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悟與證悟
呂建福
《法華經》雲:佛為一大事因緣故出現於世。何等大事因緣?即令眾生開、示、悟、入佛之知見。我佛應現世間,教化眾生,五時設教,雖言有權實,顯有遲速,原其本意,唯為此一大事因緣。令眾生開悟而解脫,乃佛陀應化人間的本懷,亦一大聖教的根本旨歸。迷倒眾生唯有識自本心、見自本性,方能出離生死之海。教下三藏十二部,種種施設方便,無非為此一事。禅宗更是直接以明心見性為標的。
然悟有二門,一曰“解悟”,一曰“證悟”。其間的分別極為重要,關系到禅宗的真生命。古時大德對此極為重視,開示學人,不殆煩勞。黃蘖禅師雲:“我此禅宗,從上相承以來,不曾教人求知解。只雲學道,早是接引之詞,然道亦不可學。情存學解,卻成迷道……第一不得作知解。”又雲:“古人心利,才聞一言,便乃絕學,所以喚作絕學無為閒道人。今時人只欲得多知多解,廣求文義,喚作修行。不知多知多解,翻成壅塞。”(《黃蘖傳心法要》)現今去古愈遠、去聖愈遙,人根頑鈍而知解發達。種種學術文化繁榮,所謂“知識爆炸”、“信息時代”雲,直是現代人情量知見翻騰、卜識度量不休的同義語。詳審解悟與證悟之別,對於今人就更其重要了。
何謂解悟?解悟即是從語言文字中求知解、從經藉言教中覓道理。何謂證悟?證悟即是離文字言說而直契真如實相,也即直契本心、從己分上參究得開悟,也名“真悟”、“實悟”、“徹悟”、“妙悟”。明末憨山德清禅師曰:“凡修行人,有先悟後修者,有先修後悟者。然悟有解證之不同。若依佛祖言教明心者,解悟也。多落知見於一切境緣,多不得力。以心境角立,不得混融,觸途成滯,多作障礙,此名相似般若,非真參也。若證悟者,從自己心中樸實做將去,逼拶到山窮水盡處,忽然一念頓歇,徹了自心,如十字街頭見親爺一般,更無可疑,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亦不能吐露向人,此乃真參實悟。然後即以悟處融會心境,淨除現業流識,妄想情慮,皆融成一味真心,此證悟也。”(《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一)
解悟多落知見,遇著境界往往不得力。因為解悟所得,只是識心領略,所悟之理,不過是語言道理而已,於生命本分上便無真實受用。曾有解悟“心外無法、同體之義”者向益大師請益:“心外無法、同體之義明矣,如何大心不發而自利?法外
無心,法法皆是法界明矣,雲何逢緣又生取捨?”大師對之曰:“汝之所明者,語言道理而已。法塵妄影,尚不能自利,何況大心!已是取捨,何待逢緣,此即是汝煩惱習氣。若果了同體法界,更有何習氣何捨哉!”(《靈峰宗論》卷三)“果了”即是證悟!
解悟一般都粘帶情識,依文解義,說明似與真際相符,用處卻與妄緣不隔。古德所說:“說時似悟、對境還迷”,即是對解悟者言。《少林懸記》雲:“後來明道者多,行道者少;說理者多,達理者少”,正是指後世學人滯於解悟、向文字中尋道理,所謂“求知見者如毛、悟道者如角”的現象。古來大德每雲:“才開解路、便落生死”、“依他作解,障自悟門”,蓋因解悟乃緣影妄心邊事,墮在意根,不離分別妄見,於真參實悟,翻成障礙。憨山老人示曰:“知解習氣未淨,內熏般若,般若為習氣所熏,起諸幻化,多生巧見,綿著其心,將謂玄妙,深入不捨。此正識神影明,分別妄見之根,亦名見刺,比前粗妄想不同,斯乃微細流注生滅,亦名智障,正是礙知見者。若人認以為真,則起種種狂見,最在所忌。”(《憨山老人夢游集》卷一)
禅宗以“教外別傳、不立文字”名世,其真義即是要學人遠離知解分別、情識妄見而直契真如、明見自性,當下契證本來大事因緣。故強調“參須實參”、“悟須實悟”。實參,即是決心超越生死無常,不求一點佛法知解;實悟,即是要當念頓空生死無常,不存一點佛法知解。知見解路,乃真參實悟最在所忌。
但末世禅宗,知解之風日盛。例如公案,本來是禅匠們老婆心切,緣末世學人根性稍鈍、不能當下證會而設,原是要學人橫亘於心、喚起疑念、念茲在茲,作為開啟本心的方法。然後世學人卻卜識度量以妄心測之而有種種巧見謬解。圓悟禅師評唱雪窦《碧巖錄》,即是要從正面掃蕩關於公案的種種邪知妄見。圓悟門人大慧宗杲擔心如此評講公案,有使禅宗走向舞文弄墨、純任知解的危險,甚至將《碧巖錄》刻板付之一炬。但末世任知解、會道理、識量分別的種種流弊終於發展起來。中峰禅師總結當時只尚言通、不求實悟的禅風曰:“今時學者這病,在速於要會禅。禅無你會的道理,若說會禅,是謗禅也。如麻三斤,柏樹子,須彌山,平常心是道,雲門顧,趙州無,一一透得,是解禅語,亦非會禅也。若不妙悟,縱使解語如塵沙,說法如湧泉,皆是識量分別,非禅說也。當知禅語初不難會,凡一千七百則公案,俾之通會於片晌之間亦不難。如今之禅學者流,多是商量個語話,皆不肯回頭扣己而參,所以古人目禅語為野孤涎唾,良有旨也。”(《天目中峰和尚廣錄·示雲南福元通三講主》)“解禅語”、“會禅”、“商量個語話”皆是識量分別的解悟,“回頭扣己而參”才是證悟之道。解悟所得,無論如何高超玄妙,乃至“說法如湧泉”,總墮在識量分別中,若不向自心中真實契證,總是說食不療饑、說藥不療疾。“苟非悟入,皆名妄解”,此等聰明境界,若執著不放,於生死饑疾之治療,不惟無補,抑且有損。古人喻之為“識解障心,如油入面,永無出期”。有鑒於此,明末博山元來禅師對於禅宗行人“唯勉以真參實究,深戒知解”,“博山宗風,遂擅天下”。史家贊曰:“明興二百余年,宗乘寥寥,得和尚而丕振,猗與盛者!”(劉日杲《博山和尚傳》)博山深悉末世病根所在,對於解悟、證悟之別,論之尤詳:
“禅者有二種悟門:一者,從文字語言中得解悟;二者,從已分上參究得徹悟。夫解悟者力弱,徹悟者力強;解悟者如聞人說物,徹悟者如親眼見物。聞見雖一,疑與不疑,實霄壤之遠也。”
博山進一步指出從文字語言中求解悟的諸種弊端,約有二種障、二種慢、二種怯弱心、二種安穩想,俱為禅病:
“(1)從文字中解,未得徹悟者,有二種障:一者,文字障;二者,理障。文字障者,如人食蜜,愈食愈甜,於十二分教,深求谛理,生死分中,了無交涉,是謂之障。理障者,於實際理地,相似了了,如通身是寶,不得實用,於生死分中,亦無交涉,是謂之障。
(2)從文字中解,未得徹悟者,有二種慢:一者,我慢;二者,增上慢。我慢者,謂我今已悟,眾生在迷,如我見處,人所不知,由引起慢。增上慢者,謂我已入至位,上無佛可求,下無眾生可度,佛這一字,吾不喜聞,由此起慢。
(3)從文字中解,未得徹悟者,有二種怯弱心:一者,我見理已極,行不能逮,賢聖位中,未得親履實踐,由此起怯弱心。二者,我見地已與佛同,實不得佛之果用,神通光明,於我何有,由此起怯弱心。
(4)從文字中解,未得徹悟者,有二種安穩想:一者,謂實際理地,不受一塵,山河大地,不礙眼光。又雲:圓同太虛,無欠無余,大圓體中,求其生死去來,了不可得,由此起安穩想。二者,見理雖明,不能親證,諸教乘中,多於淨土,惟念佛往生甚為妥當,由此起安穩想。”
反之,不為文字作解而真參實悟者,有諸種受用勝益:
“(1)果徹悟,不為文字作解者,有二種受用:一者,得諸佛化儀;二者,得諸佛果用。化儀者,謂諸佛淨穢之中,菩薩眷屬,聲聞眷屬,香雲花雲,幡幡寶蓋雲,及天龍八部,與我同等,無二無別。如不爾者,是未徹悟故,是理有分劑故。二者,得諸佛果用,謂三十二相,八十種好,乃至九十七種,及清淨法身,並神通光明說法等,與我同等,無二無別。如不爾者,是未徹悟故,是理有分劑故。
2)果徹悟,不為文字作解者,具足諸菩薩無作妙行。謂過去諸菩薩,未來諸菩薩,現在諸菩薩,不可說不可說劫數,所行妙行,謂時同、處同、身同、行同,於一剎那頃,一微塵許,悉皆具足。如不爾者,是未徹悟故,是理有分劑故。
(3)果徹悟,不為文字作解者,與十二類眾生同一體性。自身入他身,他身入自身,一身入多身,多身入一身,彼世界入此世界,此世界入彼世界,世界入自身,自身入世界;入自身不見有世界,入世界不見有自身,互攝互融,無壞無雜。復於眾生分中,同一悲仰,又於眾生分中,起同體大悲。謂善於惡,悉無自性,皆自心現量,既無心外之境,以無作用,興慈運悲,不妨於無性體中,而解脫無性眾生也。如不爾者,是未徹悟故,是理有分劑故。
(4)果徹悟,不為文字作解者,與十二類眾生同一幻化故。謂緣生無性,生本無生,無性緣生,眾生何有,實如幻化,吾與之居。如不爾者,是未徹悟故,是理有分劑故。”(博山元來禅師《宗教答響三》)
以上全是證悟境界,非解者能知。誠為修行人鑒照悟境,了達已悟之真假淺深的珍貴資料,不可多得,宜各珍重。
解悟不惟力弱且識解障心、起種種禅病,而且易引發種種狂見狂解:
“從語言中作解,未得徹悟者,流出無邊狂解。有以日用事無別,惟吾自偶偕,而生狂解;有以隨流認得性,無喜亦無憂,而生狂解;有以神通並妙用,運水及搬柴,而生狂解;有以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而生狂解;有以對鏡心數起,菩提作麼長,而生狂解;有以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而生狂解;有以無明實性即佛性,幻化空身即法身,而生狂解;有以入門便打,而生狂解;有以答門機緣,口頭快便,而生狂解;有以不必參究,直下承當,而生狂解;有以入門便罵,而生狂解;有以習學詩賦詞章,工巧技業,而生狂解;有以放下又放下,開口即錯,而生狂解。嗟呼!醍醐上味,為世所珍,遇斯等人,反成毒藥。”(博山元來禅師《宗教答響三》)
種種狂解,匯成狂禅之風,以一片識心,豎指擎拳,逞口嘴、弄精魂,這就是“狂禅流俗”,正是教下、宗下各大德所痛加呵斥的宗門流弊,斥之為“野狐禅”、“瞎卻天下後世人眼睛”。
禅宗無弊,弊在學人不識宗家之旨,以解悟為證悟,墮在聰明境界、語言道理之中愈轉愈遠。古人雲,言語只是載道之器,見道即忘言。大珠禅師曰:“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覺”(《大珠禅師語錄》)永明大師《宗鏡錄》雲:“文字性離,始名解脫”。執著於文字道理之解悟,便識上生識、心上求心,愈生愈求、愈覓愈遠。
但學人莫要錯會了“文字性離”而視解悟、知見、經教文字為畏途。知解無邊,文字無過,過在於學者執著文字相、徒誇知解而不銷歸自性、於本心上領略,此即“只尚言通,不求實悟”。古德雲:“吾宗門中,非不看教,只不滯斯解。”徒誇知解而不能行固是病,全無知解、滅裂橫行也是病。紫柏老人開示曰:“知有解悟之知,有修行之知,有證極之知。故無解悟之知,剛修行之知無本矣;無修行之知,則證極之知無道矣。又證極之知,為解悟修行之知所歸宿也”(《紫柏老人集》卷八)僅僅滯留於文字道理的解悟而不“向心而覺”求證悟,只是談道而非進道,古人稱之為“偽行”、“偽學”,唯有趨向證語之道,方名“真行”、“真學”。大珠禅師教人“捨偽行入真行,莫向言語紙墨上討意度”(《大珠禅師語錄》卷下)言語紙墨道理於生死關頭是一點靠它不得。而真學以解行雙到為宗趣,非開解無以趨道,非力行無以證道。由此可見,解悟乃修行、證悟之先導,而證語乃解悟、修行之歸宿。
時值末法,人根愚鈍,眾生業障深而福慧薄。表現為外部環境,即是今日社會信息繁多,知識、理論發達;體現於內在根器,即是現代人之執見深重,往往執一為是、厚此薄彼。欲求聞言便悟的上上根人,百千不得其一。故禅宗的現代弘揚,語言文字實為重要的方便,經教理論、種種言說不可廢也。賈題韬老居士論講“開悟”,將禅宗擱置末尾,擔心“直接地來講禅宗,便摸不清頭腦”(《論開悟·見道與修道》),良由以也。蓋因現代人知解發達,若不藉教講宗、依教說禅,先以教下博、大、精、深的理論來啟導、廓清,便難以使一般現代大眾在(理性)知見上獲得一正確的導向而正確理解禅宗。可見解悟實為現代一般大眾學禅的重要一關。解悟、證悟之別對現代人是更顯重要。然而,既明解悟、證悟之別及其關系,如何在實際的修行過程中運用呢?今將靈峰益大師的一段開示錄之於下,作為本文的結束:
“千經萬論,求這語言文字,則轉多轉遠;求之現前一念,則愈約愈親。蓋一切經論,不過現前一念心之注腳,非心性外別有佛祖道理也。然心性難明,故藉千經萬論互相發明。今捨現前心性,而泛求經論,不啻迷頭認影矣。真明心性者,知經論是明心性之要訣,必不棄捨,但看時知無一文一字不是指點此理,就所指
處,直下從身心理會清楚。如破我法二執,的的破盡,不留分毫。辨種現根隨,則使自心種現根,隨歷如指掌,不使家賊作祟。是謂不離文字,而得觀照。不作文字解,不作道理解,便是真參實究”(《靈峰宗論》卷二)
如此修行,方名本色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