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理奧義探究
胡曉光
禅學的禅悟與哲學的直覺
時至近代,東西方文化交流愈加密切,由於西方理性思維比較發達,帶來科學技術的飛躍發展,當代可以說是科學的時代。由此,人們普遍崇尚科學,崇尚科學實質就是崇尚西方的理性思維,對東方傳統思維則予拒斥。好在現代西方意識形態領域也發生重大變化,這個變化就是西方人對自己傳統理性思維的反叛,他們認為理性思維是人類認識宇宙事物的表層意識,只不過是一種幻相認識而已,在人本身深處潛藏著一種本能的認識能力,這就是非理性的直覺。由於西方哲學提出直覺認識論,人們才對歷史反思,發現直覺思維類似東方人的傳統思維,於是西方一些開明的學者開始重視東方傳統文化,掀起非理性思潮。 .
東方傳統思維是一個籠統的概念,其實是東方人普遍傾向的思維方法。東方有兩大文化源由:一是中國,一是印度。這兩個國家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在哲學最高原理上,都主張親證體認物我合一觀念,這種親證體認之功夫就是東方式的直覺——禅悟。在東方哲學中,代表最高直覺認識論水平的哲學,就是佛教的禅學,佛教禅學專門講禅悟直覺。
從表面現象看,西方哲學的直覺與禅悟直覺有共同的一面,就是都沒有中介,主體與客體直接溝通頓然顯現。西方哲學認為這種直接顯現的事物最真實,是人類本有的最高智能。不過,這個直覺能力的表現,是突如其來下可預知的,有類於藝術創作的靈感。其實,如果我們認真地對西方哲學的直覺和禅學的直覺禅悟作一深入研究,就會發現兩者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下面即對兩者的區別點與共同處作一論述。
西方哲學的直覺是一種生理本能,屬於感性認識。在西方哲學認識論裡,將人的認識能力畫分為三類: 一是感性認識,二是理性認識,三是直覺認識。感性認識有三個邏輯環節:一感覺,二知覺,三表象。理性認識也有三個邏輯環節: 一是概念,二是判斷,三是推理。直覺認識則沒有環節,是主體與客體直接的觀照,直接顯現。西方哲學認為,感性認識須依賴生理感官,它只能認識客觀物質或事物的殊相,這種認識來自實踐經驗,即生存活動。理性認識依賴感性認識的殊相,而又具有主觀抽象能力的參與下的認識,它只是認識客觀事物的共相。理性認識是一種反思認識,是人類特有的能力。直覺認識是生命體的本能認識能力,它排除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格式的桎梏而顯發本能直覺性,屬於潛意識或無意識活動。感性認識與理性認識是屬於顯意識或有意識活動。顯意識與潛意識構成人的主體精神。有這種見地的西方哲學家是近代才有的。縱觀西方哲學認識主體能力的畫分結構,我們下難看出,這些認識能力都是人的存在物質體的機能,換句話說,認識能力是人的大腦機能。這裡姑且不論這種認識論是否合乎客觀實際,只是作一次與禅學認識論禅悟觀的比較,以明二者的分際與相同。至於那個是有效的認識論便下說自明。
禅學認為感性認識屬現量,理性認識屬比量,都是後天的認識能力,人尚有創造力思維,就是所謂的靈感,也就是西方哲學所講的直覺。禅學認為這些能力都屬有漏心識的活動,屬於虛妄分別。人的主體精神可以畫分為八識有漏無漏兩種認識程式。八識即眼識、耳識、鼻識、舌識、身識、意識、末那識、阿賴耶識,前五識屬感性認識,第六識意識屬理性認識,末那識屬潛意識,阿賴耶識屬本體意識。這八識又可歸為四類,前五識為一類,第六識為一類,末那識為一類,阿賴耶識為一類,這四類在有漏位與無漏位各具不同的功能。所謂有漏與無漏者,就是虛妄認識與真實認識之別。這裡須澄清一個概念,就是一本能” 一詞,在西方哲學中是指生理本能,而在禅學中則是指非生理的心性之本能。禅學認為生理本能並非真實本能,只是前生業習而已。人身是前生業力的果報之體。他的能力,只是前生業力的相續。真正的本能,只能來自生命本體的心性。禅學認為,以業報身為前提的一切認識活動,都是有漏的虛妄法。只有通過自我排除虛妄分別的相續,用無念方法止息妄念,這樣本有的佛性之能就會自然顯發出來,這就是禅悟直覺。禅學專講轉識成智、明心見性之理。轉八識成四智,明真心見性體,轉前五識為成所作智,轉第六識為妙觀察智,轉末那識為平等性智,轉阿賴耶識為大圓鏡智,四智原本為一真心,開四智就是明心,真心就是真智,真智可以覺知宇宙萬有真實之理體,這個理體就是性體,是一切法平等一味之理。由以上論述即可看出,禅悟直覺與西方哲學所講的靈感直覺,是根本不同的兩回事。
作為東方哲學精華的禅學,是超越西方主義的哲學,也超越現代自然科學,更超越藝術和宗教。它是絕對真實體認的功夫。禅悟直覺的獲得,是人升華到與永恆真理的統一 ,是涅槃境界。西方哲學的直覺,是電光石火瞬間即逝的幻覺而已。正因為禅悟是極現實的事,就在生活中, 一般人卻只視而不見,不懂“平常心是道一的深理。追求摩登崇尚西方,結果西方自身理性也走向危機,開始尋求自己生命本有的精神家園,但是他們的維度應沒有擺脫理性價值觀的桎梏,還在有漏虛妄法上徘徊。在今天的時代,真正能拯救人類精神危機的是禅學。禅學方能真正解決終極本體問題,滿足人的終極關懷心理。
其實,人類要真正得到絕對的自由,就要在自身中求得自我的永真性。因為那是安身立命之本,禅學通過對自我本性的反觀體認,發現絕對真理——我與世界本為一體,世界就是我,我就是世界,人身的小我是變化不居的假我,永恆常住的本體實相真如才是真我。可以說,禅學才是真正的科學,真正的哲學,真正的藝術,真正的宗教。因為禅學解決了科學維度終極尋求的實在之理,也解決了哲學維度的理念本性,更完善了藝術維度的審美境界,因而達到宗教關懷的最高安詳。
佛教一向被視為心理主義的教理。不過,佛教禅學所走的路子與西方思維取向下同,佛教禅學是內證法,而西方則是外求法。外求自然要把求者主體與客體分開,形成二元性認知格式,這勢必造成本體與現象的割離。這樣就不能親證實相本體實在,雖然西方也講直覺,但是這個生理本能性的直覺,是以二元性認知格式為前提的主觀幻相而已。內證法是自明性,自己認識自己,下需中介。是如如本本,自自然然而已。禅的內證法,是以中道義為核心的認識論的方法論,而禅的內證功夫則是生命實踐體認的真實境界。這個境界不可思議。禅的中道方法論就是(六祖壇經)所講的“三無”,一無念,二無相,三無住。無念就是在念離念,不是念下存在。無念思維是中道辨證思維,就是在思維中下執概念為實有。因為無念是主觀意向性,而有什麼意向性也就有什麼對象性的存在。所以,無相為體,無念就是玻執,無相就是實相。無住是存在法界的本然,“應無所住而生其心” ,這個真心就是禅悟直覺的實現。西方哲學裡沒有這些道理,是因為他們的出發點與禅學不同。
當代是文化意識寬容的時代,東方與西方相互交流溝通,應該是取長補短。雖然“一事百慮,殊途同歸”的觀念普遍被承認,但是西方人的路和本體目標的距離繞得太遠了,禅學是最捷徑的路,世人應該注意。本體自性真如就是我人的存在真實性,只要認識自我也就自然認識以我為前提的我的世界。人是認識的核心,所以禅學就是“人學” , “入學”最終實現的解脫,就是無限宇宙的顯明。人具有覺性,覺性就是佛性,佛性就是生命本有的直覺禅悟能力,這種能力全部實現出來,宇宙就沒有任何障礙,充滿無限的智慧之光。禅學的禅悟,不是單純的真知,它是真善美圓滿統一性的實現。因為主體人是知情意的綜合體,只有完整的精神活動,才是法爾道理,才是客觀存在的本真。西方哲學則與之相反,什麼時候能夠達到這個境界,請拭目以待。
神我與自性
禅宗主張自性能生萬法,這一觀念與神我外道有相似之處,所以有人認為禅宗就是神我外道的變種,把禅宗當成非正統佛教,說禅宗是印度神我外道和中國道家哲學結合的產物,而冠以佛教之名,其理由有兩方面, 一是在思想理論上, 一是在歷史傳承上。在思想理論上,禅宗的自性觀與外道的神我有近似之處,禅宗把自性當成本體,外道則把神我當成本體。在歷史傳承上,禅宗的印度二十八祖傳承沒有史實根據,理由是中國多人去印度取經,印度來華僧人也多,但都沒有提及禅宗這個學系,因而斷定禅宗是中國人杜撰。至於達摩,他本人出身婆羅門種,在其觀念中下無神我觀念,他來華是以佛教徒的形式(禅宗)來傳播非佛教的神我觀念。這兩種理由果真如斯?我認為不然。只要認真地對自性與神我這兩個概念進行研究分析,就不難看出兩者的本性區別。至於歷史傳承問題則無需費力,只要理趣如實就行,佛法的本懷在徹見理體,因而我們應該如理抉擇法義。
一、禅宗的自性不是神我
禅宗是佛教至極大乘的正法眼藏,它的自性是主體阿賴耶識,並不是外道的神我。禅宗的自性是無我之性,而外道的神我則是常恆不變的實體。禅宗的自性與萬法是體用關系,即實為一元:而外道的神我則是二元性,把神我與世界區別開來。神我是時間居先的本體本因。而禅宗的自性則是遍在一切法中的理性,是邏輯先在性的本體。禅宗自性的不變性是其不變的無我之理,並不是有一個實體不變。所以,我們不要誤認禅宗的自性就是外道的神我,當然我們也應知道造成這種誤解的原因有兩方面, 一是執於教相的一些學人,一是沒有正信的信士。執於教相的人都知道,在佛典中,自性是實體之詞,特別是中觀學專以破自性有為要旨,講無自性,所以認為佛法是講無自性的,而禅宗講有自性,這不是分明對立麼?其實,禅宗是在緣起義上講自性有,並不是外道的自性有,禅宗的自性有與教理上的自性無是一義的兩面觀。至於沒有正信的信士,多執有我為自性,把自性當成靈魂神我,作終極價值的實體,不然在他們心目中成佛就沒有意義了,其實這是執實有的錯誤觀念。
禅宗的自性是禅師們的善巧施設,它以兩方面揭示實相之理體,自性就其形式則是萬法的藏處與生因,就其本性則是萬法共同的理性,即無我之理,它遍在一 一法中。所以,禅宗的自性,是雙顯實相之理的真如本性。
二、禅宗的自性不是心不是物
禅宗的自性是真性,所謂真性就是不變的理性,它在一切法中,但又不是一切法,它與萬法下一不異,所以自性既不是心,也不是物,但性在心中心成心,性在物中物成物,這是玄微的道理。六祖講: “心是地,性是王,王居心地上,性在王在,性去王無,性在身(物)心存,性去身心壞。一由此可見,性與心物並非沒有區別。
世間哲學有執心為本體者,有執物為本體者,這都是知性本質哲學,其實存在是先於本質的,禅宗的自性就是存在,不論是心或者是物,都首先是存在,也就是都必須以性為生成的原因,不然就不能成其所是。我們可以這樣講,心與物都是性的變現,性理遍在心物之中,真正的本體應是自性,而自性又不過是宇宙存在的本意,即無限的能力而已。
三、禅宗的自性是法的現量
禅宗的自性是對法的體認現量,現量就是直覺,直覺是理性的本性,是主體心識本態。其實,心識常恆地處在直覺現量,因為沒有直覺就沒有創生,因而阿賴耶識永遠是新的,它永遠是開始,也就是說,阿賴耶識之用就是直覺之性,也就是法的現量,唯識學稱為無漏慧。自性是法的實然,對法的實然直覺就是對自性的直覺,也就是自己認識自己,自己顯現自己,這就是禅宗明心見性的自性。
四、神我是外在實體
外道的神我是外在於宇宙的實體,它創造了宇宙,又與宇宙是二元關系,也就是體用分開,這和禅宗的自性相反,禅宗的自性是體用不二論。作為外在實體本體的神我,是有神論和有靈魂論者的主張。佛教是徹底的無神論和無靈魂論,因而禅宗的自性具有無神無靈的本性。禅宗的自性是內在於萬法的自在之理性,是一切法平等本具的性念,是萬有本具的妙覺之性。它是理性本體,它是主體人可以親證的實在。而神我則沒有理由可以證明主體能夠如何親證。因此,我們可以斷定神我觀念是迷信的產物。
五、禅宗的自性是中道
禅宗的自性是實相之異名,因而自性也就是中道實相有的另一種表現。所謂中道,就是下落兩邊、無執無念的正智,其自性是本覺妙能,在客體上是理性,在主體上是正智中道,中道正智與理性實相下二性就是自性本然的現量如如,不過在為人的維度上,自性是中道,悟者就是悟自性中道,迷者也就是迷自性中道,見自性者即見中道,見中道者下落邊見,能生法法平等心,在行為上才能實踐事事無礙的境界,也就是禅宗的妙悟自由狀態。
摘自慧炬出版叢書《佛理奧義探究》
摘自《慧炬》40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