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智顗的心靈哲學
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
一、心的幻化性格與造業問題
吳汝鈞
如所周知,天台宗智者大師或智顗的學術思想分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以弘揚《大智度論》為主;第二個時期則以弘揚《法華經》、《涅槃經》與《維摩經》為主。作為他的主要著作的天台三大部——《法華文句》、《法華玄義》、《摩诃止觀》——便是成立於第二時期的前一階段。這三部钜著雖然是環繞著《法華經》而闡揚開來,但它們討論的題裁,實在非常廣泛。其中一個重要的題栽,便是心的問題。在這三大部中,我們大抵可以看到智顗自己的心靈哲學相當完整的輪廓。當然他的心靈哲學,亦相當完整地展示於他的其他著作中,例如對《維摩經》的注疏。本文主要是就他的天台三大部來看他的心靈哲學。
關於智顗心學的研究,在質與量方面言,日本學者作了不少,包括玉城康四郎的巨著《心把捉の展開》。我們這裡的研究,除了參考他們的研究成果外,主要是透過分析的方法,讓智顗自己的說法反映他的心的觀念,展示他在心方面的實踐觀點。
智顗對心靈的看法,有極其豐富的內涵。他實要由多方面的面相,以顯示心的不同的性格與功能,和在不同層次的修行境界。以下我們先從負面來說,看他的心的幻化性格與造業問題。
智顗首先就這樣來說心,視心為一種“幻”或虛幻、幻化不實在的東西。他說:
心如幻焰,但有名字,名之為心。適言其有,不見色質;適言其無,復起慮想。不可以有無思度故,故名心為妙。(1)
即是說,心是惟恍惟惚、不可把捉的東西,我們不能以“有”、“無”來說它。它不是實物,故不是有;它亦非虛無,故不是無。智顗把心說為“妙”。但這妙是妙幻之意,不是正面的意思,只傳達一種不要捉摸、變幻無定的訊息。
對於這種幻化的心,自然不能不涉及它的生起問題。它是如何生起的呢?它的源頭在哪裡呢?對於這個問題,智顗提出來多種說法:
心由緣起,生滅迅速,不見住處、相貌,但有名字,名字亦空(2)。
夫心不孤生,必托緣起。意根是因,法塵是緣,所起之心,是所生法。此根塵能所,三相遷動。竊起竊謝,新新生滅,念念不住。(左目右火)爍如電耀,遄疾若奔流。(3)
無明秖是一念癡心。心無形質,但有名字,內外中間,求字不得。是字不住,亦不不住。猶如幻化,虛诳眼目。無明體相,本自不有,妄想因緣和合而生。(4)
就緣起性空這一根本立場來說,心作為一種法或存在,自然亦是緣起的。但它卻不像其他的緣起法具有穩定性,如智顗所說,它是“新新生滅,念念不住”,是“睒如電耀,遄疾苦奔流”,是旋生旋滅,飄忽無定的。它又常與“無明”一詞連在一起說,而成“無明一念心”,這無明正表示心的形貌、源頭難以追尋,如幻如化,缺乏正常的理路(明)之意。
對於無明心的這種幻化性格,智顗又以四句追求,而歸於不可得。他說:
無明之心,不自,不他,不共,不無因。四句皆不可思議。……四句求無明,不可得。(5)
這意思是,對於無明心的來源,我們不能說它是由自己生起的,不能說它是由自己之外的他者生起的,也不能說它是由自己與他者的結合而生起的,也不能說它是不需要原因而生起的。這樣以四句來推求,都得不到一個明確的答案。(6)但無明心又宛然地存在著,雖不是實有,卻也不是一無所有,這便是它的如幻如化的性格。
依智顗,這種幻化的心,有生起生起流轉的世界的種種法或存在的功能,這便是所謂造業。這是一個相當復雜的問題。這裡所謂的法、存在、或業,由於是在生死流轉邊說的,因而在性格上有偏於染污一面的傾向。關於這點,我們先看智顗的兩段說話:
我見為諸見本,一念或心為我見本。從此惑心,起無量見,縱橫稠密,不可稱計。為此見故,造眾結業,隨墮三途,沈回無已。……知心無心,妄想故心起。亦知我無我,顛倒故我生。(7)游心法界者,觀根塵相對,一念心起,於十界中必屬一界。若屬一界,即具百界千法。於一念中,悉皆備足。此心幻師,於一日夜,常造種種眾生、種種五陰、種種國土。所謂地獄假實國土,乃至佛界假實國土。(8)
智顗的意思很清楚:一念心能起動,便能有生起的作用,生起現實世界的種種虛妄事物與虛妄活動,而成就這個充滿迷執與煩惱的生死流轉的世界,因而“造眾結業,墮墜三途,沈回無已”。這心是平凡的一念心,是未有經過種種修行陶治的心念,故常是染污的,故稱一念或心,與無明連在一起。它的生起,以至於現起現實世間的種種物事,必在現實上有一站立點,而這一點立點必關連於百界千法,亦必爾攝百界千法,可見它具有無盡的伸宿性。它有如一個魔術師(幻師),能透過種種不同的手法,以幻現種種物事,“縱橫稠密,不可稱計。”這個三千大千世界,便由此而成立。
智顗在另一處,更強調這一念心的飄忽無定、虛空無體的性格。它不知是如何生起,或者說,它的生起,沒有一個理性的理由,而是常與無明關連在一起;生起後,其活動亦無定向,但現實世間的種種事務,便宛然地因它而生起。我們對這些事象,可有種種分別計較,起種種差別的想法。他說:
秖觀根塵相對,一念心起,能生所生,無不即空。妄謂心起,起無自性,無他性,無共性,無無因性。起時不從自他共離來,去時不向東西南北去。此心不在內外兩中間,亦不常自有,但有名字,名之為心。……秖觀根塵一念心起,心起即假,假名之心,為迷解本。謂四谛有無量相,三界無別法,唯是一心作。心如工畫師,造種種色。心構六道,分別校記(計)無量種別。(9)
所謂“根塵相對,一念心起”,似乎解釋了一念心的生起,但這只是一念心生起的近因,或者憑依因;一念心應還有自己生起的原因,這是無從追蹤的,只能訴之於無明,因而這心也成為一念或心或一念妄心,惑或妄即是無明也。這裡又運用了四名否定來排斥心起具有自性可言。能起的心固然沒有自性,而作為活動的起,亦無自性可言。心的這種生起的狀態,我們只能稱為幻起。它幻起後,也幻現種種世間法,以至三塗六道的生死輪回領域,由此而開出惑、業、苦的流轉的生命歷程。
以上有關心造業的說法,猶只是一般性的泛說。其大體的意思是由於心一念虛妄,造出種種染污的行為,這些行為沈殿成種種雜染的業,而召感果報。流轉生死的世界便在這果報中說。對於這點,智顗自身有較確定而具體的說法。他提出無明心的概念,以交代生死流轉世界生起的根源。又解釋這無明心如何引生出現實的六道的生死流轉的領域。他說:
過去無明,顛倒心中,造作諸行,能出今世六道苦果,好惡不同。正法念去:畫人分布五彩,圖一切形,端正丑陋,不可稱計。原其根本,從畫手出六道分別,非自在等作,悉從一念無明心出。無明與上品惡行惡合,即起地獄因緣,如畫出黑色。無明與中品惡行業合,起畜生道因緣,如畫於赤色。無明與下品惡行合,起鬼道因緣,如畫青色。無明與下品善行合,即起修羅因緣,如畫黃色。無明與中品行合,即起人因緣,如畫白色。無明與上品善行合,即起天因緣,如畫上上白色。當知無明與諸行合故,即有六道(10)
智顗實以無明為因,以心為憑藉,而成所謂無明心,假道宇宙論,以解釋生死流轉的六道輪回世界的生成。其生成情況,像畫手以不同顏色描繪一切圖形那樣,以一一象徵六道的存在世界。
對於這個類比,智顗在另處說得更為簡傑明白。他參照《華嚴經》的說法謂:
華嚴雲:心如工畫師,作種種五陰,一切世間中,莫不從心造。畫師即無明心也;一切世間即是十法界、假實國土等也。(11)
“畫師即無明心”一句,真是可圈可點。這表示無明心自身具有能動性,它不知從何而生起,但既然生起,便有種種功能,現起這個現實的三千大千世界,猶如工整的畫師描繪世界的圖像那樣。
從倫理與感受方面來看,現實世界是傾向於苦的。這種苦的感受,由種種染業而來,而染業的來源是煩惱或惑,後者正是一念無明心所派生出來的。關於這點,智顗說:
無明秖是癡一念心。心癡故派出煩惱,由煩惱派出諸業,由業派出諸苦。(12)
這很明顯地是小乘佛教的業感緣起的說過。依這種說法,現象事物的生起與變化,是依於人的惑、業、苦三者因果相續而成。惑即是無明的因素,這些因素可使人做出種種惡事,造就人的惡業。以此惑為因,帶出惡業的果。而人的惡業又召來生死的苦果,於是業為因,苦則是業的果。人受了生死的苦果,於是不斷在輪回的界域中打滾,起惑造業,再受各種苦痛煩惱折磨。這樣,或、業、苦互成因果,相續不斷,而現實世界的生滅變化便依隨著這生死苦果而說。(13)
以上智顗對心的負面方面的看法,這是與生命的迷執與生死煩惱關連起來而說的,智顗因而把這種心稱為惑心和無明心。在另一方面,智顗對心也有其正面的看法,這便是下一節要探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