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的佛學觀點
蔡惠明
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字卓如,號任公,是近代著名的改良派學者。他學識淵博,涉獵廣泛,曾潛心研究佛學。一九二二年,歐陽竟無居士在南京創辦「支那內學院」,創講「唯識抉擇談」,學人畢集,如熊十力、梁漱溟、湯用彤、陳銘樞、王恩洋、呂澂等均得列門牆。當時梁啟超在東南大學授課,也隨喜前往聽講,因病中辍,曾給歐陽竟無一信說:
「自怅緣淺,不克久侍,然兩旬所受之熏,自信當一生受用不盡。」此後,他寫了許多有關佛學的論文,見地卓正,深入淺出,頗受當時學林的重視。
梁啟超在一八九五年與康有為等組織「政學會」 ,主張變法,由「公事上書」得到光緒皇帝的接受。一八九八年,歲次戊戌,光緒下诏變法,但僅「百日維新」就由於慈椿太後的反對,歸於失敗。譚嗣同等被處決,他和康有為出逃國外。在日本流亡時期,他研習佛學頗勤,曾賦詩以明志,詩雲:
「十年以後當思我,
舉世若狂欲語誰?
世界無窮願無盡,
海天遼濶立多時。」
這正是華嚴行願的發揮。他自退出政治舞台後,在北京清華大學研究院任教,曾試圖以心理學原著闡釋佛教的「五蘊皆空」之義。由於早年受康有為的「大同害」輿譚嗣同的「仁學」的影響,他的佛學觀點,偏重於華嚴的菩薩行與誓不成佛之旨,後來於華嚴、法相兩宗契合,並脫穎而出。
在「論中國佛學之特色及其偉大」一文中,梁啟超寫道:
「第一,自唐以後,印度無佛學,其傳皆在中國。……自玄奘西游,遍禮戒賢諸論師受法而歸,於是千余年之心傳,盡歸於中國。
其二,諸國所傳皆小乘,惟中國獨傳大乘。……當馬鳴初興時,而印度本教諸人中,固已紛紛集矢,謂大乘非佛說,故其派衍於外國者,無不貪樂偏義,謗毀圓乘。中國人之獨受大乘,實中國國民文明程度較高於彼等之明證也。
第三,中國諸宗派,多由中國自創,非襲印度之唾余者。………故依華嚴以立教,實自杜順、賢首、清涼、圭峰之徒始也。雖謂華嚴宗為中國首創焉可也。又如禅宗,雖雲西土有二十八祖,但密之又密,捨前租輿後砠相印接之一剎那頃,無能知其淵源,其真偽固不易辨。……雖謂印度無稗宗焉可也。然則佛教有六祖始有禅宗,其猶耶教有路德始有布羅的士丹也。若夫天台三昧,止觀法門,特創於智者大師,前無所考,旁無所受,此又其彰明較著者矣。
第四,中國之佛學以宗教而兼有哲學之長。……佛教本有宗教與哲學之兩大方面,其證道之究竟也在覺悟。其入道之法門也在智慧。其修道之得力也在自力。中國人惟不蔽於迷信也,故所受者,多在其哲學之方面,而不在其宗教之方面。而佛教之哲學,又最足與中國原有之哲學相輔佐者也。」
這四個特色,恰如其份地概括了中國佛學的特點,是客觀而中肯的。梁啟超還試圖從佛教中尋求改造社會的途徑,他在「論佛教與群洽之關系」這篇論文中,高度評價佛教之信仰,認為有益於群冶。他精辟地提出這樣六個觀點:(一)佛教之信仰乃智信而非迷信。(二)佛教之信仰乃兼善而非獨善。(三)佛教之信仰乃乃人世而非厭世。(四)佛教之信仰乃無量而非有限。(五)佛教之信仰乃平等而非差別。(六)佛教之信仰乃自力而非他力。並作出結論說:
「佛學廣矣大矣,深矣微矣,豈區區末學所能窺其萬一?以佛耳聽之,不知以此為贊佛語耶?抑謗佛語耶?雖然即曰謗佛,吾仍冀可以此為學佛之一法門+吾願造是因,且為此南瞻部洲,有情家生,造是因。佛力無盡,我願亦無盡。」
又一次體現了他的華嚴行願的發揮。
在「佛陀時代及原始佛教教理綱要」這一長篇著作中,梁啟超深刻地分沂了佛出世時印度思想界混亂的形勢,引「梵動經」所說將當時印度外道歸納為六十二見,八大類。就是:(一)常見論。主張世界及自我皆常存。(二)半常半無常論。主張一切現象都一部份常存一部分變滅。(三)有邊無邊論。專討論世界有限無限之問題。(四)詭辯論。即不死矯亂論,對於一切問題都不下決定的解答,專為不可捉摸之說,故亦號捕鳗論。以上四類皆就現世立論,故謂之「本劫本見」。分屬此四類者凡十八家。(五)無因論。主張一切現象皆偶然發生,無因果關系。(六)死後有想無想論。專討論死後意識是否存在及作何狀態等種種問題。(七)斷見論。主張死後滅斷。(八)現法涅槃論。主張現在為最高理想境界。以上四類,皆就未來立論,故謂之「末劫末見」,分屬此四類者凡四十四家。在如此混亂復雜的思想形勢之中,佛教異軍突起,獨樹一幟,鶴立溪群,使六卜二見黯然失色。他寫道:
「一般多以為佛教為談玄家。其實不然。釋迦是一位最注重實踐的人。……釋迦說法並不是談空說,有鬧著玩。他是一位忠實的臨床醫生,專講對症下藥。凡一切理論『非梵行本,不趣智、不趣涅槃者,一向不說』(『箭喻經』)。……釋迦唯一的月的在替家生治病,但決不是靠聖水來冶,決不是靠湯頭歌訣來治。而是以實際醫學為基礎。經過嚴密的考察、分析與批評,然後確定治病方針。不惟如此,他要把這種學識傳給病人,令他們會病前預防,病中對洽、病後療養。把自己的本身的力量培養發展用來鏟除自己的病根。就這一點而論,釋迦很有些像康德,一面提倡實踐哲學,一面提倡批評哲學,所以也可以名佛教為‘哲學的宗教』。”
梁啟超還認為:氣佛教的宇宙觀,完全以人生問題為中心。……佛教哲學的出發點,非哲學的而是科學的,非演繹的而是歸納的。』
接著,他敘述了原始佛教教理綱要,從如實知見(諸法實相)、因緣觀、十二因緣,業與輪廻,直談到三法印以及解脫、涅槃,不僅發揮恰到好處,而且如數家珍。最後他還揭示了佛教的修養方法:(;智慧的修養。佛教是理智的宗教,在科學上有它的立塲,但卻不能認為它是主知主義派哲學。佛所謂智慧者,謂對於一切「世間」能為正當之價值判斷,根據這種判斷更進求向上的理想。二;意志的修養。有消極積極兩方面:消極方面主要破除我執、制御意志。積極方面是以欲制欲(雜阿含三十五),以勇猛、精進、不退轉磨練、和激勵意志。(三)感情的修養。萬法以慈悲為本。慈謂與人同喜,悲謂與人同憂。佛以破除假我故,實現物我同體的境界。所有苦樂,悉同身受。
梁啟超在此文的最後提到「涅槃的境界」,他說:
「涅槃到底是什麼境界呢?佛每說到涅槃,總說是現法中自證自知自實現。我們既未自證自現,當然一個字也說不上來。依訓诂家所解釋,大概是絕對清涼無熱惱,絕對安定無破壞。絕對平等無差別,絕對自由無系縛的一種境界。實相畢竟如何?我便不敢插嘴了。但我們所能知道:安住涅槃,不必定要拋離塵俗。佛在菩提樹下已經得著涅槃,然而還說四十九年的法,不厭不倦,這便是涅槃與世法不相妨的絕大憑據。」
從以上所引資料可以看到,梁啟超從華嚴性海,法相識湏的大乘教義中,闡發了「發菩提心」、「行菩薩行」的義理,在宇宙人生的究竟問題上曾下過一番探索研討的功夫。他對佛學研究是實事求是的,觀點也是中肯與客觀的。這與章太炎那種反覆無常有著根本的不同。但他畢竟僅是個佛學的研究者,是學佛的同路人,沒有依教奉行與修持實踐,因此也不可能深沾法益,實現他響往的華嚴行願。當然更未能深入經藏,修定發慧,親證涅槃的最高境界。這是名士學佛的通病,是值得引以為訓,警惕改正的。
摘自《內明》15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