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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言生教授: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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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商隱詩歌的佛學意趣

吳言生

[北京]文學遺產,1999年第3期

47-56頁

【作者簡介】吳言生,1964年生。1987年畢業於陝西師范大學中文系,獲碩士學位,現為該校文學研究所副教授、在職博士生。發表過《萬首唐人絕句校注集評》等。

    以善於寫情、深情綿邈見長的李商隱,與佛教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特別是在他喪妻之後,與佛教的緣份更深。“三年已來,喪失家道。平居忽忽不樂,始克意事佛。方願打鐘掃地,為清涼山行者”(《樊南乙集序》)。在梓州幕府期間,他於長平山慧義精捨經藏院,自出財俸,創石壁五間,金字勒《妙法蓮華經》七卷。“憶奉蓮花座,兼聞貝葉經”(《奉寄安國大師兼簡子蒙》),“佞佛將成縛”(《自桂林奉使江陵途中感懷寄獻尚書》),李商隱對佛教有著“捨生求道有前蹤,乞腦剜身結願重”(《題僧壁》的虔誠向往。
    一個深情綿邈的詩人,在精神實質上與佛學對人生的看法不謀而合,其中最明顯的就是有求皆苦、無常幻滅。
      一、對無常幻滅感的深切體驗
    原始佛教為了論證人生無常,提出了三個命題:“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是為“三法印”。佛教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因緣和合而生,各種物質現象、心理活動,都是遷流轉變、不遑安住的“有為法”。有為法由眾因緣湊合而成,沒有不變的自性,而且終將壞滅。一切有為法,都是無常。人有生、老、病、死,物有生、住、異、滅,世界有成、住、壞、空。無常迅速,念念遷移,疾於石火風燈、逝波殘照、露華電影。“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金剛經》)!著名的金剛六如偈,形象地表達了佛教的無常體驗。諸法無常,人生為無常患累所逼,不能自主,便產生了種種痛苦,其中最為主要的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五取蘊這八苦。
    與佛教對人生痛苦的深切感悟一樣,對諸法(一切有為法)無常,李商隱體驗得尤為深刻,在詩歌中發為淒切哀楚的吟詠。
      1.無常迅速,生死事大
    李商隱執著地眷戀天地間的至純至真的美,然而,無常流轉,好景成空。李商隱在詩歌中反復詠歎美好事物的凋零衰落,展示了一幅幅桂摧蘭折、香消玉殒的慘烈圖景:“狂飙不惜蘿蔭薄,清露偏知桂葉濃”(《深宮》),“昨夜西池涼露滿,桂花吹斷月中香”(《昨夜》),“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無題》),“日烈憂花甚,風長奈柳何”(《春深脫衣》)。在這時而小徑低徊,如怨如慕,時而壯士扼腕,浩然彌哀的喟歎中,詩人對生命無常的迷惘、憤懑、無奈、怅惘,得到了酣暢淋漓的抒發。
    天地之美的最佳載體、最好象征是美麗的女性。這些美麗的女性,氣質美如蘭,才華馥比仙,卻遭受無常的玩弄,紅顏薄命,晨艷夕枯!“鳳露淒淒秋景繁,可憐榮落在朝昏。未央宮裡三千女,但保紅顏莫保恩”(《槿花》),色貌如花,青春似火,然而,在無常的蹂躏下,只不過是朝開暮落的槿花,瞬間即逝!“當時歡向掌中銷,桃葉桃根雙姐妹”(《燕台詩•冬》),織就詩人生命中一段美好情緣的紅顏知己,也早已舞歇香銷,無復往日的青春美艷。
    佳人、好景,殒落於無常。除非將時光之流截斷,才能避免無常慘象。“佳期不定春期賒,春物夭阏興咨嗟。願得勾芒索青女,不教容易損年華”(《贈勾芒神》)。詩人期望韶華永駐,幻想給人間帶來亮麗生命的春神勾芒,能迎娶蕭殺的秋神青女,從而使時光之流凝固成永恆的剎那,百花永遠亮麗,生命永遠歡笑;詩人還幻想通過其他種種方法來永絕時光流逝的悲哀:用長長的繩索把飛駛的日車拴住,使它永遠停留在天上;向麻姑買下東海,使念念消逝的時光之流無所歸宿,讓生命之樹長青。多麼奇妙的幻想,多麼善良的願望,然而,在冰冷殘酷的無常面前,卻是如此迅速地破滅:“欲就麻姑買滄海,一杯春露冷如冰”(《谒山》),“羲和自趁虞泉宿,不放斜陽更向東”(《樂游原》)。海底塵飛,陵遷谷變,時光之流又怎能留駐!光陰匆遽而去,水雲永無還期,留給人的只是無限的怅惘。
    悲劇性的毀滅在詩人的心湖留下永久的震撼,並積澱在他的意識深層,和種種無常體驗一起,加重了詩人的悲劇性氣質,深化了無常感的現實人生內涵。在特定的情境,這種感受便會噴薄而出,化為內涵厚重的詩什。正因為“義山身處唐之季世,國運衰頹,身世沉淪,蹉跎歲月,志業無成,於好景之不常感受特深”(注:劉學锴、余恕誠先生《李商隱詩歌集解》第1945頁評,中華書局1988年版。以下引此書簡稱《集解》。),終於寫下了“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這樣震古铄今的詩句。
      2.萍飄梗泛,升沉無定
    受無常的左右的世人,難以主宰自己的命運。《無題》(八歲偷照鏡)中的那位少女,美麗早慧,勤於習藝,向往愛情,然而,卻被深閉在幽閨之中,虛耗青春,無法掌握自身命運,脈脈春情,唯有泣向春風。少女懷春的幽怨苦悶,正是才士渴求用世心情的寫照。世事無常,能否擔荷重任,馳騁才情,個體絲毫不能自主。“虛負凌雲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崔珏《哭李商隱》)的李商隱,如同那缺少惠風缺少雨露的芭蕉、丁香一樣,幾乎從來沒有燦爛地綻放過。為了長養色身,為了區區名宦,他不得不拋鄉別井,碌碌風塵,“此生真遠客,幾別即衰翁”(《寓目》),“路繞函關東復東,身騎征馬逐驚蓬”(《東下三旬苦於風土馬上作》),“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陽樓》),“薄宦梗猶泛,故園蕪已平”(《蟬》)。似斷根的蓬草,迷途的大雁,流浪的木梗,飄搖的孤舟,在無常之流中,他不知要飄向何方,只是本能地直覺到離家鄉越來越遠,直覺到自己越來越有力地被拋入孤寂的深淵,無垠落寞,亘古淒涼,只能依稀聽到絕望的心在哀吟:“人生豈得長無謂,懷古思鄉共白頭!”(《無題•萬裡風波一葉舟》)。
    對人生無常感的最為集中的表述,是《井泥》詩描寫的一系列升沉無定。井中之泥,幽閉井底,地位卑微。然而,淘井的時候,它卻從井底升騰而出,承雨露滋潤,賞雲霞絢爛。俯觀萬象,又何止井泥如此?“茫茫此群品,不定輪與蹄”,宇宙萬物,就像車輪與馬蹄一樣不斷運轉。以帝王而言:秦始皇原是商人呂不韋所生;漢高祖出身於平民百姓;以臣子而論:輔湯滅夏的伊尹,竟搞不清誰是自己的父親;輔劉定天下的,不過是屠狗樊哙、販缯灌嬰。既然低者可以為高,在升沉不定的無常律的支配下,高者亦可為低,上者亦可為下,尊者亦可為卑。“大鈞運群有,難以一理推”。《井泥》所描述的現象,如果用世智來揣度,每一個現象幾乎都是“無端”、“無端”、再“無端”!(注:《集解》第1414頁:“張(采田)曰:‘此篇感念一生得喪而作。贊皇輩無端遭廢,令狐輩無端秉鈞,武宗無端而殂落,宣宗無端而得位,皆天時人事,難以理推者。’”)所以它的確“非世智所料及”,但用佛教的觀點來看,則不難勘破個中玄機。《梁書•范缜傳》:“子良精信釋教,而缜盛稱無佛。子良問曰:‘君不信因果,世間何得有富貴,何得有貧賤?’缜答曰:‘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自有拂簾幌,墜於茵席之上;自有關籬牆,落於糞溷之側。墮茵席者,殿下是也;落糞溷者,下官是也。貴賤雖復殊途,因果竟在何處?’”變化無定,浮沉隨機,自然突破了佛教有因有果、善惡相報的因果律,但范缜所描述的墜茵墜溷現象,本身具有極大的偶然性、不確定性、隨意性、不自主性,恰恰是佛教無常觀念的最好說明。
      3.求不得苦,愛別離苦
    人生在世,充滿了種種欲求。欲求是與生俱來的生命的本能沖動。然而諸法無常,眾人都執以為常,這就導致了痛苦。欲求脫離痛苦而不得,欲求長享歡樂而不得,欲求實現理想而不得,都會引起煩惱與痛苦,這就是求不得苦。“巧啭豈能無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流莺》),李商隱以悲劇性人生體驗,對“求不得苦”感受尤深。像流莺、哀蟬、杜宇,他用淒惋的歌聲表現了對理想境界之死靡,它的摯烈追求和追求幻滅的無限怅惘:“紫府仙人號寶燈,雲漿未飲結成冰。如何雪月交光夜,更在瑤台十二層”(《無題》)。理想的境界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他徒有一腔的追求、向往,卻又因無常變化而難以追攀。
    別離愛戀的境界,或與所愛之人別離時,人們往往會感受到極大的痛苦。人在主觀和客觀兩方面都有所喜愛,但是諸法無常,相愛的人偏偏要勞燕分飛。天倫和樂,情深意笃,卻終不免父子東西、兄弟南北、鴛侶離析,甚至禍起不測,生離死別!對愛別離苦的詠歎,也是李商隱詩歌的主要內容。“露如微霰下前池,風過回塘萬木悲。浮世本來多聚散,紅蕖何事亦離披”(《七月二十九日崇讓宅燕作》)?“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離亭賦得折揚柳二首》)。如果說“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還在絕望中依約看到一線希望的話,那麼“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無題四首》其一)則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令人淒惋欲絕!
      二、超越痛苦的禅學觀照
    佛教認為,人世猶如一間朽壞了的房子,燃起了熊熊大火,而芸芸眾生貪戀欲樂,游戲其中,醉生夢死,不願脫離火宅。如同眾象之王的法王佛陀,經過這間破朽失火的房子時,以其悲天憫人的襟懷,忍不住頻頻顧視受苦受難的眾生,“過朽宅以銜悲,頻回象視”(李商隱《唐梓州慧義精捨南禅院四證堂碑銘•序》),從而設立種種方便,使眾生脫離火宅。在佛陀設立的種種拯濟眾生的方便中,禅學便是其一。佛學傳入中國後,士大夫階層最感興趣、從中汲取養份最多的,是“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的禅宗。李商隱以其深切的感情體驗,感悟到了有求皆苦、無常幻滅的佛教真谛。生活在禅風大熾的晚唐時代,他交往得最多的佛徒是禅宗僧侶,他超越痛苦的途徑也是禅宗的觀照,即不二法門。“不二”,亦稱“無二”、“離兩邊”,指對一切觀象無分別,或超越各種區別。“法門”指入道的門徑。禅宗將超越一切差別境界的不二法門,作為處世態度和禅悟的極則。李商隱通過不二法門的禅學觀照,超越了時空、順逆、圓缺、得失、物我、色空等相對的二元觀念,表現了大小相即相容、過去現在未來三世凝聚於當下,萬古長空,一朝風月的時空觀念;圓缺一如、當體即空的情感內省模式;以及泯除物我、忘懷順逆、把握現境、隨緣自適的審美襟懷。
      1.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佛教根據禅定修行的結果,勾畫出獨特的宇宙圖式,提出了三千大千世界說。下至地獄上至梵世界,各有一個太陽和月亮周遍流光所照的地方。如此的一千個世界稱為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稱為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稱為大千世界。因一大千世界包含有小千、中千、大千三種千,合稱為三千大千世界。宇宙是由無數的三千大千世界所構成的無限空間。三千大千世界無量無邊,如微塵,如恆河沙數(此處采用佛教界通行的觀點)。李商隱《安平公詩》:“仰看樓殿撮精漢,坐視世界如恆沙。”正是佛教宇宙觀的反映。宇宙曠遠綿邈,無邊無際,沒有空間的限量,在無限的空間裡,有無限的森羅世界。所以,在佛典裡,“恆沙”不但象喻世界之多,而且象喻世界之小。而之所以能獲得這種感悟,是因為主體精神無限提升,高踞於宇宙人生的絕頂。此時俯視下界,一切的一切都微如塵煙。在佛家看來,諸法無常,諸相非相,動靜來去,都是無常幻影。不但大小相狀為空,就連微塵世界裡的眾生七情六欲也都是空的。“山河大地已屬微塵,而況塵中之塵;血肉身軀且歸泡影,而況影外之影?非上上智,無了了心”(洪應明《菜根譚》)。正因為有這樣的觀照,李商隱《北青蘿》才有“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的泯滅愛憎、心境澄明的超悟之境。有了世界微塵裡的認識,就會鄙棄塵中之塵的世人,更會鄙棄世人那卑微猥瑣的七情六欲,從而獲得泯除愛與憎的“上上智”。
    禅定觀照中的另一種感受是小大相即,破除分別。李商隱《題僧壁》:“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便表現了這種禅觀:芥子納須彌,須彌納芥子。“小時正大,芥子納於須彌;大時正小,海水納於毛孔”(《華嚴策林》)。《維摩經•不可思議品》:“以須彌之高廣納芥子中,無所增滅,須彌山王本相如故,而四天王忉利諸天,不覺不知己之所入,唯應度者乃見須彌入芥子中,是名不可思議解脫法門。”這種大小相即的空間觀念有助於破除大小相對的分別相,從而獲得精神的澄明解脫。
    佛教輪回觀認為,人的生命不只是限於現在這一生,還有所謂前生和後生。然而在禅宗那裡,三世的觀念已被超越。《景德傳燈錄》卷十二:“問:‘如何是高峰獨宿底人?’曰:‘半夜日頭明,日午打三更。’”什麼是高踞悟之巅峰的禅者?那就是半夜出太陽,日午時分敲打起報三更的鐘聲!在當下的瞬間中,即已包蘊著永恆。李商隱《題僧壁》:“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過去、現在、未來三世,都凝聚成當下的剎那,不可分辨,也毋庸去分別。在這一瞬刻間,超越了一切時空、因果。由於《題僧壁》“大去便應欺粟顆,小來兼可隱針鋒”、“若信貝多真實語,三生同聽一樓鐘”表達了特殊的禅宗時空感受,因此陸昆曾稱此詩:“義山事智玄法師多年,深入佛海,是篇最為了意。”(《集解》第1294引)
      2.不二禅觀,何圓何缺
    禅宗不二法門,超越了時空、圓缺、長短、是非、窮通、好惡、怨憎等一系列相對的物質現象和二元對峙的心理觀念,從而使人獲得澄明的情感體證。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一輪圓月,往往能觸發人們團圓、美滿的聯想和幸福、愉悅的感受。但以佛眼觀之,諸法無常,諸相非相,圓缺只是相對的概念,圓缺均幻,悲喜皆空。《景德傳燈錄》卷十四載,善導一日與仰山玩月,仰山問:“這個月尖時圓相向什麼處去?”善導說:“尖時圓相隱,圓時尖相在。”認為尖時圓相隱潛地存在,圓時尖相仍在圓中,尚是就知見而言。後來雲巖說:“尖時圓相在,圓時尖相無。”認為尖時雖不見圓相,而圓相不失;而月圓之時,尖相尚未形成。這仍是就知見而言。兩位禅師的解釋雖然不同,但都膠著於形象。後來道吾禅師說:“尖時亦不尖,圓時亦不圓!”這就超越了形象。因為尖圓的相狀,只是相互對待而言。如果在尖時心中沒有圓相與它對待,又何以知其為尖為圓?尖圓皆無自性,絕去相待,則尖無尖相,圓無圓相。這才是禅悟的境界。
    李商隱以其對無常幻滅感的深刻體驗,使他的思維超越了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的情感生發模式,而達到了一種全新的情感體悟之境。“初生欲缺還惆怅,未必圓時即有情”(《月》)。月亮初生未滿時,我們常常盼望它圓盈;將滿欲缺時,我們往往嗟歎它殘缺。殊不知,即使是在它圓滿的時候,也未必於人有情。牢落失意的世人習慣於把希望寄托在美好的將來,義山則透過一層,深刻地指出“未必圓時即有情”——縱是追求實現,好夢成真,仍不免歸於失望與幻滅!希望與失望相對而生,有了希望,就有了與之相對待的失望。人生充滿了無休無止的希望,一個希望實現了,便會恍然若失,於是另一個更大的希望便取而代之……人生像鐘擺一樣在希望與失望之間作無休無止的擺動。由此看來,月圓之時,甚至比將圓欲缺之時更為無情!因為將圓欲缺之時,還有希望;而已經圓滿時,只有失望!所以月缺也好,月圓也罷,都不必心隨境轉,虛擲情感,而要感悟到圓缺皆幻,悲喜皆空。這與法眼宗開山祖師文益禅師的觀花名句“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在體物超悟上,是何其相似!“未容言語還分散,少得團圓足怨嗟”(《昨日》)。世人都知道分離值得怨嗟,而不知團圓更加值得怨嗟。因為諸法緣起,緣聚則合,緣散則離,有相聚就必有分離,相聚的本身就意味著分離,短暫無常的相聚只能益發令人傷感!所以應當超越聚會、離別的二元觀念,揚棄聚歡、離悲的心理感受。詩人覺悟到,既然包括圓缺、聚離在內的萬事萬物都處在無常遷變中,就不妨用“坐忘”的禅學觀照來進行超越,把握現境,隨緣自適。
      3.把握現境,隨緣自適
    傳統佛教認為宇宙時間上是無限的,既有消有長而又無始無終。世界消長一周期中經歷成往壞空四期。壞劫來到時,大火災起,世界付之一炬。而在禅宗看來,瞬間即永恆,三生即剎那,對於悟者來說,當下的每一時刻即是永恆,即是過去、未來、現在,必須珍惜、把握。“年華若到經風雨,便是胡僧話劫灰”(《寄惱韓同年二首》其一)。要把握有限的時光,充分啜飲生命的甘美,不要拋擲尺璧,等到世界末日的來臨。“人生何處不離群,世路干戈惜暫分”(《杜工部蜀中離席》),雖然“離群”是人生的普遍現象,是永動的無常之流,但在分別之際仍當依依戀惜。
    飄轉在無常之流中的人,應當用一種超越的態度來對待人生。在李商隱詩中,具體表現為對自然景物的靜照觀賞、對山村野趣的忘我流連。自然清景,對紅塵喧囂的世人,具有淨化心靈、撫平躁動的效用。受無常左右的凡夫俗子,蟬蛻紅塵,就可以在大自然中獲得審美觀照。“坐忘疑物外,歸去有簾間”(《朱槿花二首》其二)。坐忘,即是從現實人生的無常因果鏈上掙脫出來,直面審美對象,超功利,泯物我。這是源於莊學,後來被禅宗充分汲取高高標舉的觀照山水自然的方式。在這種物我雙泯、境所同忘的審美觀照中,人的個體生命與整個宇宙自然高度渾一,超越了因果、時空、得失、是非,不受任何現實關系的規定、束縛、限制。鸢飛魚躍,花開葉落,都是無意識、無目的、無思慮的,而主體也只有在坐忘——無心、無目的心境中,才可能感受到它的美。在這種心境下創作的詩歌,也就自然而然地帶上了禅意。《北青蘿》:“殘陽西入崦,茅屋訪孤僧。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獨敲初夜磬,閒倚一枝籐。世界微塵裡,吾寧愛與憎。”訪而不遇,寒雲路遠,意境頗似韋應物“落葉滿空山,何處覓行跡”。而在禅宗那裡,描繪禅的三種境界的第一境便是“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是象征尋找禅的本體而不得的情況。“落葉人何在,寒雲路幾層”,無意於說禅而暗合禅旨,天機湊泊。在這類詩裡,詩人感情恬淡自然,物象空靈靜谧,彌漫著似霧似煙、幽遠寒靜、空靈澄澈的禅的氛圍。《高松》:“高松出眾木,伴我向天涯。客散初晴後,僧來不語時。”則直契本源,廓爾忘言。同樣,與爾虞我詐、勾心斗角的世俗人際關系相比,純樸厚直、了無機心的田叟也能使詩人感受到返樸歸真的禅意。“荷衰翁似有情,相逢攜手繞村行。燒畲曉映遠山色,伐樹暝傳深谷聲。鷗鳥忘機翻浃洽,交親得路昧平生。撫躬道直誠感激,在野無賢心自驚”(《贈田叟》)。
    在瞬間即永恆的觀照方式中,不論你所處的是何種境界,只要以一種超越的襟懷來對待,便會在常人不堪忍受的苦境中,產生出審美愉悅。《宿駱氏亭寄懷崔雍崔衮》:“竹塢無塵水檻清,相思迢遞隔重城。秋陰不散霜飛晚,留得枯荷聽雨聲。”本來,秋陰不散,引愁起恨,是一種觸發相思的淒涼之景。但既然認識到“相思迢遞隔重城”,認識到相思無益,不把期望寄托於將來的團聚,而是把注意力放到對現景的觀照上,便會發現這是一個“無塵”的清幽雅潔之境,在清幽的境界中,沙沙似雨的枯荷聲竟如同空谷足音令人欣慰。秋陰、枯荷、雨聲這些物象,漸漸凸現了出來,展示著它們自身,默默地吐露著光華。這正是佛家的即事而真的現量境界。詩人欣慰地發現,秋陰能夠延遲霜期,能夠“留得枯荷聽雨聲”以慰相思寂寥,反而是一件妙事。黯淡的物象,由於詩人忘懷得失的靜觀,反而顯現出亮麗溫馨來。
    由於對人生幻滅感的刻骨銘心的體驗,詩人對瞬間的美表現出如火如荼的鐘戀。《花下醉》:“尋芳不覺醉流霞,倚樹沉眠日已斜。客散酒醒夜深後,更持紅燭賞殘花。”無常剎那,轉瞬成空,花期短暫,詩人整整觀賞了一天,意興猶濃。酒醒神清時,縱然花已凋殘,又何妨繼續細細品賞。花開有花開的風情,花殘有花殘的韻致。且秉紅燭賞殘花,明日落紅應滿地。只有對美的幻滅有切骨入髓感受的人,才能有如此香韻袅袅的情懷。
      4.詩佛摩诘,情禅義山
    在唐代詩人中,以禅入詩的代表人物是王維。兩人的禅詩相比,有以下幾個方面的不同:(1 )從禅詩的內容方面看:王維的禅詩偏重於對天然靜趣、山水清音的感悟,表現了自然界清幽、靜谧、肅穆的情趣,和詩人任運自然、物我兩忘的襟懷,透露著禅悅灑脫的高人風致。而李商隱的禅詩偏重於對世事無常、情感幻滅的體證,表現了對失落的咀嚼、對無常的反省、對執著的超越、對超越的執著,流漾著芳菲馥郁的詩人情懷。王維表達了禅宗潇灑絕塵、澄心靜慮的一面,而李商隱表達的則是禅宗立處皆真、至情至性的一面。如果說王維是詩佛的話,那麼李商隱則堪稱情禅。(2 )從詩境創造的角度看:王維禅詩創造了一個個空靈渾融的藝術意境,花事問花,菊事問菊,他沒有站在事物的外部,而是化成流水、行雲、青苔、辛夷花的本身,物我渾一,神與物化。禅意的自然滲入,使得他的禅詩情、景、理、事水乳交融,禅味、禅趣、禅境,在似有似無間,可以神會,難以跡求,從而收到拈花一笑、令人尋味不盡的藝術效果,成為“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鏡中之象,言有盡而意無窮”(《滄浪詩話•詩辨》)的盛唐禅詩的極品。而李商隱往往直接采用禅語入詩,在意境的渾融上較王維略遜一籌。但是,在李商隱的作品中,也有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的詩篇,雖然只是鳳毛麟角,卻具有驚天地泣鬼神的情感魅力,最負盛名的《錦瑟》即是其一。
      5.錦瑟無端,禅情有跡
    在李商隱詩中,《錦瑟》也頗有禅學意味:“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此詩之所以脍炙千古,潛蘊著禅學韻味也是原因之一。這種禅學韻味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1)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禅宗教義的理論基礎是佛教大乘空宗般若學。般若智要人們認識現實世界的虛妄,從而超越一切色相,達到彼岸淨土。般若學認為,宇宙本體是空的,現實世界不過是種種虛幻現象的結集,人們所見的不過是些假相,而假相非相。《金剛經》:“如來說一切諸相,即是非相。”既無客觀世界,也無與之對應的主觀世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錦瑟華年是時間的空,莊生夢蝶是四大的空,望帝鵑啼是身世的空,滄海遺珠是抱負的空,藍玉生煙是理想的空,當時已惘然、追憶更難堪的“此情”是情感的空……然而正是在這空中,幻出錦瑟華年等一系列色相。作者見色生情,傳情入色,因色悟空,又因空生色,陷入難以自拔的深淵。(2 )無常感,夢幻觀。“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莊生蝶夢,幻滅迅速。望帝鵑啼,如夢似煙。珠淚晶瑩,忽爾被棄;玉煙輕袅,臨之已非。深谙無常之理的詩人清楚地知道,錦瑟華年的美滿,終將離自己離所愛而去,替代這美滿幸福的,將是淒迷欲斷的蝶夢,椎心泣血的鵑啼,寂寥映月的珠淚,隨風而逝的玉煙……果然,人生無常,疾於川駛。剎那間歡愛如煙,剎那間青絲成雪。這種夢幻之感,即使在當時已惘然無盡,又何況如今獨自撫思!(3)求不得苦。莊生曉夢迷蝴蝶,抱負成虛; 望帝春心托杜鵑,理想幻滅。玲珑剔透的滄海明珠,本為稀世珍寶,如今卻只是在明月映照之下,成盈盈之“珠淚”,獨自被遺棄在滄海;自己追求的對象,如同藍田日暖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於眉睫之前。凡有所求,皆是痛苦:錦瑟弦斷,卻期求情愛之杯盈滿;華年煙散,卻期求時光之流凝駐;莊生夢迷,卻期求生命之樹長青;望帝鵑啼,卻期求春色不再凋枯;珠淚不定,卻期求好夢不再失落;玉煙明滅,卻期求能真切地把捉……
    錦瑟華年所經歷的種種人生遭際、人生境界、人生感受,是如此的淒迷、無奈、失落。然而,也正是這種色空感、無常感、夢幻觀、求之不得的哀楚,形成了李詩哀感頑艷的藝術魅力。
      三、耽著色相的執迷歌吟
    禅學不二法門,超越時空、因果、色相、物我。如果耽著物欲,特別是色欲,就是迷,就破壞了悟境。佛教認為,導致人生痛苦的根源在於無明,即與生俱來的欲望,種種欲望中尤以對美色的貪溺為罪大惡極。佛教把女色視作糞穢,對於耽溺美色的凡夫俗子更是大張撻伐。“女色者,世間之枷鎖,凡夫戀著,不能自拔;女色者,世間之重患,凡夫困之,至死不免”(《菩薩呵色欲經》)。“諸煩惱中愛緣所合,此最為重,如是煩惱深徹骨髓”(《大寶積經》卷七八)。佛家認為,女色本不淨,而世人卻往往作“淨想”,認為女色美好可愛,這就是“顛倒想”。所以應當修習不淨觀,把女色想象成種種惡穢之狀,把女性的身體看作是“革囊盛臭”,即可調適身心。佛家認為,世人見到美色,便生起種種非分之想,從而生起種種憂郁、痛苦、恐怖,這就破壞了原本安寧祥和的心態,染污了潔淨澄明的本性,所以參禅學道者務必要遠離愛欲。考察李商隱的創作,我們不難發現,在痛苦之際向佛學尋求超越的李商隱,對女性的情感態度恰恰是佛家所深惡痛絕的“顛倒想”!
      1.認幻成真,執迷不悟
    生命欲望會引起種種痛苦,對女性美的愛戀會破壞心態安寧,李商隱在理智上也有體察,其《唐梓州慧義精捨南禅院四證堂碑銘•序》雲:“俯愛河而利涉,靡頓牛行。”即是贊歎佛菩薩像牛王一樣,心志堅定、穩如磬石地度過愛欲之河,毫不顧盼留連。但理智的認知,並不等於情感的超越。如果說李商隱在觀賞自然景致、與鄉村野老閒話、與禅僧圍爐夜坐時,還能“坐忘”,還能從世俗欲網中超脫出來的話,那麼,一當他面對花容月貌、國色天香的女性時,詩人的激情又重新熾熱地燃起。“大執真無利,多情豈身由”(《即目》),“多情真命薄,容易即回腸”(《屬疾》)。他清楚地知道,生命中的一次次邂逅,論其總趨勢(大執)終歸是相思無益,然而情之所鐘,正在我輩,他偏偏不能割捨!“巫峽迢迢舊楚宮,至今雲雨暗丹楓。微生盡戀人間樂,只有襄王憶夢中”(《過楚宮》)。襄王夢中與巫山神女的歡會,是超出“人間樂”的至真至美的情愛。對這種情愛,義山則既深感向往,又深感其虛幻;既深感其幻滅,又堅韌不懈地追求!“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無題》),至死不渝,銘心刻骨,抽刀斷水,欲罷還休,如同怨鬼般的執著!真可謂“欲火入心,猶如鬼著”(《大集經》卷三八)。明知其幻滅卻偏偏執著地追求幻滅,豈非“顛倒想”,豈非執迷不悟!正如他在《上河東公第二啟》所說:“猶恨出俗情微,破邪功少!”由此看來,“入不二法門,住第一義谛”(《上河東公第三啟》)在大多數情況下,對他僅僅是個遙遠迷離的禅的夢而已。
    《金剛經》說:“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一部《金剛經》的要旨,就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整個中國禅宗的要旨,也無非是“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禅宗主張“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度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主張人心應當像鏡子一樣,物來斯應,物去則空,只是平靜地反映外物,而它的本身並不注入任何情感。否則,就是塵埃,就是執著,就是沉迷。而李商隱的愛情詩,卻極多追憶過去、哀吟現境、期盼未來的作品,與禅悟大相悖離。這些作品中尤以追憶過去的歡會、懸想兩地相思寫得最為成功,像《燕台詩》“雄龍雌鳳何處所,絮亂絲繁天亦迷”。入木三分地寫出了對所愛的酷烈相思。《無題》“曉鏡但愁雲鬓改,夜吟應覺月光寒”,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地懸想對方的生活場景、感情意趣,成為脍炙人口的絕唱。這些住於過去,住於現在,住於未來的詩作,在禅宗看來,恰恰是典型的迷者的呻吟。李商隱詩歌的情感生發,多是根塵相接的產物,結果春蠶作繭、蠟炬成灰,用萬縷情絲捆縛著自己,用千珠紅淚銷融著自己。即使他有一定程度的禅悟體驗,然而,骨子裡仍透露出對生命、對感性的至死不渝的執著。
      2.禅意深淺,且當榷論
    李商隱詩歌契合佛旨,是人生體驗層面的契合,是精神感悟層面的契合,而不僅僅是語詞字面、名相義理上的契合。李商隱以其獨特的詩人氣質,直覺地體證到佛教諸法無常、有求皆苦、色即是空的真谛,並且運用禅學觀照,在一定范圍內超越了這種痛苦。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李商隱的創作體現了詩禅相通的特征。但是,有的論者卻片面地誇大了李商隱詩歌中的佛學意識,這是必須澄清的。
    第一個注義山詩的是釋道源。為什麼清淨佛門的僧人來給李商隱詩作注,石林認為:“佛言眾生為有情,此世界情世界也。欲火不燒燃則不干,愛流不飄鼓則不息。詩至義山,慧極而流,思深而蕩,流旋往復,塵影落謝,則情瀾障而欲薪盡矣。春蠶到死,蠟炬成灰,香銷夢斷,霜降水涸,斯亦箧蛇樹猴(注:箧蛇:佛教認為,地、水、火、風四大與心識和合,構成了人身。而組成這個人身的地水火風,如同四條毒蛇共居一箧,常常擾動不安,給人帶來病害諸苦;《大日經•住心品》分述六十種心相,最後一種為猿猴心,謂此心如猿猴,攀援外境。《心地觀經》八:“心如猿猴,游五欲樹。”)之喻也。且夫螢火暮鴉,隋宮水調之余悲也;牽牛駐馬,天寶淋鈴之流恨也;籌筆儲胥,感關張之無命,昭陵石馬,悼郭李之不作。富貴空花,英雄陽焰,由是可以影視山河,長挹三界,疑神奏苦集之音,何徙證那含之果。寧公稱杼山能以詩句牽勸令人入佛智,吾又何擇於義山乎。”(《有學集》卷十五)
    石林這段話可以歸結為兩個意思,其一是李詩表現了情感的極度消耗,將生命的所有能量耗盡,也就會幡然悔悟,從而獲得心理的安寧。佛典稱俗世為“有情世間”。佛教的“世”有遷流、“毀壞”的意思,“世間”就是不斷遷流變化的世界。“有情”指有情識的生物,也稱為“眾生”。既然是有情世界,無明愛欲與生俱來,那麼,要證得菩提智慧,就不妨縱身欲望之流,讓情欲之火徹底焚毀自己,讓愛欲橫流,肆意泛濫。等到情愛之薪成灰,情愛之河涸斷,就會自然而然地發現無明愛欲只不過是空花而已。
    對情感的幻滅,義山體驗尤深:“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香銷夢斷,絲盡淚干,情焰熾然,終歸灰滅。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集解》第1472頁引朱鶴齡語)這種體驗也確實離悟不遠。參禅講究大死大活,講究大疑大悟。禅宗也主張“煩惱即菩提”,主張“火中生蓮花”,認為在世俗的欲望中也可以證得菩提。然而,從李商隱創作的本身來看,他即使到了薪盡河干的地步,也仍然執著於幻滅中的追求,韌性的執著、不渝的追求從來就沒有停止,因此,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徹悟過!有佛學意趣、禅學感悟和徹底的開悟不能畫等號。即以《無題四首》(其二)而論,“詩雖千回百轉,而終歸相思之無望;然於絕望之悲哀中,又復透出‘春心’之不可抑止與泯滅”(《集解》第1483頁評)。李商隱的詩歌,表現了對感性生命的無償肯定,對青春美貌的極度渴慕。即使是追憶華年的《錦瑟》,明明“知其有情皆幻,有色皆空”(《集解》第1429頁引葉矯然語),仍然流露出對生命、感性的深沉眷戀。因此,說抒寫情感的極度消耗是為了徹底斷滅情感,並不符合李商隱詩歌的創作實際。因為縱身激情之流,在佛家看來,畢竟是蒸砂為飯,成不了正果的。
    石林的第二個意思是李商隱詩歌表現了無常之苦,因此,他是以詩歌的形式讓人體驗箧蛇樹猴的無常恐怖,從而勸人歸入佛門。春蠶到死,蠟炬成灰,確實表現了被無明(愛情)驅動之人對外境的攀援(對青春美色的眷戀),就像彌猴喜歡攀樹一樣,心逐境起。由於有了種種攀援,於是引起了生命的擾動不安,最終導致四大的離散,生命的解體。然而,問題的關鍵是,李商隱對無常的情感態度。他以詩人的直覺體證到無常,驚歎於無常——隋炀帝鑿河南游,艷稱當時,唯余水調悲吟;唐明皇寵愛玉環,風流一世,僅剩淋鈴哀曲。輔佐劉備能征慣戰的關羽、張飛,仍不免被人誅殺;安定唐室功勳赫赫的郭子儀、李光弼,終難逃無常鐵腕;帝王將相,蓋世英雄,無一幸免地沉淪於無常之流。海誓山盟的愛情,掀天揭地的偉業,確實如空花,如陽焰!然而李商隱創作的目的,卻絕不在於“先以詩句牽,後令入佛智”(白居易《題道宗上人十韻》),並不在於用詩歌來演繹佛家苦、集、滅、道四聖谛,以證得斷除欲界一切迷惑的阿那含佛果。他只是想通過他杜鵑般的歌喉,用泣血的歌吟,引起人們對人生意義、存在價值的深刻反省,引起人們對生命、感性的深情眷戀。他本身就沒有透過情色牢關,衷腸似火,又豈能予人以菩提甘露的清涼?“凡說空,則先說無常。無常則空之初門。初門則謂之無常,畢竟則謂之空”(鸠摩羅什《維摩诘經注》卷三)。李商隱僅僅達到了空之“初門”,離“畢竟”的“空”還未達一間,因為作為一個詩人,他空不了對人生的愛,空不了作為其詩歌靈魂的熾烈情感,以致於“落愛見坑,失菩提路”(《楞嚴經》卷六),“因諸愛染,生起妄情”(同上卷八),因此,他終究不可能達到佛教所要求的“勤斷諸愛見,便歸大圓覺”(《圓覺經》卷上)的絕情棄愛的境地。實際上,《楞嚴經》等佛教經論裡對諸天情欲的細膩描寫,在某種程度上已顯露了佛教徒對人間情欲的艷羨。相形之下,李商隱對情愛的執著則顯得真誠得多。此情無計可消除,若論相思,佛也眉兒皺,又何況是綿邈缱绻的多情種子?因此,沒有必要將李商隱的詩硬行套入佛學理念。陶文鵬先生在評論研究王維詩歌的某種傾向時說:“對於王維山水詩中詩情、畫意和禅理的關系,我們應該有一個全面、辯證的認識,既要挖掘詩中深層的禅理意蘊,又不能把這些優美的詩僅僅看作是佛教理念的圖解。”(《中國禅詩鑒賞辭典》第169頁)此言堪為研究者藥石。 在研究古典詩歌與佛教的關系時,應從作品的本身出發,切不可斷章取義,將一兩條詞語從原文中割裂開來,進行圖解式的索隱比附。否則,就會喪失詩歌本身的優美,偏離作品本身,將研究導入誤區。
    李商隱以其獨特的感情體驗,感悟到了有求皆苦、無常幻滅的佛教真谛,並汲取佛學思想,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痛苦,消解了痛苦,從而使其詩歌具有佛學意趣,使他的詩歌增添了悲怆之美、超逸之美。這是研究李商隱詩歌值得深入挖掘的問題。然而,這種宗教超越對李商隱來說,只是局部的,從總體上看,他的詩並不是對佛理的簡單演繹,不是導人入佛智。片面誇大李商隱詩中的佛教意識,會把研究導入誤區。李商隱明知追求幻滅,色相皆空,仍然跳不出情愛牢關,仍然對理想、青春、愛情、感性熱情讴歌、無比眷戀,走向了與佛學離情去欲、心不住境的相反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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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以此功德,莊嚴佛淨土。上報四重恩,下救三道苦。惟願見聞者,悉發菩提心。在世富貴全,往生極樂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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