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性之印定
陳兵
明心見性,是一種常人從未有過的心靈體驗或神秘經驗,只能由體驗者本人“自內證”,如禅宗人所言“如人飲水,冷暖自知”,難以吐露於人。如何確定所悟乃真正的心性,是大乘性宗修行中極其重要的問題。
一、“以心傳心”與活潑機用
在禅宗、密教,從來都由已見性的“善知識”、“明眼宗師”、“上師”印證鑒別,所謂“以心傳心”——一種同一心靈的互相默契,喻如“以水投水”。禅宗有“威音王佛(久遠劫前最先成的‘本初佛’)以前許你無師自悟,威音王佛以後無師自悟,盡是天然外道”之說。
禅宗將以心傳心溯源於世尊拈花、迦葉微笑的公案:佛拈金色波羅花示眾,眾皆罔措,唯有摩诃迦葉破顏微笑,佛乃將此教外別傳、不立文字之“正法眼藏”付授迦葉。後世禅師,還是多用語言問答勘驗印證、指點學人。自達磨以來,一脈相承,皆就一般人從來執著為實的事物征問,其問題須難以現成教理和意識思惟解答,只有已開悟者才能隨機應對。
隨機應對,多是用語言表達對心性的體悟,也有用揚眉瞬目、語默動作等方式作答的,這在密法謂之“表示傳承”。如四祖道信入牛頭山找到住山獨修的法融,見其端坐自若,問:“在此做什麼?”答:“觀心。”問:“觀是何人?心是何物?”融不能對,乃起作禮,帶道信到他所住的草庵,見虎狼踞地,道信舉兩手作畏懼狀,法融以為他真的害怕,不無輕視地說:“猶有這個(指我執)在。”道信反問:“這個是什麼?”又答不了。道信在法融日常打坐的石頭上寫一“佛”字,法融睹之竦然,不敢就坐,道信乃反奉曰:“猶有這個(指佛執)在。”經三番勘問,法融自知未悟,才虛心請教道信指點法要。
至慧能,主要通過隨機問答,依以語言表述的見地勘驗印證,用語言“隨方解縛”。如《壇經·機緣品》載慧能與懷讓的應對:懷讓已開悟,往谒慧能求印心。禮拜畢,慧能問:“甚處來?”一語雙關,似作寒暄而實為勘問。答:“嵩山。”“什麼物?恁麼來?”直逼心性。答:“說似一物即不中。”問:“還可修證否?”答:“修證即不無,污染即不得。”對答快捷准確,得到慧能的印可:“只此不污染,諸佛之所護念,汝既如是,吾亦如是。”慧能與永嘉玄覺的對答,刀來劍往,猶如比武:玄覺由看《維摩經》自得開悟,來谒慧能,“繞師三匝,振錫而立”(按佛門禮儀應禮拜),慧能乃問他自何方而來,生大我慢?答:“生死事大,無常迅速。”此言只及佛法的世俗谛。慧能立即就題诘問,引向對真實谛體悟的勘驗:“何不體取無生,了無速乎?”答:“體即無生,了本無速。”答案正確,獲得“如是如是”的印可。玄覺這才禮拜,須臾告辭,慧能挽留說:“返太速乎?”此言只在世俗谛。玄覺馬上從真實谛角度予以反诘:“本自非動,豈有速耶?”將了慧能一軍。慧能進逼:“誰知非動?”答:“仁者自生分別。”得到二度印可:“汝甚得無生之意。”玄覺反賓為主,诘問:“無生豈有意耶?”慧能以問作答:“無意誰當分別?”賓主間幾度往來,層層進逼,終於迫使玄覺作出用語言表達心性的終極答案:“分別亦非意(超越意識而能分別的覺性)。”又得到慧能贊賞:“善哉!少留一宿!”
通過語言問答,依見地勘驗對方心性的證悟與否,也有其缺陷:不易分清僅由理解而得的知見、知解和由證悟而得的真見,不易分清解悟與證悟,一個完全沒有修證的哲學家和佛教學者也可能僅憑“世智辯聰”作出符合心性義理的對答,僅得解悟者也可能交出與證悟者同樣的答案。
為了堵截理路,辨別真偽,引導人真修實悟,禅師們將勘驗應對的“機鋒”設計得越來越奇險怪谲,喝罵哭笑,拳打腳踢,無所不用,敲擊移換,擒啄斬劈,機變無方。後人喻如良將用兵,以出奇制勝。常用的動作,有以手托出、指撥虛空、前進後退、起來坐下、垂腳、擎拳、叉手、禮拜、旋繞,配合運用手中、身邊的拂子、拐杖、笠子、鞋子等。吃飯、喝茶、種菜、鋤地、采茶、打柴等日常生活,都可以用作隨機指示勘驗的“機境”。從馬祖道一開始用打、踏、喝,臨濟宗開創者義玄尤以大喝著稱,自稱有時一喝如金剛王寶劍(斬斷學人一切情識),有時一喝如踞地獅子(震威一喝,驅散疑惑),有時一喝如探桿影草(探測學人的根器及開悟與否),有時一喝不作一喝用(一喝中同時具足多種功用),稱“臨濟四喝”。又有三玄三要、四賓主、四照用、四料簡等接引學人的方法,相機靈活運用。曹洞宗本寂將勘驗機鋒禅語的法則依理事關系歸納為正、偏、正中來、偏中來、相兼帶五種情況,稱“君臣五位”。又以“三種滲漏(缺失)”辨驗參禅人的開悟與否:一見滲漏,“機不離位,墮在毒海”;二情滲漏,“智常向背,見處偏枯”;三語滲漏,“體妙失宗,機昧終始”。雲門文偃常用一個字回答參學者的提問,時稱“雲門一字關”。仰山慧寂等有時畫圓相(圓形的圖象、符號)代表文字,如見僧於圓相中書一“日”字(喻心性如日常照),仰山乃依樣畫之,用腳抹掉。黃龍慧南常以三句勘問來客:“人人盡有生緣,上座生緣在何處?”“我手何似佛手?”“我腳何似驢腳?”三十余年無人能答,叢林中稱為“黃龍三關”。蘇淵雷《禅風、學風、文風》將禅宗接人的機用歸納為即境示人、借題發揮、下一轉語、當頭棒喝、小小動作靈活運用、以矛攻盾、忘年忘境、萬物一指、隨機應變即事說法九種,另有歸納為二三十種者。
二、“知之一字,眾妙之門”
慧能門下神會荷澤宗一系,將心性表述為“靈寂之知”。神會語錄有雲:
即以本覺之智能知故,稱為智證。
無住體上,自有本智,以本智能知。
即無物心,自性空寂,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為照用。
說心性有自性空寂及能知兩大特性,能知之性,名為本智,亦即《華嚴經》所說自然智、無師智,其所知乃本來空寂之性。心性以寂照為性之說,可溯源於天台宗,智顗《法華玄義》卷八謂二乘只得第一義空之寂,不得其照,故非實相,而“菩薩得寂又得寂照,即是實相”。神會再傳弟子華嚴宗四祖澄觀有雲:
此上無緣之知,斯為禅宗之妙。……此知,知於空寂無生如來藏性,方為妙耳。
澄觀答唐順宗問《心要箋》說心體“靈知不昧”、“任運寂知”。此說被華嚴宗五祖宗密所繼承發揚,他在《圓覺經大疏》中將心體的性質歸納為寂(空寂無生)、知兩個方面,謂“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將心性之本覺描述為“靈明空寂”、“靈靈不昧、了了常知”。其《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二明言達磨以來代代祖師相傳的心印,是一個“知”字,所謂“知之一字,眾妙之門”,為達磨以來禅宗諸祖心傳之法要。述禅宗傳心的方法時說:禅師先令學人斷絕諸緣,然後問:“諸緣絕時,有斷滅否?”答:“雖絕諸念,亦不斷滅。”問:“以何驗證,雲不斷滅?”答:“了了自知,言不可及。”禅師於是印證:只此是自性清淨心。若所答不契,即再令觀察,直到自悟,絕不先為之說破“知”字,這叫做默傳心印,“默者,唯默知字”。宗密《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謂,說空猶是遮遣之言,知,則是當體表顯,“唯此方為真心本體”。
這種空寂之知或靈寂之知,不是一般所理解的見聞覺知之知。見聞覺知之知,不離第六意識的了別,在熟睡、入滅盡定等無心位即沒有,如《楞嚴經》卷二所言:“此覺知性,離彼寤寐、生滅二塵,畢竟無體。”應是因緣所生妄心而非本有常住的真心。因一般人多容易錯認見聞覺知為真心,以知性為佛性,容易產生誤導學人錯認見聞覺知之妄心為真心的弊端,故禅師們多針對其執而破“知”。南陽慧忠國師雲:
若以見聞覺知是佛性者,《淨名》不應雲:“法離見聞覺知,若行見聞覺知,是則見聞覺知,非求法也。”
這大概是對他同門師兄馬祖道一以見聞覺知為本心說法的批評。法眼宗創立者文益禅師過地藏院,桂琛禅師問他:“作麼生是行腳事?”答:“不知。”桂琛雲:“不知最親切。”謂不知為佛性(真心本非覺知)。僧問曹山:
朗月當頭時如何?”曰:“仍是階下客。”曰:“請師接上階。”答:“月落時相見。”意味靈寂之知謝滅,方是佛性。長沙景岑禅師批評只認得個昭昭靈靈為錯認識神,偈雲:
學道之人不識真,只為從前認識神,
無量劫來生死本,癡人喚作本來人。
玄沙師備禅師強調離卻見聞覺知覓恆常不變異體,“佛法不是見聞覺知境界,應須是自徹去始得”。他明確批評神會一系的所謂空寂之知尚非心性:
更有一般便說;昭昭靈靈,靈台智性,能見能聞。向五蘊身田裡作主宰。恁麼為善知識,大賺人!我今問汝:汝若認昭昭靈靈,為什麼瞌睡時又不成昭昭靈靈?若瞌睡時不是,醒來時為什麼又有昭昭時?汝還會麼?
指出能見聞的昭昭靈靈之性是“生死根本、妄想緣氣”,認此為佛性,是認賊作子。昭昭靈靈只因色聲香等法而有分別,若無前塵,同於龜毛兔角。欲超出五蘊身田主宰,須識取汝秘密金剛體,見山河大地、十方國土、色空明暗及身心,盡承圓成威光所現,如日周遍照耀,養育一切。黃龍死心禅師更說:“知之一字,眾禍之門。”《大慧宗杲語錄》卷十五認為:“要見圭峰、荷澤易,要見死心則難。”明永賢元覺禅師以真心具空寂與靈知之二義,補曰空寂之知,批評宗密取知遺空寂,不了真心。太虛《曹溪禅之新擊節》批評宗密以為舉一“知”字即得心體,此乃“不脫知解,不悟諸法離言自性”,認為若悟無性,方契真如,空寂之知始是真心。
但真心也不應離見聞覺知,黃檗希運禅師《傳心法要》說:
然本心不屬見聞覺知,亦不離見聞覺知。但莫於見聞覺知上起見解,莫於見聞覺知上動念,亦莫離見聞覺知覓心,亦莫捨見聞覺知取法,不即不離,不住不著,縱橫自在,無非道場。
這應是馬祖原義,乃破除於見聞覺知心之外覓真心的執著而言。南泉普願禅師也說:
道不屬知,不屬不知。知是妄覺,不知是無記。若是真達不疑之道,猶如太虛,豁然虛豁,豈可強是非耶?
這可謂對知與不知的中道觀。《宗鏡錄》卷二三說了了常知之知性非見聞覺知之知,然與太虛、木石、聾瞽、愚癡、癫狂、心亂、悶絕、昏醉、睡眠、無想定、滅盡定十一種斷見無知不同。真心猶如明鏡,無心為體,鑒照為用;又如明珠,體是珠,用是明。同書卷三說:“真心以靈知寂照為心,不空無住為體,實相為相。”
以離念的純粹知性為心性的說法,依《華嚴經》本具自然智等言句,也未必錯誤。但對此知性的辨認,極須仔細,《楞嚴經》卷一述辨認法則雲:
若汝執吝分別覺觀所了知性必為心者,此心即應離諸一切色香味觸諸塵事業,別有全性。……汝但於心微細揣摩:若離前塵有分別性,即汝真心;若分別性離塵無體,斯則前塵分別影事。
說完全離六塵而有不生不滅自體的純粹分別性,可以認作真心。此分別性,可言“知性”或“覺性”,與藏密大圓滿等所謂心性“明空不二”、“覺空不二”之“明”、“覺”,大略同義。然就教理言,認離六塵的純粹知性為心性,不如說認證得空性的無分別智為心性。
筆者以為,以離念的靈寂之知為真心、佛性,或以前念已滅後念未生之際及睡醒之間、死亡之際念頭滅處呈露者為本心,皆屬世俗谛意義上的本心,認此心為真,只是一種體認真實谛意義上現量見道之真心的入門方便,禅宗所謂“得個入處”。從唯識學看,此心一般屬上座部佛學認為本性心的“有分心”,雖無貪嗔嫉慢等粗重煩惱,而未必離無始無明。這種心,顯然稱不起真實谛意義上的本性心或心性。禅宗、天台止觀及密法,皆不以僅僅體認此心為見道證果,皆說須進一步破除無始無明(禅宗說“掀翻八識巢臼”),方可真正見道,也各有破除無始無明、掀翻八識巢臼的訣竅。小乘也不以有分心為真如,須深觀蘊處界苦空無常無我,方可見道證得真如。當然,也不是沒有從六識現量心或前念後念中間即可見到真實心性乃至“一悟即至佛地”的上根利器,但斯人難得如鳳毛麟角。
三、以了義教印證
依人傳心,也未必完全可靠。被禅宗人所公認為最可靠的傳心標准,應該說還是佛經。菩提達磨即付四卷《楞伽》以印心。慧能門下的南陽慧忠國師(?-776)針對當時禅門依師印證的弊端,強調以大乘佛經中直接開示心性、佛性義理的“一乘了義教”(主要指如來藏系經典)為印心的最高准則:
禅師法者,應依佛語一乘了義,契取本源心地,轉相傳授,與佛道同。不得依於妄情及不了義教橫作見解,疑誤後學,俱無利益。縱依師匠領受宗旨,若與了義教相應,即可依行,若不了義教,互不相許。
後來法眼宗下的永明延壽禅師為針治禅宗弊病,融通禅、教關系,編撰《宗鏡錄》百卷,也強調以佛言印可自心,該書卷一雲:
若不與了義一乘圓教相應,設證聖果,亦非究竟!
明釋蓮池《竹窗隨筆·經教》說參禅者籍口教外別傳,“不知離教而參,是邪因也;離教而悟,是邪解也。饒汝參得而悟,必須以教印證。不與教合,悉邪也”。近人太虛《曹溪禅之新擊節》說:
然自達磨以逮曹溪,雖別傳之心宗實超教外,而悟他之法要不違經量。
其《辨法法性論講記》說:禅宗參究引發正慧,及正慧既顯發,同時亦得正定,斯之謂禅,雖然其方便最為直切了當,“惟定慧之辨最難,非通教理者容易誤認,致令未得謂得,未證謂證,起貢高我慢”,是故即便不研教,而不可以一刻離明眼善知識。
唐宋以來的禅師們,往往用唯識學的八識說解釋見性,一般認為透過阿賴耶識,才是盡識陰、見心性,多強調在“無明巢窟”—第八識上做功夫,用離心意識向內參究的方法,掀翻無明巢窟,迸露真常心體。大慧宗杲曾說:
殊不知這猢狲子不死,如何休歇得來?來為先鋒去為殿後的不死,如何休歇得!
猢狲子,喻前六識,來為先鋒去為殿後的指第八識。憨山謂由破第八識起修,方名真修,其《夢游集》卷八〈示玄機參禅人〉曰:
忽然藏識迸裂,露出本來面目,謂之悟道。
太虛《曹溪禅的新擊節》認為,在凡位欲求頓悟,除悟阿賴耶識,別無真體。於前六識不生(所謂“三際斷”)之際所悟的“主人翁”,雖然離言,而在凡夫位,仍是末那識俱生我愛所執阿賴耶識異熟識,認此為究竟,尚有可能墮於外道見。進一層,了幻無性,見人無我,若取著無性空,或歸二乘。進而徹悟“無性心源含融萬法”,方為徹了。
清錢伊庵《宗范》卷下說,唯識學所說見道位親證真如、圓成實性,應為見性的起碼標准,《大乘莊嚴經論》卷十三謂“初地見性”。《攝大乘論》依《寶積經》,說菩薩見道時“得一切有情平等心性,得一切菩薩平等心性,得一切佛平等心性”。然此位只是初見真如,得根本無分別智,此智離無作意、過有尋有伺地等五相而親證人法二空真如,方可以說為真正見性。太虛《辨法法性論講記》解釋無分別智之離五相言:
1、遠離不作意。非於赤白方圓善惡真妄一切名相差別不加思辨之不作意為無分別,若此,則嬰兒皆為入真見道菩薩矣。無分別智雖不作意,然非不作意即無分別智。
2、遠離超尋伺相。無分別智不依名言義解,固超尋伺;然超尋伺非即無分別智。如二禅天以上有漏定果,皆超尋伺,然仍是上二界不動業果,非無分別智。
3、遠離寂靜相。或以心心所動相滅時之寂靜相即無分別智。此智固亦寂靜,然非寂靜相即無分別智,如無想定、滅受想定、心心所皆寂滅,然非即無分別智也。
4、遠離自性相。或執諸自性無分別者為無分別智。無分別智固無分別,但無分別非即無分別智,如色根等以及土塊頑石、槁木死灰一切色法,皆自性無分別,豈皆即無分別智耶?
5、遠離執息念。如覺種種憂患皆由有念,遂執止息心念,即為無分別智。此執止息心念亦一想念,此想念滅余想念生,豈成無分別智?
由根本智所生“帶相觀如”之“後得無分別智”,非完全無分別,有通達、隨念、安立、和合、如意思擇五種分別。比喻說:根本智如有人正閉目不見一切,後得智如前人復開目現見一切。修行至佛位,根本智與後得智恆常同時現起,方為圓滿見性。《宗鏡錄》卷八九雲:
今本智證如,但無隨念、計度二分別,名無分別,然不妨有自性分別,如人飲水,雖無言說,然冷暖自知。
謂真正見性者的無分別,只是無遍計所執的虛妄分別及憶念過去、算計未來之隨念分別,而不妨有分別真如本心及現量境等的自性分別。
宋代以來,禅宗人士多以《楞嚴經》印心,尤其是以此經卷九、卷十所說五陰境界對照自己的參禅體驗。經中說,修定者銷落諸念,“其念若盡,則離念一切精明,動靜不移,憶忘如一”。這離念的“精明”,尚非佛性,因“精性妙淨,心未發光”,如明目人處大幽暗,不能見物,未出色陰區域,只是證悟真心的入門方便。繼續用功,至色陰盡,“見諸佛心,如明鏡中顯現其像,若有所得而未能用”,喻如夢中被魇住之人,盡管心中好像明白,身體手足卻動彈不得。此為受陰區域,僅可說為初悟。進而破受陰,“其心離身,返觀其面”,得“意生身”(一種能離體活動的氣所成身),以世間禅定衡量,起碼入第四禅,然此時尚有可能墮於邪見。進而再破想陰,“夢想銷滅,寤寐恆一,覺明虛靜,猶如晴空”,“觀諸世間山河大地,如鏡鑒明,來無所粘,過無蹤跡”。進而破行陰後,因為沒有破法執而真正見到佛性,尚有可能墮於邪見和小乘。只有進一步破盡識陰,見“十方世界及與身心,如吠琉璃,內外明徹”,六根互用,才真正盡諸妄想,初證心性。《憨山老人夢游集》卷十二據此說“五陰俱破,方名真悟”:
若參禅打破漆桶,則先破識陰。識陰既破,則四大無依故,如割水吹光,了不相觸。
《大般涅槃經》所說見性的標准更高。經中分見性之見為二種:一相貌見,如遠見煙名為見火;二了了見,如眼見色。又分兩種:眼見與聞見。眼見者,只有十住菩薩、諸佛如來,眼見眾生所有佛性,如於掌中觀阿摩勒果;聞見者,一切眾生乃至九住菩薩,僅僅聞有佛性如來之身,以信而知。又說十住菩薩智慧力多,三昧力少,是故不得明見佛性,雖然眼見佛性,而不明了,所見佛性如夜見色;聲聞緣覺三昧力多,智慧力少,以是因緣不見佛性;諸佛世尊定慧等故,明見佛性了了無礙,如晝見色。此“眼見”,應是比喻親證。《宗門武庫》載,北宋兜率悅禅師言:
菩薩人眼見佛性,須是眼見始得。
見性須是眼見佛性,乃至耳聞、身觸佛性,大圓滿妥噶法也有眼見法界之說,皆有“肉眼親見”之意。然《般若經》又說法性“五眼不能見”,不僅凡夫肉眼、天眼不能見,即聖者的慧眼、法眼、佛眼也不能見。筆者以為這不能見乃無能見所見,即根本智之無分別,乃親證真如的絕對標准,而“肉眼親見”之眼見佛性,應為後得智境界。至於眼見佛性時所見光、明點等相,與入定時所見光等一樣,乃心與真如相應時所顯相,或本來氣刺激根識而生,可作為證得真如的信號,不宜看作即是真如之體。
就唯識、如來藏教理言,所謂明心見性,是以清淨的意識現量證知真如,轉意識為妙觀察智,或說是意識現量依止真心證知真如,或意識依止真心親證真如而初轉第九識為法界體性智(根本無分別智)。此意識現量,非尋常分別法塵的意識,而境智不二,“智與真如平等平等”,故多被看作意識之外的真心,說以真心證真如,或說真心“離心意識”。
從精神分析學看,所謂見性,乃是將無意識中最深的自性變為顯意識,此顯意識因與尋常意識不同,歸屬於“意識轉換狀態”,用唯識學的語言,亦即“轉識成智”。
四、以十問印證
明心見性,按照經教中最低的小乘見道,應該是超離言思、名色而親證涅槃,從而生智斷疑,對心性及了生死,確認無疑。永明延壽《萬善同歸集》卷二提出十問,作為判別是否真實開悟的標准:
1、“還得了了見性,如晝觀色,似文殊等否?”
2、“還逢緣對境,見色聞聲,舉足下足,開眼合眼,悉得明宗,與道相應否?”
3、“還覽一代時教及從上祖師言句,聞深不怖,皆得谛了無疑否?”
4、“還因差別問難,種種徵诘,能具四辯,盡決他疑否?”
5、“還於一切時、一切處,智照無滯,念念圓通,不見一法能為障礙,未曾一剎那中暫令間斷否?”
6、“還於一切逆順好惡境界現前之時,不為間隔,盡識得破否?”
7、“還於百法明門心境之內,一一得見微細體性根原起處,不為生死根塵之所惑亂否?”
8、“還向四威儀中行住坐臥、欽承祗對、著衣吃飯、執作施為之時,一一辨得真實否?”
9、“還聞說有佛無佛、有眾生無眾生,或贊或毀,或是或非,得一心不動否?”
10、“還聞差別之智,皆能明達,性相俱通、理事無滯,無有一法不鑒其原,乃至千聖出世,得不疑否?”
若實未得如是,切不可自許知足,直須廣披至教,博問先知,徹祖佛自性之原,到絕學無疑之地,此時方可休歇無為。
這十問中的多數,皆就斷疑而言,可以作為判斷是否真實開悟的標准。但第5問於一切時處智照無滯無暫間斷、第8問於四威儀一切時辨得真實,指保任所悟不失,及第10問圓滿差別智,皆應屬修道位境界。若這十問都能圓滿回答,應起碼是大乘初地菩薩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