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悟與實現
鄭石巖
第七章 悟、醒覺與解脫
禅是一個人獨一無二對生活的領悟或省發,每個人都透過領悟而肯定了真我,發現生活的光明面。這種省發不是一般所謂的知性理解,或經過合理化過後的意義活動。而是一種醒覺,一種清醒地厘清客觀的事和主觀的我之間的關系。這種關系顯然是建立在淨化的基礎上;人由於放下清緒、情感、理性判斷和分辨的執著,才發現了真我,才發現自己如如實實地、貼貼切切地生活在生活的場勞之中,不被任何外境扭曲,也不扭曲外物。這時自己的內心是清醒的,喜悅的,沒有造用的,自然的。這時真我的理體和世事的大用是相契合的;理與事是調和無礙的,事與事之間也是圓融不相矛盾的。所以禅透過悟引導我們走向光明的精神生活,從“有情世間”提升到“正覺世間”。
禅就心理生活的層面來看,是心理健康的根源,它讓我們解脫焦慮,放下煩惱,能還給我們心平氣和的生活態度和活潑有朝氣的原則性。但它有一個要件,那就是悟。
禅的關鍵在於悟,只有透過悟才真正從紊亂的潛意識情結和令人迷亂的價值體系中解脫出來。開悟的條件是淨,當一個能自淨心意的時候,就能脫離情緒的干擾,能不被境界牽著鼻子走,就能如如不動,顯露光明的智慧,對世事的林林總總直接契入真要。所以說,定與慧是一體的,淨是智慧所以能顯現的原因,而智慧顯現時,生活也就自在無憂。所以生活之道不是在於逃避困難和煩惱,而是在於放下塵境,從悟中發大智慧,這也就是學佛的宗旨。有一次一位弟子問唐朝慧忠國師說:
“怎麼才能成佛。”
慧忠說:
“即心即佛。”
弟子又問:
“這個心有煩惱沒有?”
慧忠說:
“煩惱自然不起。”
弟子又問:
“這不就是要切斷煩惱嗎?”
慧忠說:
“如果切斷煩惱,就是二乘(二乘意指不是正法),必須是不生煩惱才是大湼盤(指心靈之純淨圓滿)。”
湼盤是指導精神生活達到最高的圓滿與清淨。這個不生煩惱而綻放光明智慧的精神法性,必須透過悟才能實現。所以《六祖壇經》上說:“一念悟煩惱即菩提。”悟可以說是產生智慧的過程。
悟的本質
關於淨與悟對於日常生活的關系,在此有必要加以說明。我們遇到一件事情,也許對自己有利,也許對自己有害;也許是自己喜歡的,也許是自己不喜歡的。這些構成了這件事情的表面價值。對於一般人而言,自己與這件事之間的關系只停留在這個階段,它是從表象出發的,而不是從中悟出真正意義。因此,自己的意義很容易被色相迷住,而產生了貪、瞋、癡、慢,引發了喜、怒、哀、樂,並導致許多造作和困惑,失去醒覺的能力。比如說某個人所以會監守自盜,是因為被物欲的色相迷住。另一個人所以和詐騙集團共謀詐領公款,是因為勘不破別人的游說和利誘。人在失去智慧(般若覺照)的時候,便墮入罪惡的地獄和無盡的煩惱。
禅就讓我們時時刻刻從許多境界中悟出來,從許多情緒和情感中解脫出來,不致因為一時之怒而鑄下大錯,不致生活在(貧窮的心態)下貪婪不堪,受到情欲之火的煎熬,這也就是“無生”的意思。當我們能做到無生的時候,才可通報清醒地生活,做正確的回應。
禅者的生活必須除了具備無生之念外,還要體悟到如實的層面,因為無只是一個悟入的條件,如果不契入生活的實在層面,便會造成斷見,墮入無記空,以致失去生活的活力和智慧。因此生活必須在能“思無思之妙”時才能理事不二,活得自在喜悅。法融禅師說:
“寂靜不生,
放曠縱橫,
所作無滯,
去住皆平。”
當我們能由淨而看出財遭事事物物存在著和諧自如的本來意義時,自己所聽到的是真實,自己所作的也就不虛偽。那時我們所做的都出自本真,都能“反身而誠”,都能自得之而居之安,其實現的喜悅,甚過五音六色的娛樂,當我們把私心、貪欲、偽飾、名利都放下時,心裡是寧靜的,能中肯地處理生活及世事,所以理事是不相沖突了。這種“當生”的智慧就是“無生“所帶來的正果。
悟是漸進的抑或頓悟的呢?就徹悟的本質而言,悟是頓而不是漸,但是就達到悟的過程而言,它是漸而不是頓。悟是徹底的,是突然的,是在日常生活中直接悟入,而不是慢慢地思考去領會。虛雲老和尚(西元一八四O~~一九五九年)有一天倒茶時因為茶杯碰落地上,突然頓悟了,他說:
“杯子撲落地,
響聲明瀝瀝,
虛空粉碎也,
狂心當下息。”
從本質上盾悟,悟雖然是突然的,是頓的,但就深淺與普遍性而言,它是漸的。虛雲老和尚的徹悟,是長時間修持的結果,但在此之前,他早已有無數次的淺悟,那是可以在虛雲老和尚年譜中看出來的。悟必須透過修持才能由淺悟而深悟,由少悟而徹悟。每一個人都有過悟的經驗,因為它是淺悟,而且是偶然的。所以來得很突然,很容易又流失掉,而不能對我們的心智生活有了較大的作用。比如說你在炎熱的夏日不期然走近林蔭,樹上棲息著呢喃唱的小鳥,這時,一陣清風可能使你若有所悟,而把你帶到心靈自由與寧靜裡頭,但是那種經驗往往被世俗的忙碌和煩惱淹沒,以致消失在塵勞波濤之中。但是詩人往往持把握住這淺悟,寫下絕佳的詩句。也正因為詩最能表示那種清馨的喜悅與自在感,它最能引起讀者的共鳴。
生活中的事事物物,只要能從中悟出它對自己的特有意義,便可產生滌蕩的效果,有時它帶給你喜悅,有時使你有所醒發,有時令你曠達樂觀,有時令你積極振奮。人所以能日新又新是因為悟。事實上,悟就是成長,就是從現狀中解脫出來向前成長。
悟隨著心靈的寧靜和精神的淨化而愈來愈深,愈來愈多,而至日常生活當中,事事物物都能有悟,那就是彌陀淨土了。
佛經上說心淨即佛土淨,當心地修養到不受境界干擾時,內在的宇宙化為極樂樂淨土,它與外在的西方極樂淨土是沒有二致的。這時“當下即淨土”,是清醒的,是鼓不勝收的。這在《阿彌陀佛》中有了清楚的的敘述;即在西方極樂世界裡,周遭的萬事萬物,都能引發自己進入悟境,而有所開悟。所以隨時隨地鳥鳴花開,清風流水,都能使你悟入醒覺而喜悅。雲巖(西元七八二——八四一年)的弟子洞山有一次部道:
“無情說法誰能聽得到?”
雲巖說:
“無情能聽得到。”
洞山又問:
“你聽到了嗎?”
雲巖答道:
“假如我能聽到,我便成了法身,那麼你就聽不到我說法了。”
洞山又問:
“我為什麼聽不到呢?”
雲巖使舉起一支撢子說:
“你聽到嗎?”
洞山回答:
“聽不到。”
雲巖便說:
“我說法,你都聽不到,更何況無情說法呢?”
洞山又問:
“無情說法出自何典?”
雲巖回答說:
“彌陀經中不是說水鳥樹林,悉皆念佛念法嗎?”
洞山聽了這話,地大物博恍然大悟。雲巖說:
“也大奇,也大奇。
若將耳聽終難會,
遠處聞聲方得知。”
雲巖說:
“現在你很高興吧!”
洞山說:
“我豈敢說不高興,我高興得正像在垃圾堆中,檢到一顆明珠。”
這裡所謂的無情就是自然,就是周遭的事物,是無從逃避的,是生活的本身。當自己能領會“無情”所表現的一切,從中悟出來,那就是度脫一切煩惱,消解一切執著,那就是大自在了。西方極樂世界就在我的心中,當我能在當下體悟真常時,我就見到了那自性的明珠,光芒四射,亮麗得不可思議,這就是深悟或徹悟了。
禅悟的條件
我們必須了解,悟是內在主觀的作用。佛經上的種種傳述和師承上的種種解脫,只是一個助道或助緣工作,絕非道的本身。必須在自己讀經和聽了開示之後,有所省發,而流露於言行舉止時,才真正見道。所以悟是不可言傳的,即使別人把悟境告訴自己,自己還是無法產生切身的體驗。當然,我們在聽到別人的悟境時會有些理解,但那只是知性的,不是力行的,是臆測虛幻的,而非如實把握的,所得到的知見終究還是虛幻。正因為禅是那麼的主觀,所以沒什麼可資傳遞的系統方法。也因為沒有方法,所以它是簡單得無需假手任何方法。但是它也有幾個條件,這些條件正是禅承傳的途徑。也是現代人能接觸到禅悟的可能因素。
首先必須皈依,並有好的老師指導,讀大乘經典,至少讀《六祖壇經》(亦稱M六祖法寶壇經))和《景德傳燈錄》。就領會之法意付諸實行。此外,保持努力工作,精勤不懈;對於一個學生而言,要努力學習學校的功課,對一個已就業的人來說要盡本分,把事情做好,並確立自己工作的目標,認真去做。
其次是疑。當自己對禅有了相當的了解,在日常生活中去實踐時,會發覺佛法和世間法之間有些不調和,從而產生疑情。也許你會懷疑世間法會壞了出世間法?什麼是佛?成了佛又有什麼用?什麼是道?什麼是自性清靜?見道或清淨了之後又是什麼?什麼是西方淨土?什麼是世出世間法不二?平常心是道是什麼?佛從心中作又是什麼等等無量無邊的疑情。這些疑情當然需要有老師開示,或者你必須閱讀一些大乘經典以求解惑。但是最重要的是悟,是從心中悟出來,超越了那些知性的現象與思維。
第三是別人可能替你悟,更不可能提供你答案。禅在於引導一個人悟出生活之道,而活在不被境轉的清淨自由之中,綻放出活潑的生活智慧。由於每個人的過去經驗、情緒、情感與種種業力和當下的心理活動都不相同,所以內在心理生活也不一樣,所以的疑也是個別的,是獨一無二的。因此,不同的人問同一個問題,卻有不同的涵義,當然也需要不同的答案才能解惑,所以說那是言語道斷的。即使說了也是不切實際,不能真正幫助他了斷那段牽纏不盡的疑情。當然,讀經可以有助於解惑,請法師開示也有助於解惑。但悟的必須是自己,就好像你渴了必須自己喝水,餓了必須自己吃飯,別人沒有辦法替你吃,即使別人替你吃了也不能止你的饑渴。所以法師們不是會把答案說破的,事實上也是說不破的。如果法師真能替你勘破疑情,以其大慈大悲,早就為你破疑。不過,他確實是苦口婆心地在幫助你,希望你找出度脫困境的明津。有一次洞山問他的老師沩山(西元七七一~~八五三年),是否無情會說法,如果無情會說法,為我們卻聽不見他說法?經過一番討論,沩山說:
“我父母所生的嘴,不是替你解脫疑情的。”
於是介紹洞山去見雲巖,而洞山卻在雲巖舉起一根撢子的時候有所領會,而以《阿彌陀經》印證無情說法時,得到徹悟。
悟對於自己的疑情具有豐富的意義,它既是悟,又是證,同時能發為智慧,表現於生活當中,所以悟是主觀的活動,是不能說破的。有一次沩山激發弟子香巖說:
“我不問你經卷上的意義,只問你在未出胞胎,未辨東西時是什麼?請你簡單說一句讓我聽聽。”
這時香巖啞口無言,幾次思索陳述自己的感想,沩山都說不對。後來香巖詞窮了,反過來請老師指示。沩山告訴他說:
“我的是我的見解,對你並沒有什麼幫助。”
香巖徧尋經典資料,總是找不到這個答案,才歎曰:
“畫缾不可充饑!”
於是決定到各處去旅行參訪。後來他來到了慧忠國師的遺跡,就住了下來。有一天他在菜園子裡除草,無意中丟了一個瓦石,擊中了菜園旁邊的竹子,清脆地響了一聲,就因為這一聲使他悟道。於是他很感恩地說:“老師啊,要是當時你為我說破,我怎麼可能有今天的真正體悟呢!”
人生的答案藏在每一個人的自性因緣當中,必須藉著自己的自性因緣去悟。它是內在的,神秘得別人無從知悉,只有自己才知道,只有自己才能悟脫現有的根塵與煩惱,而獲得那令人雀躍的答案。這好像自己心理有了困擾或煩惱,雖人雖勸你“不要煩惱,煩惱沒有用?,但自己仍然煩惱不堪。反之,如果實地到郊外散散心,作一趟旅游,或者去幫助一個急需救助的朋友,去看一個垂危的病人,從而對自己現在的遭遇有一個新的體悟,付予新的意義,而遣散心中的積郁。所以第四人導致悟的因素就是行腳參訪。因為從參訪與施行中我們會切身投入並體驗其中,而獲得新的領會。
行腳參訪包括拜訪老師、游覽、訪友、找人談心、或變更一下生活的環境。由於這些動態性因素能提供許多活生生的情境,並從而獲得許多新的回饋,而引導個人漸漸自我醒覺,建立了真誠,切實了解生活的實際情況,從而陶冶了新的道德意識,而以清新的態度投入一個新階段的生活。所以行腳參訪,是有心理治療學上所用的現實治療(reality .therapy)。現實治療的功能在於:
1.導致個人對生活的真實投入。
2.面對生活的真實而消除一些不逃避或虛幻的行為。
3.體驗並獲得新生。
行腳與參訪之外,引導一個體悟新生的要素就是機會。換言之,行腳與參訪並不一定能產生直滲心底的新體驗,而是有了一個特別的機會,這個機會是在日常生活中出現的,它正好是一個頓悟契理的入口,而使人一個再度投入那真實的生活,這個微妙的機會就是禅機。它就是一個人度脫諸種煩惱,見到如如生活的契機,因此禅機成為禅悟的第五個因素。
禅機可能在你獨自林中散步,傾聽風聲鳥語之時出現。可能在你伫足海濱,眺望天海一線,白濤洶湧之際發生。可能在老師的引發或暗示中出現,也有可能在不小心跌個筋斗或打破一個杯子時猛然省發。禅機的出現是在淨的時候,專注恬淡的時候,不假思索的時候出現了。
禅悟的第六個因素,要算是悟的本身了。悟是一種醒覺,一種新生活意義的發現,同時也是一種舊習氣和煩惱的解脫。這是從起“疑情”到“桶底脫了”,一連串過程中的豁然開悟。它既是一種實現,同時也是解脫。就實現而言,它是見性,是生活之落實與無礙,是個人潛能之展釋。就解脫而言,過去的種種塵勞已剝落一空,不再受到它的束縛。
悟就是度守的意思,是從塵勞的此岸到喜悅自在的彼岸,從“生滅”的心理意識到離生滅的“定慧一體”,從執著到解脫,從被境轉到轉境,從分辨意識到直觀盤若,從占有到空性,從不安到自在,從色相的生活到如實的生活。
最後我們還要注意,禅悟是在日常生活去悟,尋求解脫,而不是住靜住空。《神會和尚語錄》中說:
“聲聞住空修空被空縛,
修定住定被定縛,
修靜住靜被靜縛,
修寂住寂被寂靜。”
我們要用“金剛慧斷諸位地煩惱,豁然曉悟,自見法性本來空寂,慧利是了,通達無礙。證此之時,萬緣俱絕,恆沙忘念,一時頓盡,無邊功德,應時等備。”這時,自己就生活在如實的中道義中,“樂道恬然,優游真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