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淨觀之一
現在我來進一步介紹一下五停心觀中的第二種觀法——不淨觀。而且梢後我們就可開始練習這個法門了。在作不淨觀之前,我們先要知道:有三樣東西對我們趨向菩提是絕對有百害而無一益的,我們稱之為,三毒」;三毒即是貪、瞋、癡三苦。
倘若你的師父或老師所教的——不論是我教的,還是別人教的——都是要你在斷除三毒上下工夫,則其所教便能令你走上菩提正路;反之,若其所教乃是為了任何其它目的,你就得當心了。滅除貪、瞋、癡三毒是佛法主旨的精要。任何一個法門,若其目的是要行者除滅三毒,那個法便能導引行者走向究竟解脫之路,因此它一定是正法;若與此相違背,那個法便非正法,無論行者修了它之後,能表演出什麼把戲——令呼吸暫停、被人活埋、吞針、吃玻璃等等,皆非如來正法。
貪、瞋、癡三毒中的愚癡,其本身並無任何具體的獨立個體存在,它主要是借著另外二毒——貪與瞋——而顯現其相。貪、瞋二者看似只有二項,然而細分起來,卻可有百干項之多——忿、恨、惱、傷、害……甚至於殺戮;殺是心中之瞋毒最激烈的一種表現方式。在不善心所(心所即是心所有法)當中,最粗顯的一種為忿。心中有忿怒時,常會彤之於表,而爆發為粗顯的大怒。恨則表面上較為保守,因為它並不明顯地表露出來,它可說是一種隱藏在心中極為強烈的負性感情。這些都是瞋毒的第二代子孫。這第二代的瞋毒又會相繼輾轉而衍生出種種其它形式的毒素,來污染我們的心,而令我們更加遠離菩提。
佛教中並沒有所謂原罪( Original Sin)或邪惡 (evil譯注:基督教所說的evil都是指與撒旦有關的言行、事物等。)的說法;佛法說:一切不善皆是自心無明愚癡所致。由於對不善得以了達如是,佛與菩薩才可能再三不辭辛勞地、來殷勤教化眾生,因為他們並不把眾生看成不可救藥的壞蛋、或是罪有應得:因為他們了知:凡夫眾生只因愚癡而造業——而愚癡的人是可以經由教育或教化而成為聰慧的——此與教育學上所說:人皆有可塑性的理念相通;因此佛法中確認—人人皆是可教之材,所以正覺或佛菩提是人人皆可成就的,不是某些特定的人或選民的特權。
不淨觀的主要目的是在斷除貪毒。然應加注意的是:此處所說的貪,並非僅指貪可欲之物而言,因為我們幾乎什麼都貪,不論是喜歡的、或不喜歡的,可愛的、或不可愛的,想得到的、或不想得到的東西,我們的心都能一把抓。事實上,在這方面我們皆是個中高手:無所不貪。心的容量其大無比—它像大地一樣,什麼東西都接納。大地什麼都可容受——清潔的、骯髒的,貴如珍寶、穢如糞土等等,無所不納。大地雖把一切都收容進來,然而大地本身卻絲毫不為外境所動、所染。眾生的心也是一樣——心能生一切,所以無所不有,而且它也能持一切,所以無所不受。雖然如此,心體本身卻像大地一樣,自無始來絲毫不會為內外一切污垢所染。在禅宗裡,這叫心地法門。倘若你能如此觀心像大地一樣,能持一切物,而實不為所染,你就更接近菩提正慧一步了。
有一點你必須牢記在心:佛諄諄教誨我們說:若欲員實修行,絕不可向外馳求,但應返回自心。因為依理而言,我們自己本來就已具足了一切,因此若能屢正了知自己,自然便能了知外界一切,其關鍵在於:你自身心之中就有一個小宇宙,而這個內在的小宇宙,正是外在萬象森羅的大宇宙之具體而微的縮圖,一卻法盡在其中。所以,只要我們返求自身及自心,自然一切具足,無須向外追尋。自身、自心二者合起來,即是我們所稱的我。
雖然我包括了身與心二者,然而心卻比身來得更幽微、細密,若非佛以其智眼了了觀見,而對我們開演此心之實相,否則凡夫之人是不可能見到自心的。因此,初學之人應先從較粗、較明顯處開始下手:也就是說,先觀身。身是什麼呢?一個知識欠缺、智能貧乏的人所能看到的身,只是一個驅體—亦即,他只能看到一個不可分割的完整個體 (這在金剛經中稱為一合相) 。然而以佛菩薩的智慧來看,身體確實還是可分析的,它絕不是一個不可分的整體——眾生之身至少可分成六大部分:眼、耳、鼻、舌、身、意。不過這裡所稱的意,並非看不到的意識,而是指物質性的意根而言。
我們身上的眼、耳、鼻、舌、身、意這六根,又稱為六入 (或六門) ,以其如門,能使我們通往外在世界,而且內在與外在之間的交通又全賴其傳遞,故要維持生命,便非有這六入不可。
當六根中之任何一根與外界接觸時,亦即當此根與其相對應之塵接觸時,便會生起識——此識一生起,便能對塵相有所覺知、了別。根、
塵、識三者之間的相互關系,可用下表來說明:
現在我們把這個知識應用在靜坐上。作不淨觀時,一般是從具體的事物開始觀起,也就是說從六根開始觀,繼而觀六塵,六塵觀了之後,再觀六識。
我們為什麼要觀身不淨呢?因為對身體的貪愛,是障礙菩提道的貪愛中最強的一種。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們會怕死的原因;我們對我們這個身體的貪愛深切無比,甚至只為了保有此身,我們可以放棄其它的一切。
倘若我們把自身分成六個官能(六根) ,再以此而修不淨觀,且系心思惟這六根之不淨處,如此則要去掉對自身的貪愛,便容易得多。不過,所謂去除貪愛,並非教我們要去除掉這個身體,而是只要除掉1對身體的貪愛」即可——問題並不出茌身上,而是出在心的貪愛上!我們的心一旦能去掉對自身的貪著,我們就自由了:想到那兒,就到那兒——解脫自在!舉例來說,如果你有一塊奇珍異寶,但你對它並不貪著,不論你把那珍寶放在何處,你都可自由自在地隨意游往他方,毫無呈礙。可是你若深深愛著那塊珍寶的話,你便極可能把它帶在身邊,走到那兒,就帶到那兒,如影隨形、兩不分離,唯恐被人偷走了,或被人損壞了。我們對自己的這個寶貝身體也正是如此:我們是如此這般地深深愛戀著此身,以致說什麼也不肯與它暫時分離—尤其是頻臨命終、死亡來臨之時,我們更是對它緊緊捉住不放,因而徒然於臨終、身心必須分離的那段時間,更加痛苦而已。
在不淨觀中,觀眼根不淨(即眼不淨觀)的用意,是為了令我們能離於對形相或色彩的貪著,這可說是最難作的一件事了,因為我們在所愛的東西之中,多牛是先由眼睛看到,而後生起貪愛之心的。不過你要知道:過錯並不在眼睛,也不在於所見的形相與色彩,而是在於自心——自心起妄想而去攀緣執取那些外在的形相,才有貪著之事產生!
由是之故,我們與其只觀外在世界的不淨,不如返觀內在根身之不淨,如是可使我們在斷除貪愛上所下的工夫,會有更豐碩的成果,因為對自身的貪愛,才是一切貪愛的根源。
佛開示我們說—人身中有九個孔竅,一 一孔竅中皆不時含藏著及排洩出各種穢物(例如:鼻中流涕,喉中出痰,毛孔中出汗等等) 。這些排除出來的穢物,沒有一樣是聞起來、嘗起來、或摸起來會令人感到舒服的。它們在本質上即為不淨之穢物。我們何以會樂著這個會產生種種無量穢物的身體呢?佛說因為世人顛倒。
不過我們並下認為、也不自知自己顛倒,這樣的無明顛倒,才令問題更加嚴重。
前面提到,在修不淨觀時,我們先從諸根之不淨下手,繼而進觀六塵之不淨,最後再觀根塵相接所產生的識之不淨。
可是今天我們只觀六根之不淨,時間就不太夠了。等我們在六根上花夠了時間、下夠了功夫之後,再進入下一階段——觀塵不淨。這裡的六根不淨觀也可稱為身不淨觀。
現在大家已經知道:不淨觀是用來抑止自心之貪欲的。至於由貪、瞋能產生多少苦,則因人而異:有的人貪欲較多,有的人則性多瞋恚、或多愚癡、或兩者兼多,甚或三者都多,只是三者的程度不盡相同。因此,坐禅理應每人各自修習各自不同的法門,以適應不同之根性。然而,所應了解的法門卻是多多益善,如是才能檢選出奂正最適合自己的法門來修。所以,倘若你最弱的一環是貪著,則此不淨觀便是你應該先選的法門。
身不淨的觀法是:先從眼開始觀起,依次再觀耳、鼻、舌等不淨。你也可依照次第,一一觀身中之九孔不淨,其排洩物亦然。 (按:九孔又稱為九竅,系指兩眼、兩耳、兩鼻孔、口、大便處、小便處這九處也是人體與外相通之孔道。)
不淨觀之修習可分為好幾個階段。其最粗(也是最初)的一個階段,是在與外界交接的根上用功,然後逐漸向內深入,愈深入即愈細——先從根修到識,再從識修到心 (心為諸根之統領,故又稱為心王) ,最後又由心而修到性,如此始達於我們本性源頭,而此本性即是一切法之本體與根基。倘若能夠觀察、修習而直入本性之源頭,是則名為最勝、最上,甚難希有!如若不能,我們亦可依前所教之八識圖(即心識構成圖) ,由淺而深,漸次修習而達於本性——這便是菩薩道的修行次第。
安那般那觀 (出入息觀)與不淨觀兩者,又合稱為如來之甘露門,此二法門亦為小乘的基本禅觀。小乘行人迫不急待地想早日脫離這個煩惱的世間,跳出輪回,因此其根性強者,即一心精勤地專念世間與人身之丑惡不堪,以隨時做好充分准備,一俟時機成熟,便可毫不猶豫地將其拋棄。
然而大乘之修習並不以適種成就而感到滿足;相反的,我們會更進一步,繼續往前修下去,以求返回到自己的本性——例如:我們會參究是誰在用這些根?,或是誰在念南無阿彌陀佛?——躲在這一切的背後的,究竟是誰?這種修法顯然更加深入了問題的核心,而且也能更徹底而究竟地解決這些問題。此為大乘智者之所共修,也是何以大乘比小乘來得更深奧微妙、更殊勝究竟的原因。
要想利益一切眾生,我們就必須像所有的菩薩行人一樣,廣泛修學一切法門才成,並非只知道區區二一種最適合自己的法門就夠了。 (切記,切記,我們之所以必須廣修一切法的原因是:一 、佛轉*輪並非只為度你一人而已;二、佛法並非單獨只為你一人而設!順便告訴你,能夠為一切眾生而心甘情願、不嫌麻煩、不辭勞苦地去修學及通達一切佛法,這才真正是成佛的秘密呢!)雖然我們於自學時,應廣修一切法門,但在教化眾生時,對那些心思不夠慎密精巧的人,便只須教他簡便之法即可,因為他們無法信解較深的法;你既身為菩薩道行人,必須隨眾生根器之大小,悉能攝受教化而說出對方能信、能解、又能奉行的法門來。所以廣學一切法門是有其必要的:為了成就無上菩提,一切法門我們皆須通達。
不過,這裡有一個陷阱你千萬要小心,莫墮其中!我們在已通達了所學的法門之後,絕不可反而貪著這些法門!也就是說:我們若能以這些法門除掉了舊有的貪著的毛病之後,此法門本身不應反而成了我們新的貪著對象,否則豈不是太反諷、太尴尬了嗎?可是話又說回來,要想度過或超過這反諷、尴尬的局面,實是難之又難——因為勤修苦練,好不容易才能於二一法門上專精熟練;而於專精一法之後,又要我們遠離所得之專精,遠離到幾乎忘了自己還有此一專精法門的地步,這不是太困難了嗎?打從一開始,我們就應明白,此等法門僅為達到菩提正覺之方便工具。切記:1莫把『方便』當『究竟』」亦即:莫把工具當目標——法門本身只是個方法而已!你若把方法當成了目標,便會反為其所障,而不能真正得至菩提。此處所謂忘掉它是比喻的說法,並非字面的意思;其義只是要我們不貪著所成就之法門而已。若說要把它拋棄,則絕無此必要。雖然你能作到不貪著那些法門,但它還是一樣會一直跟著你,隨時備你使用——因此,無論如何你都不必真的捨棄它,但你確實不能貪著它。這還真不容易呢:你既耍保有它,又要用它,而且還得忘掉它,有如未曾擁有一般,而且三者須一時並行,豈為易事?然而這正是菩薩的秘行——菩薩禅之精髓所在。
問:您是否能給我們舉個例子,說明舌怎麼個不淨法?
答:我們可從三方面來采究。第一 ,在物質形相上,舌上有許多味蕾,味蕾在飲食後都會卡住很多食物的細渣,這些細渣發酵之後,常會生出酸臭之味,而令人口臭,尤其是早晨起床時,最為明顯:這是從物質形相上來觀察舌根不淨之法,此其一。其次,我們再從舌的功用來采究。舌有兩個功用:嘗味與說話。首先,我們嘗味時須要咀嚼;食物經咀嚼後,即便成一坨爛團。說實在的,它會變得丑惡無比、不堪入目,萬一從口中吐出來,掉在地上,絕不會有人會再把它撿起來、放回口中繼續嚼的。可是正在口中的這坨爛團、與掉在地上的爛團究竟有什麼差別呢?在嘴裡時,我們之所以覺得它美味可口,只不過是因為沒看見罷了。以上這是從舌根咀嚼的功能上來觀察舌根的不淨。其次,你可再從舌的說話功能上,來觀察舌根的垢染不淨:一般凡夫依於舌根所造的口業,可以說是三業中害人、傷人最多、而且最速的業:口的四種惡業—妄語、兩舌、惡口、绮語以及各式各樣的髒話、苛毒的話、惱人的話,皆是以舌根而造、從舌而出。你便可如是作舌根不淨的思惟與觀察。
然而,如我前面所說,問題並非出在能嘗味的舌,也不出在能說話的舌——甚至也不在於所咀嚼之食物,更不在所說的話。究其症結所在,真正污染的、不淨的、臭穢不淨的,其實是這個心使然!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的貪欲之草已在心地上生長、茁壯,而且根深蒂固了。雖然如此,當你有朝一日,以無量修行之力,將你心中所長的貪欲之草、盡皆連根拔去時,你這塊心地便會立時清淨、完好如初,復其本源清淨之相。因此,雜草雖從地而出,但它絕不會與土地和合而成一體。叢生之雜草縱然令土地凌亂不整,雜草卻絕不是真正屬於地的一部分——因為你總有辦法把草與地分開來,而無損於土地本身。生長在我們心地上的莠草 (貪瞋癡等)也是一樣:心地與貪心之草從未真正合為一體。一旦將心草連根拔起之後,心地便立時恢復其本來面目之整潔、清爽。所以我們要了解,以究竟第一義來說:心地(本性)從未屢正被種種心草(貪、瞋、癡、忌妒等煩惱)污染過!諸位善思此義。因屬這跟大乘佛法最高深的自性清淨、以及諸法本不生的無上妙旨,乃至整個大乘修行的解行證悟都有莫大的關系。
——一九八八年十月十五日
講於紐約,莊嚴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