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見
八正道即趨向涅槃的藍圖,是從正見開始。正見是什麼意思呢?在《梵網經》(Brahmajala Sutta)中,佛陀提到有六十二種見,都是錯誤的見解,因為它們是由我執無明所產生出來的,有喜好或厭惡的傾向。記住這點是很重要的。種種的知見會讓我們去和人爭執,而感覺憤恨或是擔心、恐懼,也會產生敵人。除非開悟,這些知見是很難絕對正確的。
可是這並不表示我們不能作決定。知見是看待事情的一種方式,我們的生活不能沒有先人為主的觀念,但是要了解到這些只是我們自己的想法,並不是真正的真理。如此我們便可以接受別人的觀點,而不固守自己的立場。我們可以說:這是我的觀點,而那是別人的觀點。這兩者可能恰好相反,可是這不表示我們一定要和對方爭個你死我活,或是只相信我的觀點是絕對正確的。
這裡有個例子。有四個朋友走進森林,其中一個是植物學家。他帶著筆記本和鉛筆,記錄植物的名字或是畫下植物的形態,以便以後能夠研究。另一個人是森林管理員,而他所想的就是如何燒出一條防火路,以減少森林大火的損害。第三個人是個保守派人士,他在想如何向政客呼吁為後代子孫保存這片森林。第四個人是個農夫,他心裡在盤算著該砍下多少棵樹來豢養更多的牛群。他們都有自己對森林的想法,假如每個人都堅持自己的想法是正確的話,那麼他們就做不成朋友了,因為每個人都相信他的看法是最正確的。但是還有其他千百種看待這森林的不同方式,而且每一種看法也都有它自己的理由。這四個朋友的觀點都有各自的立足點,但都不是絕對的。每個人都是根據自己的好惡和身份來決定自己的觀點。
“正見”在巴利文是samma ditthi,有趣的是,ditthi這個字往往指的是錯誤的見解。正見是八正道的第一步,也是所有修行的累積成果。作為第一步,它讓我們能步上解脫道,而作為最後一步,它讓我們能內觀到勝義谛。首先我們必須相信自我淨化是可能,而且是可行的事,這不是外在的問題。這告訴我們透過正見而進入修行的路是可能的。一般而言,教法分為戒、定、慧(slia,samadhi,panna)。戒是指道德規范,定是一心專注,而慧就是指智慧。這是一般的次第,但是八正道是以智慧作為開端的。
正見的另一個層面是業。我們的身語意都會造成一些影響。這些影響可能是小的,溫和的,也可能是巨大的。當我們有好的想法時,就會有好的言詞,而有了好的言詞,好的行為自然就會產生。這樣的異熟業(vipaka)是善的、滿足的,它將有助於禅修。雖然說要觀心的無常和苦似乎與這相違背,但是禅修主要是心靈的平靜與愉快,除非有些愉悅的感覺,否則我們是很難禅修的。因為只有喜悅和滿足的心才能放掉妄念,放掉由業力所產生的種種念頭,因為這些對我們的禅修有很大的影響。每當我們作一個決定,我們都是在造一種業,而且當我們醒的時候,我們常常在作決定。有些決定微不足道,有些決定比較重要。生命中有許多中間的環節。只有極少的部分是絕對的高潮或低潮,大部分則是由一大堆微不足道的決定所串聯的:我要如何對這情況作反應?我要怎樣回應別人的要求?我對這個人的觀感如何?我要如何處理這些情況?我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它是有用的嗎?它是有益的嗎?它是善的嗎?從早上到晚上,所有這些選擇產生了我們的異熟業。或許並沒有很嚴重的業報產生,但它會影響到我們的心是否能靜下來禅修。我們必須知道,每個決定都是很重要的,那是我們的決定。我們不能成為情緒的奴隸,或者是受自己的反應牽制。選擇就會造業。
就我們所造業的范圍裡,事實上只有幾種選擇。我們的決定作得愈好,就會有愈好的機會選擇。但是假如要能夠深入禅修,我們便必須時時保持警覺,不論在想什麼或是在做什麼。正見讓我們承認我們是自己業的主人,承認自己的見解並不一定是絕對正確的。只要知道這一點,擁有自己的見解不見得不好。有了這樣的觀念,即使當別人在發表與我們不同的觀點時,我們也能很容易跟別人和諧相處。這就是修行道的開始。
接著我們來觀察一下是否有一個絕對的“我”,如我的問題、我的困難、我的喜悅、我的快樂、我的目標、我的希望、我的夢想和記憶。我們會了解這個“我”是由各種不同的想法和感覺所構成。因為在心靈和意識中有很多的沖突,我們很難知道我們所要滿足的是哪一個“我”。所以心靈要能平靜,恐怕要有另一種思維方式才行。要改變對“我”的理解,我們需要寧靜、受過訓練的心,把對“我”的觀感從舊有的習慣模式中拉出來。
我們對於“我”總是有各種不同的想法:我們的能力、我們的魅力、我們的困難。這些都是知見,並不是基本和絕對的真理。在我們所生活的相對世界中,它們多多少少可以說是正確的。但是在絕對的層面上,這些都不具有任何意義。唯一有用的見解是了解在這有限的世界中,所有的一切都在改變。連我們自己也是由不斷變化的身體和不斷改變的心靈所構成。我們身上有四大元素,但是並沒有一個最基本的實體。除非禅修已經能讓我們產生平靜和快樂,遠離外在的環境,否則這樣的見解很難用理智去了解,也很難讓人去接受。只有快樂的心才能接受這種極為特殊的看法。滿懷障礙的心是不可能去接受“無我”,了解到事實上並沒有一個“我”在經驗那些困難和苦楚。
要了解佛教有兩種方式:世俗谛和勝義谛。在世俗谛上,我們每個人都應該努力學習心念專注。在勝義谛上,則沒有任何一個“我”在努力。要了解勝義谛,我們必須從世俗谛開始。除非“我”去努力,否則就沒有辦法了解勝義谛。所以有兩種思維和覺醒的層次。除非較低層次的意識能完全超越和淨化,否則我們不可能融入較高層次的意識。
在剛開始的時候,正見只是在世俗的層面:我們知道可以改變自己,並且清楚了解業力及其果報;而且我們也知道自己的知見並不是絕對正確的。隨著八正道的修行,我們最後會得到勝義的正見。
八正道的另一層面是正確的意向(正思惟),這也是智慧的一部分。擁有正確的意向對修行是非常重要的。或許剛開始的時候,我們是為了自己而修行的,基於錯誤的理由而修行的。但這都無所謂,因為在佛陀時代也有類似的情形。經過修行後,我們的意向會改變,而且我們會傾向於佛法。
佛陀有個表弟,叫阿難。那時他還在出家和結婚之間徘徊。雖然他也很羨慕他的表哥的出家生活,但是他自己是較傾向於結婚。最後他的父母受不了他的猶豫不決,就幫他找了一個女孩子,並幫他決定了婚期。佛陀也是婚禮上的貴賓。在午餐之後,婚禮尚未開始前,佛陀跟阿難說:“你跟著我走,幫我拿缽到寺廟裡。”阿難實在難以拒絕,因為佛陀是個非常受尊敬的人,而且是婚禮上的貴賓。所以雖然阿難不是很情願,但還是拿著缽跟在佛陀後面走。當他們到達寺院後,佛陀要求阿難坐一下。阿難回答說他不能坐,他要趕時間。佛陀問他要趕什麼時間,阿難回答說:“我今天要結婚啊!你剛剛不是在我的婚禮上嗎?”佛陀就問阿難說:“你為什麼要結婚?結婚有什麼重要的?”阿難回答說:“那個女孩長得實在很漂亮;我很喜歡她,我想娶她。所以我現在一定要走了。”佛陀說:“假如你留在這裡跟著我的教法修行的話,你可以擁有五百個比那女孩子更漂亮的婦女。”“真的嗎?”阿難問道。佛陀說:“這是真的。”結果阿難就留下來修行。但是阿難時常會問佛陀說:“你答應我的五百個美貌婦女在哪裡呢?”佛陀說:“我說過只要你認真修行就可以知道了,現在再多去修行。”之後阿難繼續修行,然後他開悟了,當然也就不會對那五百個婦女感興趣了。其實佛陀所說的是,假如他的修行工夫夠的話,他就能看到比一般女孩更漂亮的天人(devas)。這是個明顯錯誤的修行意向,但是它卻能夠吸引阿難的想象力,因為他有那樣的個性。經由持續的修行,他改變了他的個性。起初他並不需要有正確的意向,但是修行之後自然會有好的結果。
不論是在禅修或是在日常生活中,行為必須和正確的意向結合。正見和正思惟是正道的前導。
佛陀曾用四種壇子來做譬喻。第一種壇子的瓶底有洞,我們倒入多少水,就有多少水會流出來。這種人在聽聞佛法時,是一個耳朵進來,另一個耳朵出去。第二種壇子有裂縫,雖然我們把佛法倒進去,但是它會慢慢地滲出來,直到壇子裡沒有水為止。第三種是壇子裡已裝了滿滿的水,裝滿了他自己的知見,沒有辦法再接受新的東西,所有的東西他都已經知道了。唯一有用的壇子是第四種壇子,既沒有洞也沒有裂縫,而且是空的。“空”並不是負面的性質,它是沒有緊張、憂慮或恐懼的心靈,能接受佛法的熏陶。這樣的心已捨棄掉所有對於世界和人類的成見。假如我們現有的見解並沒有讓自己獲得完全的幸福和快樂,那麼不妨考慮放棄它們,讓自己成為一個空的容器,讓佛法能夠進來。當佛法灌注時,會改變我們的觀念,而且會讓我們擁有正見。
開悟有許多方式,其中之一是所謂“無相解脫”。這是說我們了解到事物並沒有任何意義;沒有什麼事重要到必須留在心中;所有的事物都是沒有自性的。當心沒有先入為主的看法時,它就能以嶄新的看法來觀照事物。當我們用原有的習性來看一棵樹時,我們所看到的是關於樹的陳舊概念。我們從沒有真正看到一棵活生生的樹。我們對樹的成見可能是樹木對我們有益,因為它們能提供氧氣。或者是我們認為它們沒有什麼益處,因為有螞蟻會寄生在上面。或者是因為出產水果,所以我們會喜歡樹。或者是我們會討厭樹,因為它會擋住陽光,讓附近的蔬菜長不好。不論怎樣,我們從沒有真正看到樹的本來面目。
當心空掉了原有的成見,我們會從新的角度來看這世界。它看起來會完全不同,所有的事物都不斷地在變化。坐火車時,看起來是景物在移動,但事實上是火車在動,但是我們看不到火車在動,因為我們就坐在火車裡。我們是坐在移動的火車裡,但感覺上我們好像是不動的,這完全是錯誤的認知。但假如我們能放棄任何成見,觀察周遭的世界,包括我們自己,便能比較接近真理,開展我們的正見,使其成為我們的人生經驗。那也就是佛陀的教導:去實踐,不要去相信。只有我們親身的體驗,才能更接近真理,不管是什麼樣的體驗。只要是依賴思想,就永遠只是口頭上的想法和觀點。擁有愈多的想法,就愈難靜下心來禅修或正確看待這世界。
有趣的是,眼睛只能看到形狀和顏色,耳朵只能聽到聲音,而其他都是心所造作的。我們所看見的和所聽到的,和外在不一定有絕對的關系,但是對外境的反應卻控制著我們。當我們聽到鳥鳴或者是狗吠時,外境只是聲音而已。但是我們的心會說:“狗在吠,我希望它能停下來。因為我要打坐。”或者是:“幸好我沒有養狗。”或者是:“還好貓不會吠。”這些都是心中的反應。當眼睛看到形狀和顏色時,它會與記憶相結合而產生認知。我們會執取那樣的認知,認為那就是我們的經驗,而且它是正確的。舉例來說,我們看到時鐘,小孩子可能認為那是磚頭。這是從不同的理解程度所見的不同解釋。這些只是認知而已,而且是導致誤解的認知。不論是內在或外在的世界,並不一定是我們所認知的那個樣子。要記得知見永遠只是知見而已,因為在勝義的層次上,這整個世界,包括我們自己,並不是我們目前所見到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