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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桂明教授:宗密論“圓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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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密論“圓覺”

潘桂明

宗密的佛教思想主要通過對《圓覺經》的發揮而表達,對《圓覺經》的注疏是他全部學術活動的核心。在宗密看來,《圓覺經》中的“圓覺”概念既可以涵蓋華嚴與禅,也可以融會禅宗內部頓漸各家,乃至統合全體佛教思想和修行。他希望通過《圓覺經》而發揮《起信論》精神,以即體即用思維方式和本覺心性原理解釋華嚴宗與荷澤禅的一致性。《圓覺經》以經典形式出現,體現了最為真實的“聖言量”,故可以通過它融合統一各家之說。但是,宗密對“聖言量”的重視、對佛教經典的回歸,既然是以诠釋“圓覺”概念為核心,那麼這種回歸仍然屬於“中國化”范疇,所以也就不可能阻止禅宗主流思想的繁榮發展。

唐中葉起,隨著禅宗派系的分裂以及禅法思想的發展,統一會歸的要求逐漸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較早提倡禅宗內部思想會通的是高僧宗密。宗密對禅宗思想的會通,是以對《圓覺經》中“圓覺”概念的诠釋展開的,“圓覺”實際上成為宗密佛教思想的核心概念。

宗密(789─841年)家本豪盛,少年時熟讀儒書,後以為儒家學說不能解決人生根本問題,便轉而志向佛教。據裴休《圭峰禅師碑銘》、贊寧《宋高僧傳》卷六、道原《景德傳燈錄》卷一三、契嵩《傳法正宗記》卷七以及宗密自敘(《圓覺經大疏鈔》卷一之下)等記載,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宗密遇遂州大雲寺道圓禅師(荷澤神會的三傳弟子),並從道圓出家。次年,奉道圓之命谒見益州聖壽惟忠禅師;不久又在惟忠的啟示下北上洛陽,拜訪奉國寺神照禅師。宗密在神照處首次接觸到華嚴宗經典(指法順所著《華嚴法界觀門》)。元和五年(810),宗密南下襄漢,遇恢覺寺靈峰法師,從受華嚴四祖澄觀所著《華嚴經疏》,從此使他由禅而轉向華嚴。宗密自謂:“吾禅遇南宗,教逢《圓覺》。一言之下,心地開通;一軸之中,義天朗耀。今復遇茲絕筆,罄竭於懷。”(《景德傳燈錄》卷一三,《大正藏》卷五一)宗密意識到,這將成為他佛教思想的重大轉折。

元和六年(811),宗密修書澄觀,述門人之禮,得澄觀應允。不久,他親赴長安拜谒澄觀,並侍奉左右數年之久。其後,宗密常住終南山草堂寺南圭峰蘭若,從事誦經、修禅和著述。

宗密兼通禅和華嚴之學,他的著作范圍很廣,除了《禅源諸诠集都序》、《中華傳心地禅門師資承襲圖》,《華嚴經行願品疏鈔》、《注華嚴法界觀門》、《原人論》等有關禅宗和華嚴宗思想方面的論著,尚有《起信論疏注》、《佛說盂蘭盆經疏》等著作;但更為重要的,當屬對《圓覺經》的大量注疏,如《圓覺經大疏》、《圓覺經大疏釋義鈔》、《圓覺經略疏》、《圓覺經略疏鈔》等。宗密自謂“教逢《圓覺》”,是指他早年在道圓門下時偶得《圓覺經》一部,“把著此《圓覺》之卷讀之,兩三紙已來,不覺身心喜躍,無可比喻。自此耽玩,乃至如今。不知前世曾習,不知有何因緣,但覺耽樂,徹於心髓”(《圓覺經大疏鈔》卷一之下,《續藏經》第14冊)。這意味著,《圓覺經》在他心目中有著特殊的地位。

事實上,宗密的佛教思想主要通過對《圓覺經》的闡釋而表達,對《圓覺經》的注疏是他全部學術活動的重心。在他看來,《圓覺經》中的“圓覺”概念既可以涵蓋華嚴與禅,也可以融會禅宗內部頓漸各家,乃至統合全體佛教思想和修行。

據呂澂先生認為,“《圓覺經》本是由《起信論》經《楞嚴經》而發展出來的,它們的議論基本上一樣,只不過《起信》還是一種論,現在以經的形式出現顯得更有權威而已”(《中國佛學源流略講》,中華書局1979,第203頁)。《圓覺經》闡述的思想內容,與《起信論》、《楞嚴經》同屬一個系統,不僅影響了天台、華嚴、禅等宗派佛教思想,而且也反映於世俗學者的哲學構思中,近代多數學者將它判為偽經,這是有相當道理的。

“圓覺”的意思是圓滿靈覺,指眾生所具的先天靈知本覺。之所以名“圓覺”者,“如法界性,究竟圓滿,遍十方故”;“一切清淨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羅蜜”皆從圓覺中“流出”(《圓覺經》,《大正藏》卷一七)。《圓覺經》又雲:“十方眾生,圓覺清淨”,“本來成佛”;“一切眾生,種種幻化,皆生如來圓覺妙心。”所以,圓覺又相當於真如、佛性、法界。

宗密對“圓覺”的诠釋,圍繞著《圓覺經》本義展開,以為圓覺可以“圓融和合一切事理、性相、真妄、色空等類,舉體相應”(《圓覺經大疏》卷下之一,《續藏經》第14冊)。他說:“圓者滿足周備,此外更無一法;覺者虛明靈照,無諸分別念想。”(《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二)故圓覺又名“圓滿覺性”(《圓覺經略疏鈔》卷五,《續藏經》第15冊),其重心落實在本覺之性上(“覺性”者本覺之性也)。“虛明”即空寂、清淨,意為圓覺如同虛空,清淨無垢;“靈照”指本覺的功能,即於空寂體上靈知不昧。可以看出,呂澂先生所說“《圓覺》的要點在以圓覺附會靈知本覺”(《中國佛學源流略講》第203頁),是相當精辟的結論。這意味著,《圓覺經》體現的思想方法和基本精神,出自《起信論》的思維原則。

宗密對“圓覺”的闡述,與對《起信論》的認同密切聯系,他希望通過《圓覺經》而發揮《起信論》精神,以即體即用思維方式和本覺心性原理解釋華嚴宗與荷澤禅的一致性,並進而以此統一所有佛教宗派思想。宗密在《圓覺經大疏·本序》中說:“心寂而知,目之圓覺。”(《圓覺經大疏》卷首)意思是說,圓覺相當於“寂知”之心,這一寂知之心融合了華嚴宗和荷澤禅的思想。就華嚴學的角度說,“法界”概念與“本原真心”含義相等,宗密曾直接將“一真法界”與本覺真心、圓覺妙心聯系,認為“一真者,未明理事,不說有空,直指本覺靈源”(《圓覺經大疏》卷中之一),“初一心源,即此經圓覺妙心”(《圓覺經略疏》卷上之一,《續藏經》第15冊)。就荷澤禅的角度看,宗密概括神會的核心思想為“寂知指體”,即視心體為空寂之知,空寂體上自有靈知。

正是這樣,宗密通過诠釋《圓覺經》,將《起信論》的思維模式落實到華嚴禅的建構中。“寂知指體”是一個體現即體即用的命題,“寂”即寂滅,指向空寂本體,故名“指體”;“知”是空寂體上的用,故名“寂知”。空寂體上如何有知?此知又如何歸之為體?這只能用“一心二門”原理予以說明,即只有從體用不二角度方可得解。宗密在釋“寂知指體”時曾說:“謂萬法既空,心體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智,亦名菩提涅槃。”(《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又說:寂是知寂,知是寂知。寂是知之自性體,知是寂之自性用。故清涼大師雲:靈知不昧,性相寂然。又雲:以知寂不二之一心,契空有雙融之中道。……荷澤雲:即體而用自知,即知而體自寂。名說難差,體用一致,實謂用而常寂,寂而常用,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圓覺經大疏鈔》卷一之上)

這就是說,自性體是知之寂,自性用是寂之知,體用、寂知不一不二;寂是靈知之寂,知是空寂之知。所以說“心體本寂”,“即寂而知”。

根據《起信論》的思維原則,“寂知指體”含有“一心二門”的理論結構。“寂”與“知”既構成一重體用關系,相當於真如與生滅“二門”;但相對於“真如門”之體而言,這一重體用又屬於“生滅門”之用。也就是說,宗密所說之知是“寂知”體上的“絕對知”,它不屬於經驗性認知之知,而是超越的形上學概念。

可以看出,宗密論“寂知指體”具有強烈的哲學思辨色彩,意在通過類似本體論的表達,肯定華嚴學的理論建樹。宗密曾對“寂”與“靜”作出區別,認為“寂”是一個本體(本質)意義的絕待概念,而“靜”是與“動”相對的概念:“荷澤雲:空寂是心。不雲空靜也。又清涼大師《心要》雲:寂知知寂。不雲靜知。”(《圓覺經大疏鈔》卷一二之上)華嚴學者重視本體論(本質論)意義上的哲學思辨,在澄觀時代已有對“寂知”概念的辨析。澄觀雲:“知即心體。了別即非真知,故非識所識;瞥起亦非真知,故非心境界。……即體之用,故問之以知;即用之體,故答以性淨。知之一字,眾妙之門。若能虛己而會,便契佛境。”(《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一五,《大正藏》卷三五)“無心忘照,任運寂知。”(《大方廣佛華嚴經疏》卷五五)又雲:“即體之用名知,即用之體為寂。如即燈之時即是光,即光之時即是燈,燈為體,光為用,無二而二也。知之一字,眾妙之門。”(《大方廣佛華嚴經隨疏演義鈔》卷三四,《大正藏》卷三六)這表明,宗密的形上學思考繼承了華嚴前輩學者。

神會曾表述過“空寂之知”的即體即用意義,認為心體的本來狀態是空寂的,即所謂“自性空寂”、“心本空寂”;又認為“空寂體上自有本智,謂知,以為照用”,“空寂體上自有般若智,能知,不假緣起”。在宗密看來,這些觀點都可以用華嚴的形上哲學會通,並主張直接以“知”說“智”,顯示“空寂之知”的本體意義。但從華嚴與禅的會通角度看,宗密選擇《圓覺經》似乎更有心性直覺方面的理由,因為它與《起信論》的“本覺”說直接關聯。宗密引《起信論》“所言覺義者,謂心體離念,離念相者,等虛空界”句後說:“此是釋如來藏心生滅門中本覺之文。故知此覺非離凡局聖,非離境局心,心境凡聖本空,唯是靈覺,故言圓也。”(《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二)“圓覺”出自“本覺”,但比“本覺”更具本體意義上的圓融性,即可以更有效解釋宇宙和心性的本質。

宗密圍繞《圓覺經》的“圓覺”概念闡述“寂知指體”,既堅持了《起信論》體用不二、即體即用的思維原則,又突出了“本覺”的(即體即用)本體意義,將“知”視為比“智”更為一般的概念。所以宗密強調說:“圓覺者,直指法體。”(《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二)在宗密看來,引入本體意義上的“圓覺”概念,就可以更有效融合華嚴宗的“本原真心”(或“本覺真心”)與荷澤禅的“空寂之知”。

澄觀為完善華嚴宗的哲學體系建構,在“四法界”之上提出“一真法界”范疇,把它說成“統該萬有,即是一心”。宗密繼承並發揮這一思想,把一真法界與本覺真心相聯系,說:“一真者,未明理事,不說有空,直指本覺靈源也。”(《圓覺經大疏》卷中之一)這樣的“一真法界”,與《起信論》所說“一心”大體相當。宗密曾說:“《起信論》中於此一心,方開真如、生滅二門,此明心即一真法界。”(《華嚴經行願品疏鈔》卷一,《續藏經》第7冊)宗密認為,一真法界具有“緣起”和“性起”兩種功能。“緣起”側重從宇宙論方面討論萬物如何生成,意為法界具有緣起萬法的功能;“性起”即“稱性而起”,側重從體用相即角度說明法界與萬法的關系,意為法界為萬法之體,稱性而起為宇宙萬法,卻不礙自性空寂。“性起”的特征是如來性的即體即用,即所謂“以性為起”,“不改名性,顯用稱起”。“性起”的意義是真實本性(體性)現起,即指一切事物不待因緣而生起,只依自體本具的性德生起,這是因為一切事物本來具足真如、法性。與此同時,“性起”還意味著,真如或法性不僅是一切事物的本質,同時也是眾生心性的本質,即眾生心性本具真如、法性。這樣,當華嚴學者以“性起”解釋宇宙人生的時候,顯然熟練地運用了《起信論》即體即用思維原則,使本體界(本質界)與現象界得以相互滲透,本然性與現實性能夠統一。

華嚴性起學說建立在“本覺真心”概念上,寂知指體則需要以“圓覺”概念說明,這些都遵循著《起信論》即體即用思維模式。《圓覺經》說從圓覺“流出一切清淨真如、菩提、涅槃及波羅蜜”,宗密曾明言“流出”並非生成論意義上的概念,“非別有法從中流出於外,但依覺性顯示諸門,功德無有窮盡,應用無有疲厭”(《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三)。這表明,宗密有意超越傳統緣起論的思考,以體用不二原理顯示圓覺的本體意義。

按照宗密的邏輯,基於體用不二所顯示的圓覺,可以避免緣起論中現象與本質的分別認識,保證在本覺真心原理下現象對本質、現實向理想的回歸,從而為批評洪州禅偏於當下事實提供理論依據。宗密時代禅宗雖有多家,但他對荷澤以外的各家禅多有所批評,唯獨對荷澤禅贊歎備至,以為禅教會通的核心就是華嚴學與荷澤禅的融合。荷澤禅之所以特別為宗密重視,是因為它貫徹了《起信論》體用相即原則,以《圓覺經》的精神“克體直指寂知”(《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寂知指體具有從圓覺意義上對本體的關懷。所以,宗密的禅教會通歸根結底是以《圓覺經》為標准,以是否符合“圓覺”精神為根本。

宗密認為,荷澤禅的核心是“寂知指體,無念為宗”,其精神“謂萬法既空,心體本寂,寂即法身,即寂而知,知即真知,亦名菩提涅槃。……此是一切眾生本源清淨心也,是自然本有之法。言無念為宗者,既悟此法本寂、本知,理須稱本用心,不可遂起妄念。但無妄念,即是修行”(《圓覺經大疏鈔》卷三之下);“妄念本寂,塵境本空,空寂之心,靈知不昧”,“真心無念,念起即覺”(《禅門師資承襲圖》,《續藏經》第110冊)。這種精神提示了荷澤禅頓悟漸修的法則。在宗密看來,寂知指體從形上學角度發現並直顯本覺真心,頓悟圓覺之體、空寂之知;無念為宗可以由體起用,破除妄念而回歸圓覺,妄念雖系空寂,但為漸修提供了依據。

華嚴宗與傳統佛教文化相聯系,特別重視經典的價值和意義,與天台、三論等宗派相似,屬於對六朝學派佛學的繼續。也就是說,傳統佛教宗派思想的民族化進程,它的前提是充分肯定經典地位和價值,表達對神聖性的敬畏心理和態度。宗密認為,某些禅宗派系雖然具備了現量和比量,但還缺少聖言量即無視經典教義,所以是片面的、有缺陷的。宗密寫道:

量有三種,勘契須同者,西域諸賢聖所解法義,皆以三量為定:一比量,二現量,三佛言量。量者,如度量升斗、量物知定也。比量者,以因由譬喻比度也,如遠見煙,必知有火,雖不見火,亦非虛妄。現量者,親自現見,不假推度,自然定也。佛言量者,以諸經為定也。勘契須同者,若但憑佛語,不自比度、證悟自心者,只是泛信,於己未益。若但取現量,自見為定,不勘佛語,焉知邪正?外道六師,親見所執之理,修之亦得功用,自謂為正,豈知是邪?若但用比量者,既無聖教,及自所見,約何比度?比度何法?故須三量勘同,方為決定。禅宗已多有現、比二量,今更以經論印之,則三量備矣。(《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大正藏》卷四八)

可以看出,宗密雖然傳承了荷澤禅,但他對禅宗思想的進展已經有了足夠的警惕,從洪州、牛頭等禅系的離經叛道中看到了危險性。他指出,當時參禅之流聽聞“眾生本來涅槃”,佛性“本自具足”,不明經典原意,“便雲性本具足,無可添補;煩惱本空,無可除斷”,“便信任身心,不覺施為,元是隨情逐念;兼雲稱性,脫體全真”(《圓覺經略疏鈔》卷一一),於是偽妄並作。思想和行為都應樹立標准,這個標准首先是經教,“今有後輩,棄卻經教不說,但指於心,心是經教,實為帶累禅宗矣”(《圓覺經略疏鈔》卷四)。宗密強調說,“經論非禅,傳禅者必以經論為准”(《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裴休推崇宗密之說,認為“後之學者,當取信於佛,無取信於人。當取證於本法,無取證於末習”(《禅源諸诠集都序敘》)。經教作為聖言量,是佛教不可或缺的要素。

宗密對經論系統的重視,以《華嚴經》、《起信論》、《圓覺經》為核心。《華嚴經》系宗密作為澄觀弟子通過《華嚴經疏》而接受、弘傳的經典,《圓覺經》由《起信論》經《楞嚴經》發展而成,其根本特征是運用了《起信論》“一心二門”融合會通的思維模式。《圓覺經》以經典形式出現,體現了最為真實的“聖言量”,所以也就可以通過它融合統一各家之說。宗密說,以“一心二門”可以诠釋心境、理事之“交徹所以”,此“即《論》(《起信論》)中所說,依一心法,有真如生滅二門。一心若無二門,即失前心境、理事(原注:事及心境皆生滅門,理則真如)二門。若非一心,即不交徹。故由一心二門,方得無礙”(《圓覺經略疏鈔》卷四)。《圓覺經》的會通原理基於“一心二門”,以此作為理論背景,不但教禅可以會通,禅宗內部派系也能夠會通,他寫道:若但約教文,唯生義解,忘诠修證。復有其門,故以心傳心,歷代不絕。……會通《圓覺》。有拂塵看淨,方便通經;有三句用心,謂戒定慧;有教行不拘而滅識;有觸類是道而任心;有本無事而忘情;有籍傳香而存佛;有寂知指體、無念為宗。遍離前非統收,俱是象體上之諸宗,不出定慧、悟修、頓漸。無定無慧,是狂是愚;偏修一門,無明邪見。……天台修行宗於止觀,其頓漸悟修者,頓悟漸修,為解悟。漸修頓悟、頓修漸悟、漸修漸悟,並為證悟。若雲頓悟頓修,則通三義。謂先悟後修,為解悟;先修後悟,為證悟;修悟一時,即通解、證。若雲本具一切佛德為悟,一念萬行為修,亦通解、證。(《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二)

引文表明,宗密對頓悟漸修的荷澤禅有所偏愛,因此而及於天台止觀的“解悟”。

宗密《原人論序》曾自述“數十年中,學無常師”,在受學華嚴之教後,“窮本究末,宗途皎如。一生余疑,蕩如瑕翳。曾所習養,於此大通。外境內心,豁然無隔。誠所謂大陽升而六合朗耀,巨海湛而萬象昭彰”(《圭峰定慧禅師遙禀清涼國師書》,《續藏經》第15冊)。在宗密看來,佛教多數禅宗派系之所以出現偏向,主要原因在於放棄“聖言量”,蔑視佛教經典論著,從而喪失對神聖性的敬畏。基於對佛教現狀的失望,他對“聖言量”給予必要的肯定,這完全不同於某些禅宗派系。也就是說,宗密有意識以華嚴經教為背景,以華嚴哲學思辨為前提,重新為禅宗提供神聖性依據,把禅宗的頓悟思想建立在《圓覺經》經義的基礎上。

宗密對禅宗的批評涉及荷澤以外的所有各家。《禅源諸诠集都序》說,當時禅宗派系有百家之眾,綜合它們的宗義特點,可以歸類為十家,“謂江西、荷澤、北秀、南侁、牛頭、石頭、保唐、宣什及稠那、天台等”。這些派系“有以空為本,有以知為源;有雲寂默方真,有雲行坐皆是;有雲見今朝暮分別為作一切皆妄,有雲分別為作一切皆真;有萬行悉存,有兼佛亦泯;有放任其志,有拘束其心;有以經律為所依,有以經律為障道”(《禅源諸诠集都序》卷上之一)。在《圓覺經大疏》、《圓覺經大疏鈔》中,宗密重點分析了北宗、淨眾、保唐、洪州、牛頭、宣什、荷澤七家。在《禅門師資承襲圖》中,又重點論述了北宗、洪州、牛頭、荷澤四家。在逐步縮小研究范圍的過程中,宗密把批評的重心轉移到洪州禅方面,從中大體可以看出宗密的主要目的和意圖。神秀北宗系統已受神會批評,該宗“但是漸修,全無頓悟;無頓悟故,修亦非真”,“不覺妄念本空,心性本淨;悟既未徹,修豈稱真?”牛頭與洪州有相似之處,即均“以拂跡為至極。但得遺教之意,真空之義,唯成其體;失於顯教之意,妙有之義,缺其用也”(《禅門師資承襲圖》)。宗密時代,洪州禅正處於全盛時期,對它的批評成為宗密禅宗批評的核心。

《禅門師資承襲圖》概括洪州禅的基本思想雲:洪州意者,起心動念,彈指動目,所作所為,皆是佛性全體之用,更無別用。全體貪瞋癡,造善造惡,受樂受苦,此皆是佛性。……佛性體非一切差別種種,而能造作一切差別種種。體非種種者,謂此佛性非聖非凡,非因非果,非善非惡,無色無相,無根無住,乃至無佛無眾生也。能作種種者,謂此性即體之用,故能凡能聖,能因能根,能善能惡,現色現相,能佛能眾生,乃至能貪瞋等。若核其體性,則畢竟不可見,不可證,如眼不自見眼等。若就其應用,即舉動運為,一切皆是,更無別法而為能證所證。……既悟解之理,一切天真自然。故所修行,理宜順此,而乃不起心斷惡,亦不起心修道。道即是心,不可將心還修於心;惡亦是心,不可將心還斷於心。不斷不造,任運自在,名為解脫人。

宗密認為,洪州禅的核心思想,大意為“分別動作,一切皆真”。意思是說,洪州禅的精神在於弘揚佛性的現實作用,通過“即體之用”的體用關系原則,突出自由任運的個性特征。

站在荷澤禅的立場上,若以《圓覺經》為檢驗標准,宗密認為洪州禅的“即體之用”存在“指黑為珠”的問題,它背離了《起信論》即體即用原理。宗密指出,洪州禅主張起心動念“一切皆真”,皆系佛性“全體之用”,是將差別之種種相直接等同於佛性之體,認“黑暗即明珠”。洪州禅“即體之用”的意思是,明珠之體不可彰顯,但可以通過黑暗予以把握;佛性之體畢竟不可見,也不可證,故須通過全體作用而體悟。宗密認為,這是過分強調了體用關系中現實作用方面,而忽視了通過體用相即對本體回歸的必要,其結果往往“致令愚者的信此言,專記黑相,或認種種相為明珠”(《禅門師資承襲圖》),以致明珠出現之時反而無法認識。這就意味著,洪州禅肯定佛性“即體之用”,含有對當下現實的認同,從而“不起心斷惡,亦不起心修道”,不僅導致無修無證的狂放,而且造成對神聖性的輕蔑。

宗密進而指出,洪州禅錯誤理解即體即用之用,沒有區分自性用與隨緣用,所以也就將比量當作現量,難以回歸真心本體。他說:真心本體有二種用:一者自性本用,二者隨緣應用。譬如銅鏡,銅之質是自性體,銅之明是自性用,明所現影是隨緣用。影即對緣方現,現有千差;明即自性常明,明唯一味。以喻心常寂,是自性體;心常知,是自性用;此能語言、能分別動作等,是隨緣應用。今洪州指示能語言等,但是隨緣用,缺自性用也。又顯教有比量顯、現量顯,洪州雲心體不可指示,但以能語言等驗之,知有佛性,是比量顯也。(《禅門師資承襲圖》)

這顯然是以荷澤禅的“寂知指體”來衡量洪州禅的,“荷澤直雲心體能知,知即是心,約知以顯心,是現量顯也”。荷澤禅以心體常寂為自性體,以空寂之知為自性用,又以空寂之體緣起萬法為隨緣用,所以約空寂之知即可顯示心體,是為以現量顯。以現量顯,可以獲得對真如之體的真實體悟;以比量顯,停留於隨緣之表面現象,缺乏對自性體的自覺。

宗密還從荷澤禅的角度批評洪州禅缺少漸修,說“彼宗於頓悟門雖近,而未的於漸修門,有誤而全乖”;荷澤則“必先頓悟,依悟而修”。他特別強調,“此頓悟漸修之意,備於一藏大乘,而《起信》、《圓覺》、《華嚴》是其宗也”(《禅門師資承襲圖》)。在宗密看來,三種經論代表了佛學的最高層次,都重點論述了頓悟漸修思想,如《起信論》“欲究妄本,故約凡標心”;《圓覺經》“意顯淨源,故約佛標覺”;《華嚴經》“稱性,不逐機宜對待,故直顯一真法界”(《圓覺經大疏》卷上之二,宗密原注)。這是宗密“以《華嚴》的本來性頓悟為基調,輔以《起信論》的凡夫趣入的漸次性方法,將《圓覺經》規定為頓悟漸修的經典”(荒木見悟《佛教與儒教》第66頁)。以對華嚴哲學和荷澤禅學的繼承為背景,頓悟漸修和空寂之知構成宗密佛教思想的核心。

從宗密對洪州禅的批評中,似乎為我們透露了這樣的信息:宗密通過數十年的尋師訪友,積累了極其豐厚的經典學問知識,也獲得了有關心性頓悟的禅法修行經驗,在傳統佛教向禅宗佛教迅速轉換的過程中,他以自己的學識和經驗意識到,貴族文化環境下的佛教義理傳授已經邊緣化,經典理論興趣的衰落成為歷史趨勢。宗密選擇《起信》、《圓覺》、《華嚴》為所宗經論,顯然出自平衡華嚴學與禅學的嚴肅思考,以便在保存佛教經典地位的同時,使宗教的神聖性、尊嚴性得以維護,也使通過漸修而得悟的宗教精神得以延續。這也是宗密之所以在禅宗各家中支持荷澤而批評洪州的重要原因。

宗密從以華嚴為代表的經典佛教理念出發,意識到洪州等禅法思想潛在的危險性,即過度的反傳統將造成佛教自身的危機,所以寄希望於對真實世界和神聖對象的肯定,達到現實人生與理想境界的平衡。洪州禅關心本體之妙用,闡明立處即真的當下意義,對於如何回返真實世界則不甚注意;宗密則基於華嚴理事關系的思辨原則考察,主張“從體起用”與“會用歸體”的統一,並通過“會用歸體”恢復佛的神聖性、超越性,從新確立佛教經典的權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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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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