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談禅宗的“活”
陳堅
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顏元(1635—1740)是一位力主排佛的思想家,曾寫過許多辟佛的文章,其中有一篇叫《辟念佛堂記》,內中有曰:
“自漢明帝乃西迎以死教天下之妖鬼,入我天朝,其號曰佛。五蘊皆空,是死其心及諸髒腑也;以耳目口鼻為賊,是死其身形也;萬象皆空,是並死山川草木禽魚也;推其道易天下,男僧女尼,人道盡息,天地何依!是並死世界宇宙也。”
顏元對佛教有自己獨特的看法,他認為佛教就是“死”教,佛教的“空”,其含義就是“死”。佛教的目的就是要“死”掉一切。總之,在顏元看來“死”是佛教的終極關懷。上面這段引文就集中地體現了顏元對佛教的這種獨特的看法。顏元排佛,一是因為他看到當時佛教的膨脹給中國社會造成了許多倫理上、經濟上甚至政治上的問題;二就是因為他認為佛教講“死”,與重“生”與“生生”的儒家相沖突。
我們此處姑且不多談顏元排佛的事,只看他的佛教是 “死”教這一觀點。顏元的這一觀點,充分地暴露了他對佛教的不了解或對佛教了解的膚淺。印度佛教原來雖然也講“死”,但“死”並不是印度佛教的終極關懷,印度佛教的最終目的乃是要通過“死”來獲得另一種“生”,即“來世永生”,這就是所謂的“涅槃”。因此,從印度佛教來看,顏元的觀點是不能成立的。如果我們再用中國佛教中的禅宗來檢驗顏元的觀點,那麼它就顯得越發離譜。禅宗的終極關懷既不是顏元所說的“死”,也不是印度佛教的以“死”為中介的“生”,而是 “現世當下”的“活”。禅宗的“活”是通過“開悟”而實現事物“本來面目”。一個“開悟”的禅師,不但他自已的身心腑髒、耳目口鼻是“活”的,而且他觸目所及的一切亦皆是“活”的:山川大地是“活”的,木石蟲魚是“活”的,整個宇宙都是“活”的。有一次,洪壽禅師聽見柴垛上的柴撲落地上的聲音,忽然有所省悟,於是作了一首《有省偈》,曰:
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
山河並大地,全露法王身。
洪壽禅師顯然在一剎那間悟到了那“撲落”地上的“柴”、那“山河”、那“大地”並不是一般的塵物,而是顯露著佛性的法身。“柴”、“山河”、“大地”從而整個宇宙一時都在他的悟境中“活”了起來。顏元指責佛教“並死山川草木禽魚,”“並死世界宇宙”,這顯然與洪壽禅師的“山河並大地,全露法王身”形成了強烈的對照。洪壽禅師的這首《有省偈》很好地反映出了禅宗的真谛——“活”。在禅宗的視界中根本就沒有“死”——不管“死”是作為一個動詞還是作為一個名詞;同時,禅宗也不滿足於一般的純粹的“生”[8],比如山野中的一棵樹是一種“生”,但這僅是生物學意義上的一般的“生”、純粹的“生”。禅宗認為這樣的“生”是沒有意義和內涵的。禅宗的目的是要使這一般的純粹的“生”變“活”,而不是要把“生”弄“死”。我們不妨用下圖來近似地標示禅宗的意義位置:
死 生 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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顏元所理解的佛教 儒家及生物學 禅 宗
總之,禅宗是“活潑潑”的,而不是“死沉沉”的(禅宗給人的表面現象或許是如此)。禅宗的“活”不僅僅是指“開悟者”自身的“活”——這是主體的 “活”;而且還指他周圍的一切事物以及整個宇宙的“活”:“悟者”看山,山是“活”的;“悟者”看水,水也是“活”的——這是客體的“活”。在禅宗開悟者的眼中,沒有什麼東西是“死”的,“青青翠竹,盡是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三千大千世界,不管是有情的還是無情的,一切都在自己的本來面目中“活” 了起來,一切都顯露著佛性。
最後,我們不妨再以青原惟信禅師下面這段著名的話來印證禅師之“活”。青原曰:“老僧三十年前未參禅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後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休歇處,依前見山只是山,見水只是水”。青原在這段話中借助山水向他呈現的三種不同形態,形象地表達了自己達到“開悟”所經歷的三個階段:
(1)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2) 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3) 見山是山,見水是水。
在這三個階段中,其中第三個階段的山水就是“活”的山水,見下圖:
(1) (2) (3)
見山是山 見山不是山 見山是山
見水是水 見水不是水 見水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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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與人沒發 山水的“本來面 山水的“本來面目”因人的
生內在聯系 目”被蒙蔽 “開悟”而顯露,山水“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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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 (空) (中)
(分別一切相) (泯一切相) (立一切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