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字如法,尋思何曾說一法
——懷念嚴北溟先生
[《改變命運的六十天——嚴北溟與國共和平談判》上下集於九月六日、七日晚上九點正在上海電視台紀實頻道播出。尋出這篇為復旦大學哲學系建系五十周年而作的紀念文章,以紀念我的導師。——2010年9月3日凌晨]
王雷泉
在農村插隊九年,飽受無書可讀之苦。時曾戲言:要麼不讀,要讀就讀復旦;要麼不學,要學就學佛學。沒想到一言成谶。作為哲學系七七級學生,當時選修最多的倒是歷史系和中文系的中國思想類課程。然而嚴北溟教授的佛教哲學史,我連聽二遍,一課不落。先生個子瘦小,然目光似炬,聲洪如鐘。記得講華嚴“十玄門”,先生不帶片紙,旁征博引,把普遍聯系、事事無礙的法界緣起思想,表達得酣暢淋漓;一邊奮筆疾書,二大黑板的引文,片刻間一揮而就。聽先生講課,每有手舞足蹈、如醉如癡之感。本科畢業,遂投入門下攻讀佛教哲學,從此走上了佛學研究的不歸路。
先生1990年去世時,身為受業弟子,我曾撰挽聯:“說法七十年,字字如法,尋思何曾說一法;求道顛沛間,頭頭是道,撒手頓入解脫道。”雖不合章法,卻也概括了先生一生求道治學的曲折生涯,寄托了從先生受學所獲致的超然達觀的人生態度。
先生十四歲時,曾得湖南湘潭益智學校論文比賽第一名,獲獎論文《論孔子在新文化運動中的地位》,針對“五四”後全盤否定孔孟學說的傾向,提出孔子思想構成中國幾千年獨特的歷史文化傳統和民族心理結構,應把歷代君王利用孔學為統治術同孔學本身的思想價值區別開來。把經史舊知同新思想聯系起來加以分析,從歷史的總體角度考查和評價思想家和各種文化現象,是先生一以貫之的治學之道。六十年代,先生發表《怎樣評價孔子》、《論“仁”——孔子哲學的核心及其輻射線》,為此在“文革”中和周予同教授一起被揪到曲阜孔廟前批斗。“文革”結束後,先生接連發表一系列論文,呼吁重新審視儒道佛思想。在提交《孔子要平反,“孔家店”要打倒》論文的一次學術會議上,大膽提出:馬克思主義要堅持,“馬家店”也要打倒!真是擲地有聲,語驚四座。
先生為追求真理,一生歷經坎坷,受到很多不公正的待遇。現在回過頭看這些篇章,仍可一窺先生為思想學術領域撥亂反正所做的大量工作和良苦用心。1968年冬,先生被橫加罪名關進上海思南路的一個看守所。在長達九個月的鐵窗生涯中,曾有詩雲:“三生有幸萬緣空”,他把佛教的“空”——一種否定性辯證法的概念,作為自己在困難環境中堅持戰斗的精神力量。八十年代初期,哲學系部分師生一篇關於認識論的學術論文,被打為“反馬克思主義”,在“清除精神污染”的背景下,當時空氣甚為緊張。我在先生家中,坦言自己對這篇論文的看法,認為至多是“鳴不當時”而已。先生談起學校召集他們這些老教授開會,要動員各自研究生寫批判文章,可以在《復旦學報》上發表。我不便多言,唯唯而已。倒是先生的公子嚴捷幫我解了圍:“雷泉雖然窮,這種稿費是不要賺的!”先生笑笑,意味深長地注視我一眼。
先生彌留之際,有次對我談起,他寫的很多文章其實都是可以燒掉的,此時我算是讀懂了先生當時的眼神。挽聯中所寫“尋思何曾說一法”,即源於此,典出佛教所謂“釋迦牟尼說法四十九年,不曾說一法。”正如《中庸》所言,唯君子能時中。佛學認為不可言說的最高真理,在不同的時節因緣下,必須針對眾生根機而采取不同的說法方式。而一旦導人悟法,則一切言教皆可捨去。正是這種“隨緣銷舊業,任運著衣裳”的豁達態度,使先生坦然地面對人生中的一切順逆之境。以解脫作為哲學的最高境界,超越俗世的名缰利鎖,超越有限的生死之流,進入絕對無待的永恆之境。
——《新民晚報》2006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