽物累看得更輕、更淡一些,讓我們的心情更灑脫、更自在一些,以赤子之心去過真實的生活、去體會真實的人生。這就是佛法的入世意義之所在。
注釋:
注1:有關菩提達摩的早期傳記,有楊衒之(公元五四七頃作)的《洛陽伽藍記》(簡稱《伽藍記》)卷一(大正五一‧一零零零中);昙林(約五八五卒)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大正八五‧一二八四下──一二八五中);道宣(六六七卒)《續高僧傳》(此下或簡稱《續僧傳》)卷一六《菩提達摩傳》(大正五零‧五五一中──下)。《續僧傳》的《達摩傳》,主要是根據前二書的,略增加一些其它的傳說而成。
據《洛陽伽藍記》載:
時有西域沙門菩提達摩者,波斯國胡人也,起自荒裔,來游中土,見全盤炫,日光照雲表,寶铎含風,響出天外,歌詠贊歎,實是神功,自雲一百五十歲,歷涉諸國,靡不周遍,而此寺精麗,閻浮所無也,極物境界,亦未有此,口谒南無合掌連日。
《洛陽伽藍記》,約書成於東魏永定五年(五四七),此文所引述的菩提達摩到洛陽見到永寧寺的情景,永寧寺約建在熙平元年(五一六),不過,文中僅提供達摩的家鄉波斯國,和到中國已經高齡一百五十歲的信息,至於何時從何地入華則均未提及。
其次,如昙林的〈略辨大乘入道四行及序〉曰:
法師者,西域南天竺國,是大婆羅門國王第三之子。……
前二文引述達摩之籍貫有所出入,一是稱波斯人,一是稱南天竺人,後人或以昙林為達摩之弟子而沿用之,昙林約圓寂於五八五年,昙林的序文中,提到「遂能遠涉山海,游化漢魏」,可知六世紀以前的達摩,是一位以《楞伽經》四卷為傳法依據、以二入四行為修行道路,那是平實的、只求心安的、不尚神通的。
菩提達摩,生卒年代,傳記不明。《續僧傳》有不同的傳說,如《達摩傳》說:「游化為務,不測所終」。而《慧可傳》卻說;「達摩滅化洛濱」。《慧可傳》所說,應是道宣所得的新資料。《續僧傳》卷一六《慧可傳》(大正五零‧五五二上)說:「達摩滅化洛濱,可亦埋形河涘。而昔懷嘉譽,傳檄邦畿,使其道俗來儀,請從師范。… …後以天平之初,北就新邺,盛開秘苑」。
慧可是達摩弟子,在達摩入滅後,曾在河涘(黃河邊)弘化,天平年間才到新邺去。當時遷都邺城(故城在今河南臨漳縣西),是天平元年(五三四)。所以從達摩入滅到慧可去邺都,應有數年的距離。達摩入滅,大約在五三零年頃。達摩曾贊歎永寧大寺,大寺是建於熙平元年(五一六),永熙三年(五三四)為雷火所毀的。當時達摩「自雲一百五十歲」,如傳說屬實,那達摩可能達一百五十多歲的高壽。
達摩從海道來中國,由南而北,這是一致的傳說。昙林序泛說:「遠涉山海,游化漢魏」。漢與魏,就是當時的南方與北魏。《續僧傳》卻說得更具體:「初達宋境南越,末又北度至魏。隨其所止,誨以禅教」。最初到達中國,時代還是劉宋(四二零──四七八)。登陸的地方── 南越,為今海南島的對岸地方。達摩在四七八年以前,早就到了中國,末了才「一葦渡江」到北魏。那在江南一帶,達摩應有一長期的逗留。
達摩在北魏,「游化嵩洛」。嵩山少林寺,是魏文帝(四九六)為佛陀禅師造的。傳說達摩曾在少林寺住持過。有說於北魏孝明帝神龜三年(五二零年),達摩禅師來到少林寺,弘揚禅法,成為禅宗初的祖。 慧可立雪斷臂的傳說,就發生在這一年十二月九日夜晚,時天降大雪……。
達摩在北魏傳禅的情形,如昙林序說;「亡心(寂默)之士,莫不歸心;(取相)存見之流,乃生譏謗」。一開始,達摩禅就顯得不平凡!能深得達摩宗旨的,當時「唯有道 育、慧可」二沙門。道育與慧可(四八七年—五九三年),親近達摩的時間,不會太久。如序說:「幸逢法師,事之數載。……法師感其精誠,誨以真道」。《續僧傳》作:「尋親事之,經四五載。……感其精誠,誨以真法」。然《慧可傳》說:「奉以為師,畢命承旨。從學六載,精究一乘」。大抵經過了五、六年,才得到達摩真法的傳授,這主要是達摩弟子昙林的傳說。北宗杜朏(七一三頃作)《傳法寶紀》說:
「師事六年,志取通悟。……密以方便開發,頓令其心直入法界。然四五年間,研尋文照,以《楞伽經》授可曰:吾觀漢地化道者,唯與此經相應」。
杜朏依舊有的資料,而解說為:慧可親近達摩六年,然後得法悟入。未悟以前,達摩就以《楞伽經》來化道。所以說:「四五年間研尋文照」;「四五年精究明徹」。杜朏是這樣的會通了四五載與六年的異說,也會通了傳授《愣伽》與離言頓入的傳說。早期的傳說,就是這樣;面壁九年之類,那是後起的傳說了!
關於慧可立雪斷臂的經過,普濟在《五燈會元》卷一《東土祖師•慧可傳》中寫道:
慧可近聞達摩大士住止少林,乃往彼,晨夕參承。祖師達摩端坐面壁,不予理睬。慧可思惟曰:「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濟饑,布發掩泥,投崖飼虎。古尚如此,我又何人?」於是,在這年十二月九日夜,天大雨雪,慧可立於雪中不動。次日將天亮時,積雪過膝。祖師達摩憫而問曰:「你久立雪中,當求何事?」慧可悲淚告曰:「惟願和尚慈悲,開甘露門,廣度群品。」祖師答曰:「諸佛無上妙道,曠劫精勤,難行能行,非忍而忍,豈以小德小智,輕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勞勤苦。」
慧可聽了祖師這番教誨激勵,潛取利刀,自斷左臂,置於祖師面前。達摩知此人是法器,乃曰:「諸佛最初求道,為法忘形。汝今斷臂吾前,求亦可在。」遂為之取法名慧可……。
達摩傳慧可,見於《續高僧傳》,是沒有問題的。慧可到弘忍的傳承,現存的最早記錄──《唐中岳沙門釋法如行狀》,已是七世紀末的作品。弘忍以下,付法是「密付」,受法是「密受」,當時是沒有第三人知道的。優越的禅者,誰也會流露出獨得心法的自信,禅門的不同傳承,由此而傳說開來。到底誰是主流,誰是旁流,要由禅者及其門下的努力--不是專憑宣傳,而是憑禅者的自行化他,眾望所歸而被公認出來;這就是歷史的事實。
注2:寂天菩薩:公元8世紀左右的印度中觀派論師。南印度梭羅修多羅國之德铠王之子。原名寂铠。幼學諸藝及文殊師利成就法,於那爛陀寺入勝天門下出家,並改名寂天。在那爛陀寺秘著《大乘集菩薩學論》,即《學處要集》:《菩提行經》、《入菩薩行》,《諸經要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