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五自述
一、子夜禮觀音
祖父唐公文煥,有懿德;祖母張君,生一女,求男不得,唐姓不悅,抱娘家長兄張九如的季子來唐門承宗,名學孝,號在癢,就是仲容的父親。九如的祖父張元山老先生有文化,樂善好施,希後代有光前譽後的英賢輩出,於是發願到十華裡左右的小元山觀音寺燒子時香,三年為期,風雨無阻,後生九如,博文而多奇能,抱在唐家的季子自學成才,精詩文,工書法,通佛典,抗日時期作二十三集團軍秘書長,余時從政、從教終身。
仲容的母親姓程,淑能見稱。初適唐門無子,家人種德布施,祈禱追求。
二、彩光入母腹
程母二十一歲戍午生一女,名大芳,次年全月某夜夢來一送子觀音,金光燦爛,面容慈祥,左手抱一紅光風帽男孩,右手抱一青光風帽男孩問程母說:『你要哪個? 』程母跪拜說:『要戴紅光風帽那個。』菩薩說:『此子上根利器,善自哺養,將來必能紹隆大乘佛法。』隨手將紅光風帽男孩送交程母,程母頓感五色彩光入腹。次年庚申冬月三十日午時生一男。前夕仲容的父親夢游庭前,遠遠望見東南方毫光萬道,有一金甲飛龍,騰空直奔家門而來,盤旋在庭前胡桃樹上,父見而生畏,隨取鳥槍相擊,一驚而醒。次年午時有男誕生,父以為龍自東海來,生子應名大海;海納百川,應號眾容。後因二弟大強號仲完,三弟大雄號仲宣,應從其類,故易眾容為仲容。
三、幼年稱神童
父親是專工文學的人,因此也培育我從古文方面一門深入。父親是笃愛『己立立人,己達達人』的儒學德操者,這種精神也深深地影響著我,所以自幼就有愛國愛民的思想傾向,六歲發蒙,在鄉學許老師處誦詩文,讀四書,學作文。次年五月,年近七歲,親叔帶我入巴中城內看望在政界工作的父親,正值端午佳節,在筵席上幾位長官聞我能信口吟詩,便叫隨口以端午為題,借口吟四句以供欣賞,我在席上隨口吟道:『五月五日正端午,家家懸蒲輿艾虎。或時龍舟悼屈原,煙波江上懷遠古。』眾皆歡笑,譽為神童。
八歲時隨父入城讀書,初見牆壁上有一幅日本侵奪山海關的流血慘圖,心內憂傷,隨賦一詩雲:『日人奪我山海關,一覽戰圖食不甘。將士死亡血滿地,鄉邦淪陷民倒懸。中華兒女勇無比,揮舞干戈旗蔽天,同心協力驅狂寇,直搗匪巢奏凱還。』許多教師見而稱奇,認為人小志大,不是一般資質。
城西小學教師鄧布贏,善文學,父親送我入西小從鄧老師讀經史文集,練習詩文寫作,在此過程中常寫史論游記,下筆千余言,寓單行與排偶之中,氣暢詞雅,老師常有『落落大方,下筆不凡』的評語,有一次孝廉馮化雲先生在縣中授課,偶來父處談詩論文,父隨取我的作文本請馮老過目賜教,馮老隨閱數篇,失色大驚,問我讀過哪些書,答言:『已讀四書五經,《史鑒節要》,《龍文鞭影》,《古文觀止》、《唐詩三百首》、《唐宋詞選》、《方域記要續》、《文獻通考續》等書。』馮老問:『今年幾何?』答言:『九歲』。馮老說:『天資過人,真神童也!但造物忌
才,家兄玉藻,極度聰明,年20余,詩文過人,因病而逝。此子年幼,讀了這麼多的典籍,能寫出這樣氣暢詞雅的詩文,恐今後有殘疾。』
四、龜山結法緣
一九三三年我十三歲,隨家人遷往蓬溪避亂,父親因工作駐該縣白塔寺,由寺僧惟聖師的介紹,得往南充集鳳場龜山書院拜王恩洋先生之門而就教學佛。有幾天我沒見到父親,及相見時,我問父曾向何去?父笑容可掬地說:『到桃花源裡去來的。』我跳起來說:『父親哄我呀!桃花源自晉代漁人第一次去後轉來,再去就找不到路,時人去者也尋不著,後遂無人問津,現在哪還找得到桃花源呢?』父親笑道:『真是桃源,孩子!您看中國當前外患內亂,不斷交乘,烽煙遍地,市井倉皇,而獨我去那裡,居人裡亂不知,干戈不聞,安居樂業,風醇俗美,非桃源而何?有一聯語是那裡的真實寫照,「院內書聲清朗,隴頭農步安閒,非世外莫非世外;堂中佛像莊嚴,庭外桃開自在,是人間不是人間」。』聽了父語,我更問:『桃源何處?那裡有隱君子麼?』父道:『桃源就是南充的龜山,那裡有高士鴻儒,我這次正是為了禮訪住在那裡的高士鴻儒王恩洋先生而去的。先生學識淵博,道德高尚,是今之聖人,也是佛家所說的菩薩。鄉人受其德化,都知止惡修善,尊老愛幼,游其門者多不勝記,現在還不斷著書立說,顯揚聖教。這次我去拜訪,聞說法要,如坐光風霁月之中,百憂俱空,楊枝一滴,頓覺遍體清涼。』父言畢,隨即從懷中取出王師大著——《佛學通釋》、《佛學概論》相示。通過父親的介紹,使我非常羨慕他所說的桃源龜山,更無限景仰住在那裡的鴻儒王師。所以我對王師的這兩卷大著,雖不深解其義,而奉若至寶,與父爭讀。
一九三四年春,父又遠去川南謀生,家中生活重擔落在我的肩頭,年幼無能,異地無親,只有王師,故有本年二月龜山之行。初行之日,因不識途,且問且行,將至近境,向公路旁峽谷中行進,兩側山高木茂,遮蔽天日,四處不見人家,顯得格外陰森,羊腸小徑,曲折漫長,幾乎不知去向。正歎幽遂迂回難覓路時,豁然開朗,一塊大約千畝寬闊而長的田壩擺在面前。那裡村莊疏落,翠竹繞宅,抱村有小溪,綠波蕩漾,帶笑緩流,兩岸桃紅李白,垂楊青青,近水源處,有小橋橫跨,我過了小橋仍不辨龜山所在,徘徊了一會,牧童笑問:『客人欲尋龜山麼?』隨即舉手遙指,我照指處望去,見廣闊的田壩中央,有小山橢圓而凸起,上面樓房輿履家建築不同,又聞有讀書聲隱隱從那裡傳出,便大膽朝小山走去。上山後見前列一教室,坐滿了青少年,正和老師討論課題。更前行見一列樓房,每間屋坐著一二文雅的成年人伏案朗讀,中有寬大的佛堂,正壁掛了幾尊莊嚴的佛菩薩大像;佛堂左隅,坐著一個儉樸莊雅的青年正在握筆抄寫什麼;右隅有年近四十、莊嚴肅穆、巍然不動的長者,正在寬平的木凳上結跏趺坐。我見了這些景象知是龜山無疑,結跏趺坐者定是我所景仰的王師。這次初到,無一相識,彼此都不便打招呼。又在門外轉了片刻,遇著一個溫文爾雅的僧人出來問我:『你姓甚?從哪裡來?到此為什麼? 』我一一答了。僧驚呼道:『原來是由我引見王師的唐某之子呵! 』便熱情接待。在答話中才知他原是住白塔寺的惟聖師,往日我於父親口中早聞其名,便起而作禮,他即引我拜見王師,王師剛下坐,果是我剛才猜著的那位長者。他很慈祥,教我皈依三寶禮儀。知我來意,留小住兩日。我每日閱《海潮音》,早晚同他們禮佛唱贊,樂得忘了一切。去時,王師摸著我的頭說:『你家生活困難,現給小款相助,爾後可搬到這裡來住,住房柴水不要錢,還能做點園圃,你也可在我院讀書。』我聽了喜出望外,萬分激動。暗暗歎說:『這裡真是桃源,王師真是菩薩,往日父言誠不我欺。』不久我家搬到距此二裡的地方住下,我也就在龜山書院肄業了。
龜山書院是王師以佛儒為宗,在此自由講學,學人多是僧俗中有志有學的成年在此自由研究,小學一班是附設的。我笃信王師,很想趁此機會親聆教誨,弄通教義禅法。王老師卻不知我內心所想,以為年齡尚幼,竟安置於小學班次,心頗不安。每天老師給研究生上課時,我一定參加聽講。在不長久的時間裡,聽他講了《攝大乘論》、《辨中邊論》的一部份,以及他著的《人生學》中的人生實相、《儒學大義》兩章,不深解其中的妙義,只記得一些名相術語。我知道學佛重在修禅,有時看到老師與其他年紀大的同學參禅靜坐,我也結跏趺坐,但一坐起來,妄念成堆,比平時心還亂得多,想其中必有收心妙法,必須向老師請教。某天飯後,我問老師坐禅收心之法,老師說:『多聞熏習,如理作意,勤修加行,有其次第。行遠自迩,登高自卑,循序漸進才行。你年紀尚幼,多在你班上學習為好,暫不必問禅法。』言不投機,失意而退。我想有些僧友定懂禅法,便向一個叫廣文師的問,他說:『鳥巢禅師說:「諸惡莫作,眾善奉行」。』我想止惡修善屬於行為,是戒學不是定學。又向一個較熟的唯聖師問,他說:『靜坐念佛。』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自思念佛行住坐臥都可,何必定要這樣坐起來念,入禅一定還有別的妙法。又向一個年老姓張的居士問,他說:『「千兩黃金不賣道,十字街頭送故交。」你把鼻子上山根穴默默守住就對。』我依言而行,坐了一段,感覺沒有什麼好處,不能發起神通智慧了脫生死,隨即拋棄。其他還問了許多人,有人說:『久坐必禅』,有說『參話頭』,結果還是沒個著落。不得已只好再鼓起勇氣去問老師,這次老師態度就比前次態度嚴肅,他呵道:『小娃娃,前次說的你不聽,你班上師生都說你驕傲自滿,放縱得很,還來問個什麼禅法? 』我聽了大失所望,埋頭含羞而退。我想起《西游記》裡的孫行者,一個猴子在菩提老祖那裡尚悟了空,得了道。我是個人,今入寶山,一無所獲,怎麼好!某一早上禮佛不覺暗自發下誓願:『我一定要學釋迦牟尼成大菩提;一定要深入經藏,博通五明;還一定要勤修正道,自覺覺他。』據我現在來看,當時皈依三寶這樣發誓自然是孩子的幼稚表現,但實質上是一顆純潔而虔誠的赤子之心,也可稱作是我今生所發的菩提大願。我因誠心學法求禅,放松小學班上課程,部分同學認為傲驕放肆,老師不知我內心而多次告誡,我既不尤人,也不責己。曾天真地想:『老師遠承玄奘講唯識法相,可稱之是今之玄奘。《西游記》裡孫行者神通廣大盡心竭力保他師父玄奘西天取經,我一定要學孫行者,將來大顯身手,協助我今日的玄奘師父弘法利生。』事情很突然,一天老師聲色俱厲地向我說:『你驕傲放肆,屢教不改,象個孫猴子樣任意上天下地不受約束,從今天起各自回家。』這一晴天霹雳,駭得我毛骨悚然。暗想孫行者千辛萬苦保護他師父玄奘,玄奘都有時念起緊箍神咒逼他遠去,難道今天的玄奘師父也要對我這個孫行者念緊箍神咒了麼?還是要求他寬恕才是,便一再懇求留校。老師竟勃然大怒說:『於不屑之教誨者,是亦教誨之也。快走,快走! 』不得已我這個自封的孫行者也只好回水簾洞去了。
離師頗感孤寂,過了兩月,母親請老師和幾位同學來家素餐,商量復學的事,不料這次老師竟撿起臨濟祖師的樣,對我行起捧呵來了!曲著他那兩根粗實的手指,向我頭部猛擊三下,並痛斥一頓,使我大哭一場,仍然沒有入校,當時想到別校讀書,苦無學費;准備自學,書拿不上手;打算投筆從戒,又無路請纓。神一刻而千馳,腸一日而九回,好容易才熬過這年的秋冬。這也許就是我此後不久失明的原因吧!
一九三五年元旦,母親到師家拜春節,為我申請復學,幸好如願。這期在校老師態度變得特別和藹,我如坐春風之中,身心倍覺輕快。早晚禮佛,師生排列一堂,高唱梵呗,朗誦經咒,清雅而和諧的聲音向四周廣闊田野遠播。佛燈的光明映在正中壁上,幾尊莊嚴而崔嵬的佛菩薩像都炯炯發光。引磬的余音喚起了心頭的旭日,把一切顛倒夢想照得煙消雲散。爐中的青煙一股股地升騰,四處飄散,結成一朵朵華蓋似的祥雲。這些清淨的法音,燦爛的佛光燈,香煙凝成的華蓋匯在一起,俨然是一片人間淨土的景象。二月風光明媚,一輪紅日從遠遠的山垭升起,把一排排書窗照得又暖又紅。我和一些同學在窗下朗誦詩文,聲音非常幽雅;陣陣和風枭枭從粉牆拂過;門外老梅樹上一二喜鵲跳來跳去地鬧晴,遠去百多步的橋下響出叮咚叮咚的流水聲,這許多聲音融匯在一起,形成了天然的交響樂。遠近數以萬計的桃樹,有的鮮花怒放,有的含苞待開,也正在爭妍斗俏。這時消失了許久的桃源之感不覺又在心頭重現。一天母親對我說:『聞家鄉早已安定,您父親寄來了路費,叮囑我們速返巴中。』母和弟妹都極歡喜。我獨怏然不悅,留戀著這塊世外樂土,但形勢逼人,只好收拾行李,向老師辭行。臨行的早晨,老師和幾位僧友,早在公路旁等著送行,我和他們從容緩步,邊走邊談,已達五裡之遠,老師還強調再送,我一再請轉,才合掌施禮,揮淚而別。行了一刻,駐足高崗試回首,煙山重疊隔桃源!
五、失明忏前愆
干戈之後,田園荒蕪,房捨荊棘,父仍在外奔波,我又負擔著家庭重擔,拋棄學業,從事耕種。又值天災,鄉人大饑。我由勞累憂慮過度,身體衰羸,漸漸釀成目疾,醫療無效,遂致視物模糊。一九三六年,我到數百裡之外的雲山販米,供母弟們生活。某夜寄宿客店,次晨起程,兩目一睜,便覺宇宙都是黑茫茫的,無一光感,從此墮入盲數。幸同路某扶我回家,得免死於途中。
雙目盲了,既怕羞,又無法外出,只好每天踞在黑倉裡由弟妹們送飯來吃,日夜哭泣,身如柴瘦。自思我是一個最有活力的青少年,今卻成了最可憐的受苦者,與其受苦苟生,不若速死為快。便決心絕食,慈母、賢姐再三安慰開導,每天反煮一些好的食品送來相勸。我只好決心自殺,四處摸刀,家人發覺,把刀盡藏。便決心自缢,家人守護甚嚴,終不得便。這時我想起往日在龜山老師曾說:『人生因果通於三世,今生所受多是前生業力招感,惡業未盡,雖死仍然要受此業報,不能幸免。』我今年少便受此大苦,一定往昔惡業很重,死亦不能離苦得樂,由是心弦便漸漸松了。一日鄰家常在佛寺往來的向婆來家看我,勸到距此五華裡遠的古剎保元寺,拜佛念佛,忏悔前愆。
保元寺位於石城堡的頂部,石城堡在一個較長山垭的中斷,突起一個全由懸巖峭壁形成四百余丈的高包,頂上有二十多畝的平地,可以栽樹種莊稼。還有一口近兩丈深的水井,下有鍋形石為底,底有許多小孔,鼓水大半井,澄澈清香。堡頂的前後兩端均由條石砌成寨門,各有一條險峭的石徑,可供游人上下。石城堡的山腳下有一條苠江蜿蜒如玉帶,周圍環繞。挨著石城前後山上壩下有二千多煙戶,人口約二萬左右,素尚文風,英賢輩出。由於有石城勝地,故鄉以「石城」為名。我曾為石城寨門作聯雲:『風尚文明,鄉多英俊,人物典型垂百世;背依金鼓,面向龍潭,石城奇麗貫群山。』保元寺年代較長,出了不少真正學佛的高僧。解放後寺被毀壞,近由門人張蘭英等居士出力重建,我曾為此山門作聯雲:『般若最尊,首須證實相般若;法門無量,定要抓總持法門。』
我家接受向婆的建議,於一九三七年春,母親托人送我到保元寺與僧同住,至誠忏悔導致目盲的前愆。寺裡很寂靜,終日專心拜佛念佛,晚間靜坐,不了禅法,可按照佛家久坐必禅的慣語來堅持。在此寺這樣生活了將近一年,某夜半四周人靜,沉寂無聲,忽聞大殿有聲如巨雷般的發出,瓦壁震動,鐘鼓發響,說了『回頭是岸』一語,我一驚而恍然,悟得回頭是岸之理。人們終日向外馳逐營求,長墮生死苦海,若回過頭來向內心求,便能度過苦海,攀登彼岸,同時也悟得『唯識』兩字的大意。往日在龜山熟聞唯識之名,全不了解其要妙,不曾以此問過老師,老師亦不曾以此教我,這時才知唯識的要旨,就是在教人不要向外迷境,而要返觀內心求佛,正是『回頭是岸』之義,由此悟得唯識是徹底的禅學。但是向外求為什麼沉淪生死?向內求為什麼攀登彼岸?其中染淨兩法,必各自有其一定的因果關系,還不明了,必須在唯識教義中去找說明。由是下定決心,非鑽通唯識教義不可。便於次日請寺僧扶我回家,找唯識書讀。
六、千辛萬苦究佛典
父親曾從王恩洋先生學佛,研究唯識般若,請了許多佛學典籍,這次從寺回家,梵典是不少讀的,但是有兩個困難問題:一是研究唯識無人輔導,難於讀懂;二是目無光感,找誰人讀來我聽呢?便同母親商量,送兩個小弟到山後卜老先生家發蒙,我同去那裡輔導,母親同意。這時我便趁此機會每天找卜老抽時給我閱半頁或幾行、幾句王恩洋先生所著的《世間論》。卜老笃信儒術,持入主出奴之見,應請很勉強。我又以香餌或一些小錢,使那裡稍稍認得字的學生空時替我讀幾行或幾句佛書,不識的字就叫他們說點旁橫豎等筆劃結構,由我自認,如是者將近一年,唯讀了一本《世間論》。
次年卜老因病,兩小弟未去彼處讀書,我千思萬想,只好找鄰家唐文明為我代讀。經協商同意,他每日抽一二小時來家為我誦讀唯識書。初不知從哪卷開始,打開佛書箱把《唯識二十論》、《成唯識論》、《八識規矩頌》、《成唯識寶生論》、《成唯識述記》等書來選擇。先選《成唯識論》讀,文字艱澀,義理幽微,文法文體與一般書刊迥異,讀了幾遍,如沒有學過英語,聽人讀英語一樣,一點也不懂。乃取為之注釋的《述記》來讀,更覺浩繁,格格難入。於是再讀《成唯識論》,不管懂不懂,每天都要讀背得一二頁,晝讀夜思。過了一段,代讀者感覺麻煩而不來,兩面家人亦有怨言,不得已只好往他家請讀。每天找一小弟扶我過去,過了幾天,小弟也感覺麻煩,母親又不許他去,只好每天利用家裡黑狗引路自去。再過十余日,狗似乎也有麻煩之感,每天飯後就遠跑了,這時只好拄著拐杖獨去,我家到他家約半裡路,路較平,獨去也不難。但是第一次不習慣,行至中途,失足跌到二丈余高下的水田裡去了,拼命掙扎,經遠處牧牛人驚吼,家人才發覺,來人扶起,衣服和書全濕了,換了衣服,把書曬干,又每天獨去。久之代讀者和他家人都有些討厭,我一再向他們說好話,又暗自施點小惠,求他每天中午飯前飯後抽十來分鐘為我代讀,終於將《成唯識論》全讀背得,但是仍然不懂這書的義理。一天在書箱內找出一本黃忏華所著《印度哲學史綱》和王老師寫的《八識規矩頌釋論》,托人翻而讀之。兩書文字通俗易懂,加深了我對唯識教義的理解。又讀《唯識述記》和其他一些唯識理論方面的書籍,綜合對照,結果《成唯識論》也就不是我學習上的難關了。
在這一研究過程中,借用了不少人的眼睛,不好再找他們打麻煩,而最初代讀的那位同宗好友也拉丁走了。從一九三八年春至三九年冬將近兩年,我能對唯識學有由淺到深的通達,全由好友文明的耐心幫助所致,至德厚誼令人終身難忘!
一九四零年父親從省外抗日歸來,他每天愛讀佛書,我又要求他讀出聲來我聽學,這時廣覽《解深密》、《楞伽》、《密嚴》、《華嚴》、《佛地》、《般若》、《維摩》等經,《攝大乘》、《辨中邊》、《百法明門》、《五蘊》、《中》、《百》、《十二門》以及其他等論,更擴大了我對佛學的研究面。次年父親去縣城工作,兩小弟同往,我又無人代讀了,只好在家靜養,我趁此時間把所學習的經論憑記憶力細嚼慢吞,從事融會貫通的工作。又對以前讀過的儒家《四書》、《五經》以及古文、唐詩、史書等憑記憶力反復溫習,從而增進了我的文學素養。在這一年裡,還有兩點必須提出,以志不忘:一、我對佛學研究如饑似渴地追求前進,於是采取零星點滴地找人閱讀。每當有客來的時候,只要他略識文字,都會把佛書翻開,找他誦讀數行或數頁,他不識的字就向我說這個字的筆劃結構,我向他認,又繼續誦走。在找來客零星誦讀的過程中也湊少成多地對佛學有一些新的理解和收獲。二、在縣城讀書的兩個弟弟在寒暑假回家時也找他們擠出一定時間為我誦讀一些佛書,對我究救的幫助也還算大有可觀。
從一九三七年至一九四一年的整整五年中費盡心力,拼命究教,白天找人誦讀,自己把聽來的佛書要節、要句反復熟背;晚上就將所聞的經論章句,把睡眠的時間擠出來,反復思維,反復參悟,堅決認為睡眠是障定的五蓋之一,必須斷除;同時堅持『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格言,用釋迦牟尼雪山苦行的精神來排除睡眠,如理作意,對所學經論的文法、文體和修辭去仔細理解。對『長行』也就是『契經』,用中文的散文去對照理解其異同;對『重頌』就作為對長行的精簡總結去體會;對『諷誦』也就是『孤起』。就用中國敘事抒情的長篇詩文去認識,只不過佛教經論中象中國長篇古詩的諷誦的內容,不是抒情敘事,而是反復宣說義理而已;同時對長行中的寫作形式知道他多是用印度『宗、因、喻、合、結』古因明的五支作法,或『宗、因、喻』新因明的三支作法去寫作;這樣從佛經論中的文法、文體、修辭有了一定程度的理解後就打破了研究教典的第一關。二、對佛典中所談的理論如『諸行無常』、『大乘一實相印』等語,都用自身生活經歷所感覺到的事理來進行仔細對照反復參悟;對唯識所講因果規律的理論就多用現代科學所談的必然性的自然法則去對照理解。三、在修持方面也多采用儒家孔盂輿道家老莊所講的修養方法精選一些來或從正面,或從反面對佛法所講的修持進行對比研究;更重要的是把佛法中教理所談的法印輿禅宗大德所講的心印融會貫通,互相印證,身體力行來參究。諸如是等苦參苦學的五年中突破了佛法中的許多難關,而對教理有著相當的深度、廣度、正確度的水准,基本上算是無師自悟。
七、修禅學醫療重病
幾年來一心究教,過用精力,釀成大病,腦海震蕩,頭轉耳嗚,惡寒多汗,失眠遺精,心神馳散,不能自收拾。一九四一年下期,病情漸漸發生,時重時輕,至四二年兩弟在縣城讀書,常受敵機轟炸後方的威脅,由是留家自習。由我輔導。可是這年,我病情日趨嚴重,請我鄉老中醫鮮淨修先生坐在我家治療,久久無效。自思此是虛疾,神經極度衰弱所致,宜修禅定,使身心輕安,自會療除。
於是,從事定學研究。先取《瑜伽大論》聲聞地菩薩地對照究習。知定學者五淨行,次止觀,次作意,次加行,次世間離欲,在世間離欲道中達到四禅捨念清淨地,小乘即依此定地,由觀四谛見道;大乘即依此定地,由四尋思入道登地,方法次第井然可尋,聖教定學全在於此。根據我的情況,當以五淨行中數息為宜。又聞同道鮮某談,他自己每以數息入睡,我便每日靜坐數息。過了一段,心神照常馳散,仍不能自收拾。必須另尋治病禅法。於是取《天台止觀坐禅法要》究習,知台宗之空假中三觀,一空一切空,中假皆空;一假一切假,空中皆假:一中一切中,空假皆中。三觀一貫而以空入門,因病未照此修觀,只取書中守竅治病之法習之。我守過膻中和下丹田,身反不適,自知守未得法,乃向一道士請教。他說:『守竅必須似有似無,若存若亡地默默照著不要粘滯在身體上,把心默在相當部位外,使之回光反照,否則致病。老子說,「虛其心,實其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正是這個意思。』我依之而行,暫時略收小效。有一次恩陽鎮佛教居士林成立,接開慈法師講經,同時也請我去講經。我見開慈法師每天靜坐,我問他坐時如何用心,他說『打妄念。妄念起時隨即默念一句阿彌陀佛把它打下去;妄念止,淨念隨止。再起妄念,又念一句佛把它打下去。』當時因不知此是禅淨兼修之法,以為在我所究的經論中未見此種修法,故未照學。
由於數年來努力究教,晝讀夜思,既欲斷除昏沉睡眠的定蓋,又決心利用睡眠時間來思維,參悟教理.每夜只有三二度昏沉,每度昏沉約十五、六分鐘,五年之久每夜始終沒有十幾分鐘的正規睡眠,因而釀成心腎不交,神經沒有適當抑制,所以病勢纏綿。據中醫師說必須用中藥,交通心腎,使睡眠恢復正常,才能徹底療我之疾。我於是下決心每天找弟弟擠時間為我閱讀醫書,每讀三十分鐘,休息二十分鐘,如是勞逸結合,每天讀三四次。先取唐宗海所著《醫經精義》、《本草問答》、《血症論》、《傷寒論淺注補證》、《金匮要略淺注補證》仔細究讀,我對中醫有了一定水准的同時,常主磁珠丸、酸棗仁湯,天王補心丹,諸方服用,經時較長,對引起睡眠來說,仍無顯效。
爾時自度此生已得正法,宜留身證悟弘法利生,非求得出強身延年之妙法不可。偶然想起經論中說過地上菩薩的意成身,只有變異生死。其身衰老,隨修定願,即轉少年,再度衰老,復修定願,又得轉少,如是輾轉可使其身體長劫存活。今我身雖衰病,又何況不可由定願力而強身延年呢?於是一面發願度生,堅持能戰勝疾病,使身久留的信念。一面按唯識道理,有我法執,便有虛妄熏習,諸識生時,挾帶妄熏習所成之種,變現種種似我似法。由似我似法便引起實我實法的執著轉勝;又由這種執著熏習成種,使諸識生時變現境界加深其對我法的相似程度,這樣輾轉回圈,愈執愈似,而成為分明顯現牢不可破的有漏世間。這就是說明了按俗谛講世間之成是由假變真的。再從《瑜伽大論》修神通的方法來說,依於定位,作種種假想,如假想自身飛騰,自在往來,穿過山巖都無障礙;或於地忍解為水,於水忍解為地,或於火忍解為水,於水忍解為火,假想習之既久,即可發起真能使身飛騰隨心的神境智通。其余諸通也按照各種輿之相應的種種假想習之既久而成為天眼、天耳等通。這說明修通就俗締講,也是由假變真的。由是我便依據唯識變似我似法的道理,更借鑒修神通的假想方式而想出引入睡眠的方法。這個修法我自稱之為『瞌睡三昧』。按通常人入睡的過程,將入眠時要閉眼,打呵欠,入睡後鼻息或輕或重地作鼾,又做種種夢,睡完一覺之後,必翻身入睡。我便依照這些過程,作種種與之相適應的假想,並始終按假裝真做,以假為真和身心相應的辦法來裝睡入眠。我每夜用此方法認真裝睡引眠。每日天黑半小時左右,即以水洗足,照臥佛像那樣睡著,內心安住在我空法空的境界上,靜靜地睡去,最初的三個月中每夜先見有黑坨黑坨的怪物來到床前,用手從我的頭部摸到足部,反復上下摸擦,我堅持我空法空的真理,如如不動。三個月後這種現象不見了,我也能有五分鐘的熟睡,自知方法靈了,便有信心地再這樣做,以後每夜都保持五分鐘或稍多一些的睡眠,又過了三個月左右,某夜剛黑就睡,一覺醒來已是金雞三唱,我便大喜,自以為修定入眠,由假變真,故稱之為『瞌睡三昧』,以後嚴重失眠這個病魔就被我徹底降伏了。失眠既愈,遺精病也好了一些,為了徹底消滅這個病根還須另想妙法。我想遺精之病一定與YIN欲習氣有關,若無YIN欲習氣,尚不能生入欲界,哪還有病呢?於是每天修不淨觀,觀想任何人特別是女性生理是最穢惡不淨的,活著的人貌似淨美,是通過洗浴梳妝,穿上好看的衣服而顯現其為美的,否則美也就不美了。人之肌體內盛屎尿、蟲血、外排汗、生虱是最臭穢不堪的,死了之後,縱是西施貴妃,也要由青瘀膿爛,而蛆蟲、而白骨,臭得不敢聞,髒得不敢看,還有什麼美呢?既無美,何必戀?並按一義、二事、三相、四品、五時、六理來認真加以觀想。入睡之前,再這樣作意警惕其心:遺精是我的大敵,若在睡夢中一有遺精的象征,隨即覺醒,嚴加防止。用這樣的功夫做了三個月左右。某夜上床入睡即見抬有紅紅綠綠的裝奁擺得很整齊,燈燭燃得紅紅的,美女坐在梳妝台前,臉上半笑半羞地望著我,我在床上看這景象,頗似花燭洞房,但我一心不動,毫不理睬,待將曉時女自去了,我亦隨醒。自知這是修不淨觀有了成功,在意識上能降伏遺精病魔所顯現的先兆。從此以後這個嚴重遺精病魔,也被我徹底降伏了。由此我深有感覺,瑜伽定學以楔出楔,著重對治,是立竿見影,最要最妙的禅法。
八、報國辦學育英才
身體健壯,精神充沛,自思我當『行無緣大慈,運同體大悲』,努力弘法利生,辦學育才,以『莊嚴國土,利樂有情』為急務。同時這年正值日人用『殺光、燒光、擄光』的三光政策,蹂躏中華同胞,侮辱炎黃子孫到了極點,更宜培育英才,抗日救國,以振興中華。可是又考慮本人是一位盲者,既無文憑,又無經濟,從未作過教書工作,於群眾中毫無威信,用什麼條件來辦學呢?猛然想起修菩薩行者,『難行能行,難忍能忍』;莊子說:『道行之而成。』管它怎樣先起辦學的雄心,立育才的壯志。於是在街頭張貼啟示,辦一完小,內設高初中補習班,以自己現有幾間空房的老屋為校捨,遠近來學者絡繹不絕,所教課程列有中文、英文、數學、史地、物理、化學、作文、書法、體育等科,每天按課表規定授課。在這段辦學過程中,有兩個最突出的特點:
一、貫徹共教互學,相互提高的原則,我與補習班學生共教互學,相互促進;補習班學生又輿小學學生共教互學,相互促進,這樣學生讀書興趣日濃,成績優異。
二、是多彩德、智、體匯合教育的原則,每天早上天將亮的前一點半鐘師生同時起床,在比較長大的院壩裡下四十分鐘左右的體操,下後齊聲高唱我所編的抗日戰歌,歌詞為:風淒淒,雨切切,抗日救中國,收復河山,誓把倭寇減,壯我國威,誓把奇恥雪,中華兒女是英雄,起來!起來!同心協力持槍驅狂寇,搗其巢穴!』歌後高呼:『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復興中華民族!』『安定世界人民!』等口號。最後或背朱熹《四時讀書樂》;或背文天祥《正氣歌》;或背范仲淹《岳陽樓記》某段;或誦其他具有高深道德意義的詩文。
另外在風和日暖春天的午後;或在小陽春的初冬乘著天氣明朗,陽光燦爛的時候,我帶著全校同學或爬校後地形雄壯的小金山;或游學校對面的虎頭寨。在登山出游的時候,選擇較平坦的地方,與同學一起坐著,講古文、誦詩詞,或講史地等課。同時又教同學看看田地裡勞動工作的農民,要生起對他們的敬愛心、同情心,知道他們對國家建設作出極大的貢獻;教同學們在走路時要愛惜物命,不要踩螞蟻等小蟲。
從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五的一段時間裡,多分是這樣地教育著學生,他們的進步非常快,大多是德、智、體全面發展的三好學生。我在這時,不但對佛學理論有了進一步的深入,而且也增長了許多世間學的知識,曾寫過《我之人生觀》、《我之宇宙觀》兩篇論文,在《海潮音》月刊發表。
一九四五年下期,巴中縣文教科長陳壽先聽說石城鄉有一雙目失明的青年,辦了一所學校,學生進步快,成績好,出自好奇心來我校參觀。他檢查了我校的授教情況,把每個學生的作業本、作文本一一過目,大驚說:『這些學生成績優異,縣中校的成績還不能相比!』於是以重價聘我到縣城辦學。
一九四六年春,我到巴中縣城,在晏陽初先生的老宅,人稱『晏家公館』,開辦了一堂私塾,學生十余名,大都是城內有文化、有地位上層人物的子女。陽初先生的侄女晏大章,任女子中學校校長,因她有一男一女在我校讀書,自甘擠時助我辦學。每在下午,我用兩點鐘的時間同這些學生的家長討論學術,或推敲詩文。這些家長或是中學校校長、高中校教師;或是縣參議會正副會長;或是當地駐軍的團旅長。因為這時正值日本投降,大家都要求討論建設中國之道。我給他們講過儒家致知、格物、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政治哲學;也給他們講過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更變相地講過毛澤東同志的『新民主主義論』;同時又講過唯識、般若的佛教哲學。他們一致認為我博學多能,才德兼美,特別是參議長趙濟剛,他見我極不平凡,稱贊說:『真是師資人才!必須介紹到巴中師范校去教書,培育良好的師資人才。』同年下期,我一面在晏家辦私學,一面應聘到師校上課,我在這段時期不但培育了一些優秀青年學生,而且也升華了不少上層人物的才德。我每天晚上都要研究一兩小時的佛學,每星期日在縣城南泉寺為巴中居士講授佛學。曾寫了《佛學與科學》一文,在《弘化》月刊上發表;也寫了《師說》一文,在《大公報》發表。一九四七年上期,我在中師校授課時,縣上省高中、縣高中都爭先聘我下期前往授課,因這年暑假『成都東方文教研究院』院長王恩洋先生打電來邀請我到成都東方文教院以教授職稱在該院授裸,協助他辦學弘揚東方佛儒之學,我就退了巴中幾所學校的聘書,帶了兩名學生前往『成都東方文教研究院』。
在研究院授課的過程中,先後講授《莊子》及唯識課,並帶部分研究生,當時曾填了《沁園春》一詞,詞雲:
『日寇敗逃,魔焰頓消,瑞氣盤空。看:川開笑口,山展歡容,千村柳綠,萬樹桃紅,農舞田野,商慶市中。四億人民歌聲宏。喜不盡,神州萬萬裡,無限東風!
弘揚東方文化,下決心堅持佛儒宗,鼓舞華胞,建國立功,啟導後進,禮義是崇,高瞻遠矚,揮舞彩筆劃長虹,普天下共游光明路,奔向大同!』
在文教院協助恩洋先生辦學前後共約三年左右,培育了大批品學兼優的英才,為新中國建立作出了不平凡的成績。院長先後為我安排了舒炯濤、葉正樞兩人為助手,照顧我的生活,協助我自學和授課,在課余研究了《瑜伽大論》和《因明學》;也閱讀了恩洋先生所作的《孔子》、《孟子》》、《荀子》、《老子》等學案,加深了我對中國子學的研究;也閱讀了大批馬列主義的文獻,增強了社會科學方面的知識;也寫作了較長篇幅的佛學論文《唯識要義》在《文教叢刊》上發表。
九、現實生活融雙印
一九五○年,全國解放,赤縣天地煥然一新。川北行署胡耀邦主任請川北留蓉的社會賢達,返川北組織政協。當時成都軍管區文教處為我出介紹回巴中作高中文科教員參加政協;我隨即持介紹回巴中與縣政府管文教的負責人接洽。當時縣政府的主要負責人都是南下軍干,認為雙目失明而能教書從未聞之,拒而不納。我於是回石城家居,立即向毛主席寫了《對當前中國新文化建設的幾點建議》一函,寄上北京,速得主席回函,囑我:『站穩工人階級立場,本著以往刻苦自學精神,繼續研究學術,為新文化建設作出應有的貢獻。』不久中央文化教育委員會根據主席指示,電請西南軍政委員會酌情為我安排適當工作。該會隨即函告巴中政府對我的情況速派有力干部詳查、俱報。縣政府又將此函置之高閣。我又隨即向中央文委將此情況如實反應。一九五三年,中央派訪問團到巴中訪問老根據地,團長柳亞子囑科長周如蘭來石城鄉政府約我相見,對話數小時,周科長說:『你是真才實學,分析能力強,我們這次准備請你出外工作,但你雙目失明在工作上必須有人協助,在生活上必須有人照顧,如果你愛人是大學畢業,就可能隨我們一道外出,從事工作。』因我愛人是童養媳,沒有文化,無法隨周一道外出。這時鄉黨委書記張仕舜同志向周科長說:『唐老師對中醫還有較高水准』周說:『好,好!你們鄉黨委立即介紹唐參加衛協會,帶徒行醫』。從此,我便結束了辦學工作,一躍而轉為『白衣戰士』了。
我在從事行醫過程中,帶長子思明為徒,一方面對技術精益求精,寫過《中醫癌症治療》、《精神衛生學》兩書;另一方面仍專心致志從事學修一體化的佛學研究。從一九五三年到一九五七年連續在北京《現代佛學》雜志上發表過《關於佛教的實質》、《佛家的修養》、《實踐與現觀》《對唯識宗義一些體會》等學術論文。
一九五八年我被分配到石城鄉七大隊保健室作主要負責人。在突擊腫病過程中曾發明了『首烏糖漿』、『桑皮糖漿』、『見腫消外包』等十多種有效土方,突擊腫病,成績顯著,招致巴中全縣各地負責消滅腫病的醫療單位,來我處開滅病現場會,向我取經。於是我的醫名大振,鄉黨委也為我幾次記功。
我在行醫三十余年中,怎樣把行醫工作與學佛實踐相結合呢?主要在行醫現實生活中采取『行也禅,坐也禅,語默動靜體安然』的出世間上上禅相結合來進行的。
解放前研究唯識,在理論方面有一定水准,但常常感覺人生天地壽命幾何,『此身不於今生度,再待何生度此身? 』因而羨慕禅宗的頓悟,看了一些禅宗語錄,略知修禅方便,自動把修唯識觀與禅宗的修法相結合,來從事法心二印的融通。解放後在行醫生活中頻頻用《指月錄》所載香巖答師兄問其開悟情景所說:『去年貧,不算貧;去年貧,尚有立錐之地;今年貧,連錐也無』的禅語,用唯識觀的修法來融合進行。按此中香巖之意,隨順勝義取相,以遣所執相,而入無所得空,隨即聯想到《辯中邊論》頌語所說:『依識有所得,境無所得生;依境無所得,識無所得生。』也不自覺地聯想到《成唯識論》引《分別瑜伽論》頌文所說:『菩薩於定位,觀影唯是心,義相既滅除,審觀唯自想;如是住內心,知所取非有,次能取亦無,後觸無所得。』這兩論頌語大意都是說大乘人住『加行位』修唯識觀,遣能所取執,進入『見道位』的情景。一切凡愚,由不了知所見一切境界皆依內識隨緣所生,自無定性,非真實有,而妄執識所變境,與變境之識,皆真實有,是為所取能取二執,為遣除此能所取的妄執,立唯識教。修唯識觀的人,反復觀察自所見境,皆是自心所現影相,非外實有,破除了所取執,而能取執猶存,這就是香巖所說『去年貧尚有立錐之地』的意義。所取既空,隨即觀察此能見境之識亦從緣生,非真實有,唯識之名亦是假立,由此便遣除了能取之執,而進入無分別境。這就是香巖所說『今年貧,連錐也無』之意。香巖所說雖亦包括以空遣有,以空遣空的修禅方法,不專指修唯識觀而言。可是修唯識觀,先取唯識相以破外境執,境執既空,再觀唯識亦空,是與香巖所說修禅的方便完全相符的。
我是怎樣把修唯識觀和禅宗修法相融合的呢?按唯識教義,修唯識觀是依於世間定地,住加行位,用四尋思、四如實智來次第進行的。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禅定基礎,環境也不許可閉關。只好根據自己的具體情況,取禅家頓悟的精神,用動靜結合的方式,按境由識現,實無外境、悟所取空;由識從緣生、如幻非真,悟能取空。要求對二取空理,要悟到堅決忍可,而無絲毫懷疑的地步,而使之真能遣除二取中所有我法執相。
一九六二年按醫療政策撤銷保健室,一部份醫生轉入聯合診所,一部份醫生半農半醫,自由營業。我因目盲,屬於後者。每當集日在石城鄉街上營業,其余時間在家或接待門診,或有時出診,能擠出很多時間研究禅典,這時特別著重對《六祖壇經》的究習。初讀此經不能深入理解,不能依之修學,最後下大決心,發誓雲:『今生不徹底通達《六祖壇經》,不掌握「般若三昧」的頓悟禅法,願捨生命。』發誓之後,誦讀《壇經》,豁然開朗,既通達六祖禅的教理基礎是有為緣起;也通達六祖的行持既是般若的頓悟,也是唯識講破我法二執實證諸法空性的現觀。
所謂《壇經》的教理基礎是有為緣起:六祖的禅學理論是以《金剛經》的教義為本,《金剛經》講『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又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這就是它主張有為緣起,反對主有真心的無為緣起的實證。同時它又說『如來無有定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有定法如來可說。』這又從反面破斥主有常住不變的無為法,來佐證緣起是有為法的緣起。六祖依《金剛經》開悟,故其教理背景,亦與《金剛經》完全一致,在緣起上不主無為而主有為。
《壇經》主張有為緣起,有什麼明顯的經文為證呢?《付囑品》教其門人說法『不失本宗』雲:『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
『三科法門』秦譯為五陰、十二處、十八界。唐譯為五蘊、十二處、十八界三科。『五蘊、十二處、十八界』都是從因緣生,隨因緣變、隨因緣滅的有為法,說法時先舉三科即是先需講有生、住、異、滅的有為法,使人在一切有為法上,觀如夢幻,不起分別執著,當下即能於相上見性,有上觀空,而得解脫。這與無著菩薩《大乘阿毗達磨集論》首立『蘊、處、界』三科為本事分綱領的三法品同一意趣,若《壇經》在理論上講無為緣起,則必然教徒眾首先舉『常住不變』的真心為基礎,而不如是,這就證明《六祖壇經》的理論是講有為緣起的。
至於教門人動用三十六對,則更是主有為緣起的突出證明,因為有為緣起的核心是建立在相反相成的原則上的。如來講緣起說:『此有故彼有,此無故彼無,此生故彼生,此滅故彼滅』,意謂一切事物從因緣生,都是相對而有。凡相對之法,有正面即會有與之相反的一面,若隨先一方為正面,則自會引射出相反的一面。如以明暗為例,有明則有暗,暗是明反射形成的影像,則離明無暗,而暗非定法、非實法;若以暗為正的一面講,則明是暗反射所形成的影像,離暗無明,而明非定法、非實法。由是自不執暗,亦不執明,離卻兩邊,而入非有非空的中道。再以善惡這一相對法為例,善惡相形離善無惡,則惡是善反射所形成的影像,而惡無定法,無實法;如從惡法來講,離惡無善,則善是惡反射所形成的影像,自無定法,亦無實法,由是自然於善於惡,皆不固執,離卻兩邊,而入不二法門的中道。這就是《壇經》所說:『來去相因,成中道義』的意思。三十六對中外境無情有天地、日月、明暗、陰陽、水火五對。依天地言,離天無地,離地無天,天是地反射的影像,地是天反射的影像,二者皆無定法,皆非實有。由此通達天地的實相,而自然離卻天地兩邊的法執。其余日月等四對隨其所應,例此可知。法相語言有語法、有無、有色無色、有相無相、有漏無漏、色空、動靜、清濁、凡聖、僧俗、老少、大小十二對。此十二對中以語法言,見法必生起語,有語必引起法,二者相因,離語無法,離法無語,二者皆無定法,無實法,由斯遠離二邊執著,而妙契中道。其余有為等十一對隨其所應,例此可知。自性起用有長短、邪正、癡慧、愚智、亂定、慈毒、戒非、直曲、實虛、險平、煩惱菩提、常無常、悲害、喜嗔、捨悭、進退、生滅、法身色身、化身報身十九對。此十九對中從長短言,這裡的長短系指善惡或是非說,非指形色中的長短說。長短相因,離長無短,離短無長,二者俱無定法,無實法。由此通達便入長短二法的實相,而入不二法門,妙契中道。其余戒定慧三學所屬的各各相對、慈悲喜捨四無量所屬的各各相對,法報化三身所屬的各各相對,皆是正反兩面的相因,俱無定法、無實法,以長短為例可知。《壇經》既主有為緣起,故對無為緣起所主的真心亦有反駁之詞,如《付囑品》頌雲:『一切無有真,不以見於真,若見於真者,是見盡非真。』序品中駁神秀偈語中說的『本來無一物』,亦與此同一旨趣。
如果六祖是主有為緣起,那麼《壇經》序品中記載五祖傳誦《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時豁然大悟,所說『何期自性本自清淨』至『何期自性能生萬法』五句驚歎之詞怎麼理解?須知這也是從有為緣起來講,因為有為緣起主張緣生諸法的本性,空寂離言,如《解深密經》說『一切諸法,無生無滅,本來寂靜,自性涅槃。』六祖驚歎語中所說的自性,即是唯識所講『自性涅槃』的自性,與本性空性是同義詞。唯識言真如是『迷悟依』,因為真如雖不是有實體的真心,能為因緣生一切法是諸法的第一性和本體,但它卻是有為法無實自體,實我實法了不可得的空理,與有為法不即不離,能為諸法生起的增上緣。理由是一切眾生於此空理迷而不悟,即是無明,能生一切煩惱,造種種惡業,流轉三界,而為世間;若悟此空理則為般若,能生種種無漏善法,而為出世,絕不是與無為緣起所主張的真心先有為法而有,能為有為法生起的因緣。《壇經》所說:『何期自性能生萬法』,其意與唯識所講真如是『迷悟依』,能作染淨諸法生起的增上緣同一意趣,若學者把它當作無為緣起所講的真如是真心,能為因緣生一切法理解,那就『失之毫厘,差之千裡』了。在這裡還附帶把《付囑品》中所說『自性能含萬法名含藏識……自性若邪,起十八邪;自性若正,起十八正。若「惡用」即「眾生用」,「善用」即「佛用」。』加以如實的解釋。這裡的自性主要是指阿賴耶識的種子,阿賴耶識積集諸法種子生起種種現行,諸法現行又各各熏成諸法自種,如是『種現熏生』,各各諸法前後相似相繼,非斷非常,而永遠保持其各各如幻的自性。阿賴耶識含藏諸法種子不一不異名阿賴耶識,亦名一切種子識。《攝大乘論》引《阿毗達磨經》頌雲:『由攝藏諸法,一切種子識,故名阿賴耶,勝者我開示。』即是此義。六根、六塵、六識的十八界法各有自種,一切眾生有我法執生諸煩惱,造諸惡業,所熏雜染法種,影響十八界的自種,則成為阿賴耶識中十八界的自性種,邪而不正,自必生起染污的六根、六塵、六識而為世間法的眾生;若諸聖者破我法執,無諸煩惱及有漏業,則其十八界的自種,清淨無染,自必生起無漏的六根、六塵、六識十八界法,而成如來。《壇經》此段所說阿賴耶識起用的情況全與唯識所講阿賴耶識自性緣起的內容相符,這充分說明《壇經》是講賴耶緣起的,它的理論基礎是有為緣起論。
所謂六祖的禅修,既是般若的頓悟,也是唯識所講破我法二執,實證諸法空性的現觀:六祖依《金剛經》開悟,《金剛經》的神髓就是般若的頓悟,該經雲:『聞是章句,乃至一念生淨信者,須菩提,如來悉知悉見,是諸眾生得如是無量福德。』意思是說依金剛般若的方法修學,一定會迅速成就像佛那樣不可思議的極大功德。該經又雲:『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信心清淨,則生實相,當知是人成就第一稀有功德。』『第一稀有功德』即暗指佛而言。意謂有金剛般若經所說,只要信心清淨,即能生起『實相般若』,成就第一稀有功德的佛陀。這些經文都在顯示依般若修持,必能實證諸法實相,頓成如來。《證道歌》雲:『跨進真如實相門,一超直入如來地』,也就是說『般若三昧』的禅是以『頓悟』為實質的。《壇經》裡有哪些言句講頓悟呢?序品中記載五祖教神秀雲:『無上菩提須於言下識自本心,見自本性』,這句話即是說上根利器一聞般若教言便會豁然開朗而見性成佛。般若品中六祖亦自雲:『我昔於忍和尚處一聞言下便悟』,這也是說修般若禅一定是講頓悟的。
為什麼依般若修就會頓悟呢?主要是般若正智是觀『諸法實相』所生起。諸法實相非它,即是『緣起性空』這個絕對真理。宇宙之大,萬法之多,雖無量無邊,但它只根據一個總的原則所形成,就是『緣起性空』。《中論》雲:『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這就是說世出世間染淨諸法都是從因緣生。能生諸法的因緣也是由因緣生,故因緣生法前前無始,後後無終,豎窮三際,橫遍十方。凡緣生之法緣聚則生,緣散則滅,自無定性、無實體、抓不住、不可得,所以緣生諸法其性是空,世出世間無不皆然,所以《金剛經》雲:『如來無有定法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亦無定法如來可說』即是此義。故緣起性空是放之萬法而皆准,推之世出世間而皆然的唯一絕對真理,通達此絕對真理,一空一切空,一悟一切悟,就是禅家所謂『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總持法門。所謂佛就是掌握此總持法門通達人生宇宙唯一的絕對真理,實證和受用這個絕對真理的聖者。以故觀緣起性空,即能迅速生起般若智慧,而成大覺。所以《大般若經》雲:『若知緣生,則知法性;若知法性,則知空性;若知空性,則見導師。』六祖依金剛般若經開悟,掌握了緣起性空的絕對真理,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而頓入不二法門,所以說六祖的禅修是般若的頓悟。唯識的宗旨主要在破我法執,實證唯識性,而入能所雙忘,智境如如相應的現觀。《成唯識論·造論緣起》雲:『今造此論,為於二空有迷謬者生正解故,生解為斷二重障故。由我法執二障俱生;若證二空,彼障隨斷。』《唯識三十頌》雲:『由假說我法,有種種相轉……若時於所緣,智都無所得,爾時住唯識,離二取相故。』這些言句都是說唯識的主旨專在破我法執,實證『言思道斷,心行處滅』的現觀。《壇經》說:『兀兀不修善,騰騰不造惡,寂寂斷見聞,蕩蕩心無著。』又說:『平等如夢幻,不起凡聖見,不作涅槃解,二邊三際斷。』這些禅境都是與唯識所講破我法執,實證諸法真空本性的現觀,不謀而合的。
特別是值得一提的,六祖修禅的總的方法是『用自真如性,以智慧觀照,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什麼是不捨?就是不捨度眾生的現實生活。六祖說:『心平何勞持戒,行直何用修禅,恩則孝養父母,義則上下相憐,讓則尊卑和睦,忍則眾惡無喧……日用常行饒益,成道非由施錢。』這就是說修禅必須在利益眾生的現實生活中進行,這就叫不捨。六祖一生最反對坐修,他說:『道由心悟,豈在坐耶?』又說:『生來坐不臥,死去臥不坐,原是臭骨頭,何為立功過?』就是主張修禅必須重在不捨利益眾生的現實生活。什麼叫不取?就是說在現實生活中知道『無相者:於相而離相。無念者:於念而離念』,念念無住,於一切時,心無所著,就是不取。於諸法上不取不捨就是六祖所說:『但淨本心,使六識,出六門,於六塵中無染無雜,來去自由,通用無滯,即是名般若三昧。』這就是六祖所說『見性成佛道』的不取不捨的禅修。這種修禅方法與《瑜伽大論·真實義品》講『善取空』所說的『不增不減,不取不捨』是完全合拍的。《真實義品》引頌雲:『世間諸世俗,牟尼皆不著,無著孰能取,見聞而不愛。』這也就是說修禅要在世俗生活中不取不捨來活參活悟。與六祖所說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是同一旨趣的。
我抓住了唯識學的綱領,知道唯識是講世出世間總的因果規律的偉大科學。它認為世間總的因果規律是由於眾生不達緣起性空,妄執實我實法。由有我執,便引起貪嗔癡煩惱障,造種種染業,感種種苦果,業果相續,流轉生死,不證涅槃;由有法執,便引起所知障,不達法性,般若不生,不證菩提,由斯形成世間。由於這種世間形成總的因果規律,自然而然就顯出出世間總的因果規律是在破我法執。由破我執,便斷煩惱障,不造染污業,不感染污果,而證涅槃;由破法執,便斷所知障,實證諸法真空本性,轉八識,成四智的菩提,由斯形成至真、至善、至美的出世間。破我法執,斷煩惱所知二障,主要的方法則必須依據由遍計所執、依他起性、圓成實性的三自性,所顯相無性、生無性、勝義無性的三無性,由斯形成非有非空的中道。據此中道在修持上就必須於諸法上不增不減、不取不捨,在長期度眾生的現實生活中觀空遣相,這種道理就不期然而然地與六祖所講『不離見聞緣,超然登佛地』所用的『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的方法自然融合為一。以故我在五八、五九年以後,常常在門診、出診為眾生治病的現實生活中認認真真觀空遣相、破我法執。在心境上清淨、安祥、自在、超脫;在行動上積極有為、難行能行、難忍能忍。把唯識的現觀與六祖的『般若三昧』,一以貫萬地體現出來,常常自豪地說:『唯識般若悟千番,法印心印熔一爐。』
這樣不取不捨在行醫的現實生活中,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便不知不覺地產生出不可思議的威力:從六二年以來我帶子為徒,晝夜六時,挎著藥囊醫具,左手撐著孩子的肩頭,右手拄著拐杖,日日夜夜翻山越嶺、走村竄戶,四處摸來摸去。有時幾分鐘行一步,一小時竄一院,孩子不堪其苦,往往呼天哭啼。我安慰他道,這是做夢,夢境是空的,有什麼苦呢?其時我內心正安住在『如幻三昧』之中,如像夢境,只覺有樂,不知有苦。有時光著頭、赤著腳,雪花紛飛滿身皆白,我感覺這是廣嚴城維摩精捨的天女來給我奉獻香花。遇六月炎天威陽燒人,我和孩子跑得又熱又累,不時在綠蔭叢中、或蒼松翠柏下憩一會,林子裡的涼風從頭面拂來,我感覺這是法王用醍醐給我灌頂,把四肢百骸、五髒六腑都洗得干干淨淨,身心輕安,清涼清涼啊!這正是法心二印兩相融合的實際受用。
一九六六年冬,正當十年浩劫初期,有鬧而優者,率眾百余人,把我列為施威的對象,以洩私忿出發,加上種種『莫須有』的罪名,我常常受到批判與挨斗,用高吊、猴兒搬樁、跪磁瓦渣、頸上掛磨團、站騎馬式,百般摧殘,我威然不動,毫不在乎。鬧而優者,見勢不妙,就把我鎖在一間黑屋裡長達十余日,不許家人送茶飯,企圖餓死我,孰知這恰是修禅的難得之機。我日夜在被鎖的房裡,經行晏坐,自在自在,逍遙逍遙,兩星期後,有幾個肇事的急先鋒,以為我死了,忙開了鐵門,抬頭一望,見我莊嚴而坐,容光煥發。我向他們大聲問了一句:『同志們好!』嚇得幾個人面色蒼白,縮頭而去。在屋後驚言:『他是個銅金剛、鐵羅漢嗎?』這場大禍便以殘忍無仁道者、計窮力盡無可如何而告終。這也正是法印與心印兩相融合的行持所發生的威力。
有人向我提問,氣功所講特異功能,真的有嗎?可能有。特異功能與佛家所講的神通一樣嗎?略相近似,但實有差別,前者較低級、庸俗;後者較高級、殊勝。但是神通也有外道內法之殊,凡通聖道之別。你學佛多年有神通嗎?沒有。可是,一個真正學佛者如能對般若的不二法門,唯識的中道了義深入通達有一定行持和受用,也自然會有不少不可思議的奇跡,略拈一二以示真空妙有相關的必然性。
一九八七年十月初旬,我身有小恙,季子思鵬出診,兒媳婦袁倫秀突從田間生產匆匆回家向我說:『今天鄉上林業員和大隊生產隊干部及某些社員,在我隊每家每戶搜查暗藏木料,發現有暗藏木料者便重重罰款。我家上個月某夜被賊所伐大松樹兩根,經發覺,將兩株大松樹抬回家,每根鋸成三截,兩根樹六截,一共堆在院壩,曾經許多社員常看見過,現在若被清出,必須要嚴重罰款,怎麼辦?』我說:『你不要怕,他們看不見。』一會兒,果然鄉上林業員,村主任、社長和一些群眾十余人,急急忙忙跑來我家,四處搜查:灶門前用鋤挖;糞池裡用棒攪,都沒有發現什麼,他們在院壩木料周圍轉了十多次,毫未發現什麼,一共經過了一小時四十多分鐘,便說說笑笑到他處了。以後生產隊上很多群眾都說:『這回鄉上下來查樹,一定是唐仲容家上報的,不然為什麼我們往日看見他院壩裡堆了一大堆木料,這次怎麼清不出來?』有些參加過我家清樹的人說:『真的,清樹我也在場,到處搜查,也沒有看見他家的木料。』
一九八八年冬,我患胃癌,心口下有一大硬塊,推之不移,吃的飯,喝的開水,都要全吐出來,每天床前幾大堆穢物,家人邊掃邊吐怨言,已有十余日如是,我安安靜靜臥在床上,了知我法本空,有什麼飲食不下?這些都是無所得空;同時,我又知道人是五蘊假合所顯現的幻相,哪裡有我呢?既無我,又有誰在患病、誰在受痛、誰會因病而死呢?日日夜夜安住在我法二空的理境中,安祥寂靜,毫無所苦。一日我猛然想起與其消極無為以待死,不如積極地用意念力降服病魔,使此癌症迅速消除。於是端坐床上,莊嚴鄭重,假想有一病魔與我對話,病魔說:『你患癌病這樣久,毫無懼色,究竟有多大本領呢? 』我說:『旋乾轉坤如反掌。』『又問:你的壽命有多長?」我說:『天地毀滅我無恙。』又問:『誰是世間大英雄? 』我說:『善達宇宙真實相的覺雄便是。』又問:『何是宇宙真實相? 』我說:『一無真實便是真實相,若能如是善通達,威力無邊,不可當,不可當!今天中午我要吃飯,我要吃飯!』果然當天中午我吃了兩碗飯,一點也沒有吐。第二天,胸前推之不移的硬塊也頓覺消失,從此以後,癌病永不再發,而身體大健。
我在把唯識的真理與六祖頓悟禅法融合修持的過程中,為了徹底對六祖禅學有最深度、最徹底的掌握,本著古人說:『取法乎上,僅得乎中;取法乎中,所得斯下矣』的教言,專心致志對六祖開悟所依的《金剛經》反復熟讀,日夜思維,不計年月日時在生活實踐中真參實悟,徹底通達《金剛經》的中心要領和精華所在,就是叫人要悲智等運,福慧雙修,真俗圓融,在度眾生的現實生活中,徹底觀空遣相破我法執。經文首段所雲:『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捨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這段經文就是佛在日常生活中觀我法二空,不取不捨的修法來對眾生進行身教。『諸菩薩摩诃薩,應如是降服其心: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入無
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有眾生得滅度者。何以故?須菩提,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即非菩薩。』這段經文首先說明修菩薩行一定要發願修行,廣度無邊眾生,以集福德而破我執,同時又須在度眾生的現實生活中,不認為有我在度(無我相),有人被我度(無人相),也不認為有世間的眾生可度(無眾生相),更不認為有實在的無余涅槃可度入(無壽者相),作為綱領性的言教。
降伏其心的目的主要是降伏本來的染污心,新生起無漏的清淨心。什麼是清淨心?經雲:『諸菩薩摩诃薩,應如是生清淨心: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無所住而生其心。』這段經文就是五祖傳法時向六祖讀誦《金剛經》至此六祖開悟得到徹底印證之處。經意是在現實生活中能無所住(不取)而生其心(不捨),便是生起了清淨心。再把『無所住而生其心』的含義說具體一點,就是經文所謂:『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不取),修一切善法(不捨),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為什麼要這樣不取不捨地修呢?就是《金剛經》末尾畫龍點睛地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段經文的要義是說一切有為法從因緣生,隨因緣轉變,始終相似相續,非斷非常,無實體,抓不住。所以就不要取相以起實我實法的增益執,可是諸法又有如幻之相分明顯現,形成一定的因果規律,故又須當言而言,當行而行,不捨廣度眾生,以離損減執。
我在學修一體化的研究《金剛經》後,深知《金剛經》是學佛成佛的唯一要典,不禁喟然歎曰:『如來稱贊此經是「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的聖言,真不我欺!』
一九八二年,中國佛教協會會長、全國政協副主席趙樸老請我為《法音》雜志供稿,我先後寫了《談談學禅的體會》、《無住涅槃與人間現實》、《試述頓悟成佛義》、《什麼是道》、《關於大乘教義幾個關鍵問題的解說》、《怎樣突破凡聖關》、《試論有為無為兩緣起說的會通》、《關於佛教的認識論》、《佛教的心理學》、《把佛法的精華貫徹到生活實踐中去》、《談談見性開悟的微妙法門》、《豐富多彩的禅生活》、《〈金剛經〉要義總結》、《佛教的因果觀》、《談談業報因果》、《唯識的優異特點》,這些佛學論文一經發表,曾博得海內外學術界和佛教界許多名流的高度評價,引起中央統戰部負責人和佛教界領導的關注。一九八九年,中國佛教協會會長、全國政協副主席趙樸老曾為我給四川省統戰部來函說:『巴中石城鄉佛教居士唐仲容先生,在佛學研究上,造詣頗深。雖年近古稀,雙目失明,歷盡坎坷,而其報國、為學之志始終不渝,實屬難能可貴。』此後由我省統戰部根據樸老推薦請我來成都在省佛學院講學。從九○年以來,季子思鵬助我在成都文殊院、昭覺寺兩佛學院以及省佛學院講授般若唯識課,培育青年僧,思鵬在學修一體化上,有較突出的成就,應聘授省佛學院佛學課。每星期日我自動不取報酬地為外來居士講授般若唯識教典,聽課者有許多大學教授和科學工作者,也有一般老中青居士,他們都專心致志地聽講,大多都能在學修一體化上對佛教的真實義、般若唯識有較深的理解和受用。
十、長佛學佛實踐形成的定見
予自十六歲盲目開始學佛以來,迄今近六十年,始終堅持學修一體化,不斷多聞熏習,如理作意,勤修加行,聞思修三,同時進行,相互印證,從長期經驗觀察中,形成牢不可破的定見,茲分述之如次:
一、有為緣起論,是超越一切世學、區別似教的真正佛法
由三世諸佛輾轉傳來的菩提分法,首先是『觀身不淨、觀受是苦、觀心無常、觀法無我』的四念住。此中『不淨的身、皆苦的受、無常的心、無我的法』都是從因緣生,親身直接感到的有為法,以此精勤觀察,常常念住,就是一切諸佛皆以有為緣起為立教根本的實證。釋迦如來將入涅槃之際,阿難問佛:『世尊在時依佛而住,世尊滅後,依誰而住? 』佛言:『依四念處住。』由此可見,佛的遺囑也是叫人信解行證,必須以有為緣起為指標,這些都說明有為緣起是佛教教義的生命線。
《金剛經》佛告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又在經末特別宣告『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這就說明了學佛一定要信受奉行有為緣起。佛最初立教化眾時,馬勝比丘奉命游方,常用的偈語說:『諸法因緣生,緣散法還滅,吾師大沙門,常作如是說。』由此可見,佛教的中心教義自來就是堅定不移地奉持有為緣起。
釋迦為了標志佛教的生命線是有為緣起,恐人錯誤理解,特立『諸行無常、諸法無我、涅槃寂靜』三法印。『諸行無常』就是指一切法皆從因緣生,時時生滅變化,無有定法。既無定法,則任何法都本無實體,了不可得,是為法無我;法既不可得,則由法和合所形成的有情,亦無實體,如幻非真,是為人無我,故總言諸法無我。既無有法,則有什麼生老病死諸苦?既無實人,則有誰受生老病死諸苦?如是則不解脫而自解脫,身心清淨,自然到達彼岸,實證涅槃。如是三句總言一切法皆是從因緣生的有為法,此有為法無常變異,了不可得,即是無為法。無為法是有為法了不可得的空理,離有為法外,別無實法可得,如行者能在有為法上觀緣起性空,即實證諸法實相而受用最極寂靜的涅槃,這就是有為緣起的具體內容。佛立此三為法印,意思是說有為緣起是真正佛法;是佛蓋了章的,公開承認的。法之是否真為佛說,學人修學之是否如理,皆可用此印證,故稱此三為『法印』。由於三法印的融匯、貫通,自然顯示出一切諸法皆無實體,遠離名想言說、分別執著,而為人生宇宙的實相,證此實相,即能自覺覺他而證大菩提、大涅槃的佛果,故佛據此立『大乘一實相印』。當知此實相印亦是依有為緣起性空的道理所建立。
達摩來東土傳禅,倡言:『直指人心,見性成佛。』所謂人心就是人們平常由因緣所生,一念六十剎那,一剎那六十生滅的變化無常的如幻之心。心生萬法,心無常,則所生諸法皆是無常,即皆無常則都抓不住,而為無所得空,故觀心無常,立即一空一切空,而見性成佛.慧能六祖亦本此意而言:『若即說心,心原是妄,知心如幻,即無著也。』由此可見禅宗祖師立法教人,亦皆以有為緣起為根本。故能迅速見性,頓悟成佛。
有為法是可見,可感知,隨處皆是,隨時皆有,相狀分明顯現的一般事物。故講有為緣起隨時隨地都可進行實驗,隨時隨地都可理解其如幻非真,遠離分別言說,加以實證受用得解脫.農人在地裡放一顆瓜米,以作因緣,灌上肥料,蓋上細土,通過日光的升溫,雨露的滋潤等為增上緣,就會很快生起瓜芽、長莖、生葉、開花、結瓜果。如果農人放一顆豆子在地裡作因緣,灌上肥料,蓋上細土,以及日光升溫、雨露滋潤等為增上緣,就會發出豆芽、長莖、抽枝、生葉、開花、結豆角。這不是有為緣起在農業生產上的成功實驗嗎?學生以意識的思維為因緣,用手執筆吸墨水在紙上揮舞為增上緣,就會馬上寫出美觀的文字,或繪出五彩斑斓的圖畫來,這不是在學生進行有為緣起的成功實驗嗎?所以說有為緣起隨時隨地皆可實驗,是百分之百的真實,毫不虛偽。如果人們能夠通過這些緣生的東西,時時推陳出新,毫無定法可得,而全是空,就一定會在見色時了知諸色和能見諸色的眼,皆是緣起性空,無法分別言說,而心自解脫;在聞聲時自會了知諸聲,及聞諸聲的耳,皆從緣生,無實體性,而自遠離言說分別,心無所住自然解脫;在嗅香、嘗味、觸塵、了法的實際生活中,也自會一一達其性空,而能所雙忘,入無分別,心自清靜,徹底解脫。以故有為緣起是佛法的神髓,是治生死大苦的良藥,是學佛成佛的中心關鍵,一抓就靈,微妙難思。
有為緣起是否完全排除無為法的生活作用呢?不,有為法能顯無為法性,無為法性能助有為法生,二者同時並存,相互為緣;只不過諸法之生為因緣的全是有為法;為增上緣的大部分是有為法,而無為法也能作為生有為法的部分助緣,決不能先有為法而有,作有為法的因緣和本體,雖此二法相互為緣,而其中有主次、輕重之別,決不能等量齊觀,故以有為緣起命名。
二、頓悟漸修相融合,是學佛成佛必由之路
頓悟一詞是迅速醒覺的意義。佛的含義是自覺覺他覺行圓滿,故學佛首在求『覺』,而尤在迅速覺悟。覺悟是智慧之用,而智慧有聞、思、修的差別,在聽聞正法中,能迅速通達人生宇宙惟一絕對真理的緣起性空。能深知自覺覺他的總持法門,就是聞慧中的頓悟;在思慧中,能迅速思維出人生宇宙絕對真理的緣起性空,能深知自覺覺他的總持法門,就是思慧中的頓悟;在修慧中,運用總持法門,言思道斷,心行處滅,當下實證人生宇宙唯一絕對真理的緣起性空,就是修慧中的頓悟。頓悟是般若起用的表現形式,般若是觀緣起性空迅速生起的。宇宙之大,萬法之多,雖是無量無邊,但總起來看正如《中論》所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既然包括世出世間染淨諸法都從因緣生,自無實體,生滅迅速,無有定法,又有什麼實法可得?既無實法,又有什麼實我可得,如是能隨時隨處用緣起性空去觀察,自會一空一切空,一悟一切悟,頓入不二法門,而自解脫。故頓悟一詞不是定指成就三身、四智、五眼、六通的滿覺,而是說抓住人生宇宙的實相,自會一以貫萬,一通百通,而迅速入道。漸修一詞不是排除頓悟的方法,而是用較長時間來修學的意思,唯識認為從發心至成佛需經三大阿僧祗劫。由最初發心至登地見道,經第一阿僧祗劫;由初地至七地經第二阿僧祗劫;七地以後,直至成佛,經第三阿僧祗劫,在這三大阿僧祗劫中,修行時間非常之長,故稱漸修。
什麼叫頓悟漸修相融?意思是頓悟中有漸修,漸修中有頓悟,頓悟是加快速度前進義,其中也包括有漸的意義。所謂漸修主要是把自己頓悟所通達的道理,所用的方法,所受用的境界,迅速而長期地用以度生化眾,使無量眾生皆能用頓悟的道理和方法修學,迅速達到頓悟,故漸修的內容不外頓悟。頓中有漸,如人旅游坐飛機進行,比坐火車、汽車快得多,可稱之為頓行,但乘飛機也有一定時間航程,才到達目的地,是謂頓中有漸,但這種漸與陸行的漸有差別,故總謂之頓。乘火車、汽車游行與航空比較自然是漸,但比直接步行要快得多,而可謂之頓,這就漸中有頓,而此頓與航空的頓有差別,故仍屬於漸。
為什麼頓悟漸修兩相融合才能學佛成佛呢?其故有三:
(一)《解深密經》稱『眾生為相縛,及為粗重縛』,學佛必須先求『相解脫』,進一步得『粗重解脫』,然後才能證得佛果。一切眾生不達緣起性空,遍於一切法上依名取相,執頭上莽莽蕩蕩的虛空,名字叫天而執為實天;足下周圓無際的土地,名之為地而執為實地:身直立而行,有理智、有感情的有情,名之為人而執為實人;其他種種動物、植物、礦物皆各有其名,而一一執為實物。這些執種種名為種種實物,全是主觀上的執著相,與客觀的事事物物全不相符,盡是顛倒夢想。一切眾生無始時來,恆為主觀上的顛倒夢想所蒙蔽,即是『相縛』。由有『相縛』自然會起惑造業,熏習成種,為生起有漏世間,不得出離,是為『粗重縛』。學佛的目的就要成就大覺的佛,而成佛就必須時時勤觀緣起性空,不依名取相,破顛倒執,生般若慧,使心境空曠清淨,自在超脫,這就叫『相解脫』。得到了『相解脫』,心常清淨,以清淨心廣度一切眾生,福慧雙修,由此熏習第八識便有能對治染種的無漏種。常常福慧雙修,無漏種不斷增長,有漏種不斷消減;無漏種增之又增,而至圓滿;有漏種減之又減,而終全滅。這時阿賴耶識便會轉為『無垢識』和『大圓鏡智』,而由此證得轉依,成就佛果,這就是『粗重解脫』。《唯識三十頌》雲:『無得不思議,是出世間智;捨二粗重故,便證得轉依。』由頌前二句指『相解脫』,後二句顯『粗重解脫』。然復當知,這裡的『相解脫』即是觀放之萬法而皆准的絕對真理緣起性空,迅速開悟的般若妙用,屬頓悟;解脫粗重縛的修學,即是長期自覺覺他的漸修才能達到滿覺。由此事理,就說明了學佛必須頓悟漸修融合才能成佛。
(二)由有無漏智慧的修積,才能實證真空本性,成就清淨法身,證得無住涅槃。由於長期度生才能廣積無漏福德,成就以四智為主的圓滿報身。有法報二身融合為一的真正佛身,才能顯示隨緣度生的種種化身,具此三身方名為佛。然復當知,無漏智慧的修積主要屬頓悟;常時無漏福德的修積,主要屬漸修,由於佛具三身的成因來講,也有力地說明了學佛必須頓悟漸修相融合才能成佛。
(三)學佛的起步必先自覺,有自覺才能覺他,由三大阿僧祗劫的自覺覺他才能覺行圓滿,這是學佛成佛必然規律的『三部曲』。然復當知,自覺主要屬頓悟,覺他時間極長,主要屬漸修,自覺覺他不斷融合,才能達到覺行圓滿,這也是有力地說明了學佛成佛必須頓悟漸修相融合。《大阿彌陀經》說:『先了諸法性,夢幻本來空(頓悟自覺),次度諸眾生,遠大無窮極(覺他漸修),如是寶剎者,何憂不可成? 』正是此義。
三、唯識是中觀理論的完美發展
佛滅度後七百余年,南印度有龍猛、提婆菩薩出。根據般若講中觀學,它的理論以緣起性空為核心,故《中論》頌雲:『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頌中所說『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意謂世出世間一切諸法皆依因緣而生,生法的因緣同樣是法,也是因緣所生,因緣所生之法,亦同樣能為因緣而生余法。由斯前前無始,後後無終,而豎窮三際,無內無外,無中無邊,橫遍十方。頌中後二句是顯凡緣生諸法,隨因緣生滅,隨因緣變異無有定法而自成無所得空。故有為緣起的特征任何法都從緣生,就否認作第一性的不平等因;由於性空,就否認了有實自性的本體。《中論》所講的空,究竟是什麼?它主要講的是緣生諸法有相無體,如幻非真,故《中論》頌雲:『諸煩惱及業,作者及果報,皆如夢如幻、如焱亦如響』。由於諸法如幻非真,就什麼也不是,不是也不是,遠離名想言說,而成無分別空,故《中論》頌雲:『不生亦不滅,不常亦不斷,不一亦不異,不來亦不出;能說是因緣,善滅諸戲論,我稽首禮佛,諸說中第一。』此二頌意顯緣生諸法不是全無,亦非全有,而是遠離分別言說戲論的清淨實相,故萬法性空,即是一切諸法的離言實相,故《中論》頌雲:『諸法實相者,心行言語斷,無生亦無滅,寂滅如涅槃。』既然諸法的實相,遠離分別戲論,故人們要通達和實證諸法的實相,就必須排除主觀上邪而不正,偏而不中的種種妄見,才能不同凡夫的執有,也不同二乘的執空,而妙契中道實相。故《中論》頌雲:『大聖說空法,為離諸有故;若復見有空,諸佛所不化。』如果人們能如實通達諸法實相,而在在處處,離分別相、破我法執,自會於現實生活中,遠離顛倒夢想實證涅槃。故《中論》頌雲:『涅槃與世間,無有少分別,世間與涅槃,亦無少分別,涅槃之實際,及與世間際,如是二際者,無毫厘差別。』如前所述,中觀學講有為緣起,主張緣起性空,基本觀點是偉大的,完全正確的,故唯識學亦有同樣的主張,而以之為基礎,無著菩薩作《順中論》,玄奘法師作《會宗論》,用意即在於此。可是中觀的理論雖然正確,也還存在著一大美中不足之處,主要是它講心法,只論及眼、耳、鼻、舌、身、意六識,而沒有根據方廣經講心法中的識有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賴耶的八種,當然就不存在著有受熏持種,生起前七識的本識,也不會講有由自種生,復熏成自種的七轉識,從而不能繼承方廣經所說『一切唯心造』的理論,也不能如實地、圓滿地揭示出一切有情的內心世界。既然不講受熏持種的本識,和能熏習的七轉識,當然就不能建立熏習義。既無熏習當然就無由熏習所成的諸種子,以建立內因緣生一切法的殊勝教理。由是因緣,則《中論》所講的生一切法的因緣,不在內而在外,不是主觀的,而是客觀的,不是人定勝天,而是天定勝人的。因為因緣是客觀的,我們人是因緣生法的,就自然只能受客觀因緣支配,而聽天安命。若然,這種理論就無形中流入抹殺人類有改造客觀世界最大能動性的機械唯物論,要達到轉八識成四智的菩提,轉生死為涅槃成就無上正等正覺的大轉依,就屬絕對不可能的事了。因而佛滅度九百余年間,北印度有無著、世親二大士出,他們根據《解深密經》和慈氏五論,建立唯識學以補中觀理論的美中不足。唯識學是方廣一切唯心造,和般若緣起性空兩大原則有機結合,形成內因緣生一切法的有為緣起論。唯識依《解深密》所說心意識的教義和《楞伽》五法三自性、八識二無我之聖言,主張識有八種。前七轉識具有生滅等四義為能熏;第八識具有堅住等四義為所熏,能熏所熏相結合,就自然會有熏習;有熏習自然會有熏習所成的名言習氣和二取習氣為生起一切有為法的親因;也自然會有業熏習為生起一切法的助緣。由斯就自然而然構成內因緣生一切法的有為緣起論。這種完美的有為緣起論,不僅圓滿而正確地揭示了一切有情的內心世界和萬法生滅變化的因果規律;更重要的是建立起了業自我造,命自我立,人生支配宇宙,主觀決定客觀強有力的人定勝天思想。這樣人們要徹底改造人生宇宙,實現轉依成佛的崇高理想,就全由人們自己創造因緣來決定,而學佛成佛就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了。這種偉大理論的出現,就極大地堅定了人們實現學佛成佛的信心,鼓舞了改造人生宇宙實現成佛崇高理想的積極性,增強了難行能行,難忍能忍的大無畏精神。由此看來,唯識學是指出了人們能徹底擺脫生死苦海,達到大自在、大解脫光明大道的真正佛法,也是至真、至善、至美無與倫比的偉大科學!
可是自古及今還有不少講中觀學的只知中觀的優點,不知中觀的缺陷,而妄起門戶之見,對最真實、最完美的佛法——唯識學,妄加誣蔑毀謗和攻擊;更有其他不少披著佛教外衣而絲毫不懂真正佛法的狂徒,對偉大的、至真、至善、至美的佛法——唯識,信口開河不遺余力地駁斥和打擊。我在這裡,本著大公無私的精神對前一種人說一句公正話,唯識是中觀理論的完美發展,是以中觀理論為基礎,而又如實補中觀理論之不足的真正佛法。我更要在這裡從高度的正義感出發,向後一種對偉大的出類拔萃的唯識學妄加非議的好事者,大吼一聲:『門外漢,休得無禮取鬧! 』
四、成兩足尊必須在長期度生的現實生活中破執斷障
兩足尊是如來十名號之一,意謂學佛者長期在度眾生的現實生活中福慧雙修,達到功行圓滿,就成為無漏福德智慧兩具足的聖者。
怎樣才是福慧雙修昵?就是一面要大慈大悲憫眾生,大喜大捨濟含識;一面必須在不捨廣度眾生的實際生活中,知我法本空,內外不住,無為而無不為。這樣就是悲智等運,真俗圓融,不取不捨的福慧雙修。佛陀常稱《金剛經》是『一切諸佛及諸佛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法皆從此經出』的第一寶典。此經的神髓主要就是教人在不捨眾生的現實生活中,福慧雙修,此經反復言:所有一切眾生我皆令入無余涅槃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眾生已,實無眾生得滅度者;又言:『諸菩薩摩诃薩應無所住而行布施』;又言:『以無我、無人、無眾生、無壽者,修一切善法,即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如是等聖言都是教人在度眾生的現實生活中,破執斷障,廣積福慧資糧。慧能六祖依《金剛經》開悟,常言『佛法在世間,不離世間覺』;又言:『不離見聞緣,超然登佛地。』更明顯地說:『於一切法不取不捨,即是見性成佛道』。這些文句一一都是教人學佛修行一定要不脫離現實,不放棄眾生而積極有為,大雄無畏地自利利他,自覺覺他,才能做到『福德智慧二資糧,菩薩積集無邊際』而成如來。大乘佛典常常教人『莊嚴國土,利樂有情』,也正是這個意思。
可是佛陀早離人間,正法隱蔽,似教彰顯,學佛者大多講坐禅閉關,不問人世:但求自了,不度眾生,而消極無為,就形成了『枯木依寒巖,山中無暖氣』冷酷無情的不正道風。時至今日表現特盛,怎麼辦呢?近代有些高僧大德和有真知卓見的大居士提倡人間佛教以挽救之。我非常贊同,竭力擁護。因為這樣才能把佛法大雄無畏的精神,積極救世的道風,內真外俗,自覺覺他的美德彰顯出來,以淨化人生宇宙,但是對人間佛教還要有充分的具體內容,略而言之,必須以不取不捨的禅修為方便,以實現人間淨土為目的。具體言之,還要采取如下的措施:
首先要大弘般若唯識,以彰『法印』,大倡達磨、慧能的禅修,以顯『心印』,從而使心法二印,相互融攝,以立學修一體化的道風。其次還需本著以無我無人修諸善法的佛訓,依據一切資生事業皆是佛道的聖言,把出世間法與世間法緊密結合。尤其把古代農禅的殊勝法門借鑒推廣,既光大農禅,又建立工、商、教、政、軍等各部門的禅,使人人皆能自他兩利,福慧雙修,成為真正的『活佛』。怎樣開農禅?鑿井而飲,耕田而食;栉風沐雨而不苦,披星戴月而多樂,本地風光,安閒自得。什麼是工禅?忘我勞動,支援國家建設,無私奉獻,豐美人民生活;手中勤操機器,內心飽享法樂。什麼是商禅?往來市場之中,買進賣出,取合法利潤以養己,和顏悅色熱愛顧客以利他:隨緣任運,充滿法喜。什麼是教禅?言傳身教,循循善誘,使學生常住春風化雨之中;從容中道,坦蕩無著,而以禅悅為味。什麼是政禅?勤政愛民為原則,遵法守紀作模范;大公無私,與民同樂,而常住於真空本性之中。什麼是軍禅?出入行伍之中,揮戈執槍,保國為民,通達生死如幻而大雄無畏,涵養浩然之氣,而威武不屈。有了這些豐富多彩的禅修法門,就會使任何人在現實生活中真參實悟,活修活證,既能破我法執,以成道業德業,又能利國利民,以成偉大事業,就真正成為語言美、行為美和心靈美的『活菩薩』,也自然會樹立起自覺覺他、互愛互敬的新風尚,而實現人間淨土。既能實現人間淨土,則自會真俗圓融而廣積福慧資糧,不期然而然地實現人類最高理想,成就名符其實的兩足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