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苦行僧
方廣锠
九月的西子湖,丹桂飄香。清晨,湖面籠罩著一層薄薄的霧氣。晨霧下,遠近的青山層層迭迭,濃濃淡淡,宛如一幅大寫意的潑墨畫。使人不由得想起宋人那“山外青山樓外樓”的詩句,真是絕妙好辭,一字不刊。
沿湖畔花徑信步前行,晨煉的市民在舞劍打拳,早到的游客已喧喧嚷嚷。路旁的商亭雖然剛開始營業,賣新茶的村姑已在招攬顧客。汽車的喇叭聲,城市的喧鬧聲順著湖畔公路湧來,與湖面的霧氣混雜在一起,形成幻景般奇特的景觀。
忽然,一個身影引起我的注意。一身黑色的海青,背著一個朝山進香的挎包,跣足光頭,正在恭恭敬敬地行五輪俱屈的大禮。只見他從地上站起身來,雙手至胸,合掌平拱,同時向前跨出三步,下跪,手膝踞地,端端正正地把人類最高貴的頭顱磕在西子湖畔那冰冷而堅硬的水泥路上。其姿勢,正如義淨《南海寄歸內法傳》卷三所描寫的:“足跟雙豎,脊項平直,十指布地,方始叩頭。”然後站起來,合掌、跨步、下跪、叩頭,周而復始。原來是一個苦行巡禮者,正三步一跪,朝拜聖地呢!
這個和尚顯然也引起周圍許多人的注意。他們有的指指點點,有的竊竊私語,有的默默注目。看來,秀麗的西子湖畔平時少有這樣虔誠的跪拜,所以人們未免少見多怪。說起來,巡禮,即巡游禮拜佛教的聖地,本是我國佛教常見的崇拜方式與修持方式。舉凡那些諸佛、菩薩、高僧曾經活動,或曾經現化的地方,或藏有佛捨利的佛塔等等,一切有宗教神聖價值的地方,都是信徒巡禮的對象。這種習俗至今仍在流傳。不過,象這個和尚這樣三步一拜,五輪俱屈的,如今的確難得見到,難怪人們報之以異樣的眼光。藏傳佛教有五體投地禮,就是全身平展地趴伏在地上。藏傳佛教信徒巡禮時,也有一路五體投地,以身量地前行的。國內外新聞媒體對此偶有報道,也有照片發表。對這種五體投地禮,不少人常為之贊歎,為之感動。在漢地,人們一般不行五體投地禮,而以五輪俱屈禮代之,作為最高、最隆重的敬禮方式。所以五輪俱屈禮可算是漢傳佛教的簡化了的五體投地禮。巡禮聖地時,一路上三步一拜,五輪俱屈,則不僅是隆重的禮節,也是難得的苦行。
有幾個人走過去,與和尚攀談起來。他們離我還有一段距離,聽不清所講的話。看樣子,和尚正在向他們解釋什麼。這幾個人離開,和尚又旁若無人地繼續自己的功課。我避在路邊的座椅旁,等和尚三步一拜到了跟前,輕聲問:“師傅從哪裡來?”和尚告訴我,他是浙江某縣人,前此先是到九華山朝聖,這次是從九華山下來,到靈隱寺進香,已經走了三個多月。語言平和,態度安詳,就好象在告訴我,他剛才挑了一擔水,打了一捆柴。我雖與佛教已有二十多年的因緣,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苦行僧。很感動,不知怎樣才能表示自己的心情。於是拿出一點錢,作為供養。和尚連聲念佛,隨即從挎包中拿出身份證與寺廟發的僧人證,要我查看。我知道,他是為了向我表示他的確是一個真正的和尚,絕非江湖騙子。我不要看,我相信他,相信這個樸質而虔誠的和尚。我提議為他照一張相。他高興地答應了,把挎包放在座椅上,略微整理了一下衣服,端起了姿勢,於是就有了附在本文前面的這張相。光頭跣足,平和樸質。仔細看,可以看到腦門前有一團黑,那是地上的塵土。不過,在我看來,這團黑土的位置,好象離佛陀白毫相的位置不遠。
游人如鲫,周圍仍是那樣喧囂。和尚三步一拜地漸漸遠去,但背影卻似乎越來越大。我站在剛才和尚照相的座椅旁想得很多。多年來,我一直為中國佛教的現狀擔憂,為中國佛教的未來發愁。但現在忽然覺得以前的那些想法都是杞人憂天。我不由地再一次想起那首著名的宋詩: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薰得游人歸,直把杭州作汴州。”
是啊,值得擔心的不是中國佛教,倒是我們,不要在這紙醉金迷的暖風中薰薰然,把杭州作汴州,回不得故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