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家以前,朋友們給我取的綽號為“千萬個為什麼”。他們常常向我發布一些新鮮的見聞,或者討論有關人生的見地。交談的過程中,我習慣於聆聽和思考,我會在許多被認為理所當然的結論面前加上一個“為什麼”。
出家之後,我又把“為什麼”帶到了寺院。缺乏社會經歷使我對一切所謂“正常現象”都抱持著單純的疑惑。我發現人們通常都會把簡單的事情變得錯綜復雜,光怪陸離的人生百態使生活更富戲劇性,但他們深入其中無知無覺。相反,當我用佛陀的教法解決困惑時,那些站在對面的人們卻有了“千萬個為什麼”。
在上海的出租車上,我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思想交鋒。
出租車坐了一輛又一輛,司機換了一位又一位,他們的問題尖銳,言辭犀利,想法雷同。當他們的激動遇到我的淡定時,他們就會變得更加激動,以至於忘了紅停綠開路要怎麼走。
一些常識性的問題屢見不鮮。譬如:你才多大啊,為什麼選擇出家;出家是不負責任、不孝父母的表現;我要是你父母,死也不讓你出家。乃至於咄咄逼人一路追問:“你們為這個社會貢獻了什麼”以及“精神騙子”與“寄生蟲”。
雖然是老生常談的問題,但我依舊可以面帶微笑,條理分明地給出答案,即使再問一千遍一萬遍,我相信我能不厭其煩地繼續下去,只要你有需要,我就不會拒絕。即使你們質問的口吻與不容置喙的態度多少顯得粗魯不禮貌,但也因此讓我對佛陀的信仰堅固不可動搖。因為佛陀說:南閻浮提眾生,其性剛強,難調難伏。我所面對的問題不過是小小意思。所以我內心充滿感恩,感恩你們贈予我宣說佛法的機會,哪怕只是一個字讓你種下善根,我也滿心歡喜。
當你們振振有詞地提出某寺方丈如何如何;某寺和尚如何如何;某寺尼姑如何如何時,我很慷慨地告訴你們,對於從校門直接進入佛門,未曾涉世半步,在大山裡的古老寺院住了整整七年的我來說,那些已經道聽途說過N次的問題依舊讓我感覺沉重和難過,我難過自己有這樣的業障聽到此等過失。
如果我保持沉默,也許你們會很知趣地安靜下去,然後斬釘截鐵地堅持著“佛門並非清淨之地”的觀念,或者會因為我今天的沉默而固執己見,生生世世對佛法生不起信心,也沒有解脫的可能。思及此,我寧可放下一貫的靜默與優雅而選擇針鋒相對,問一答十。不是為了秀口才,而是為了捍衛正法。我無意於跟你們討論事件虛實,或者為某人洗刷清白,清者自清,濁者自濁,討論毫無意義。
我是帶著極度純真的理想出家的。最初聽到類似的非法之事我會難過得哭泣。可是佛陀早在兩千五百年前就悲心切切地宣說了末法時代的種種不如法現象。這是一個本自缺憾的娑婆世界,要在不圓滿中尋找一個圓滿,無疑是自討苦吃。
在這段短暫的旅程中,人人都是戴著不同的有色眼鏡打量世界,誰也不要以為自己所見到的就是真相,除非你證悟,否則你永遠看不到真相。我只能說,我絕不會因為少數不合格的司機而否認整個出租車行業。你呢,你是否可以不以少數不合格的僧人而否定整個佛教。如果你可以接受缺憾,你就可以接受真理。
也許我給出的答案不見得是你想要的。所以你一路上喋喋不休,面紅耳赤地辯駁,甚至認為坐在你車上的小尼姑有些強詞奪理,冥頑不靈。我並沒有絲毫想要激怒你們的意思,你們可能很期待看到我怒火中燒,理屈詞窮的模樣,我很抱歉沒能符合你們的心意。
你們固執地認為我沒有享受過七情六欲的人生“不值得”,於是我問“什麼樣的人生才值得”,你們卻手握方向盤茫然無語。如果以苦為樂是你們的本領,我只能服輸,在五欲六塵中我找不到幸福與歸宿。當你又搖頭又歎息,萬分無奈地說“你這麼年輕出家,我一點也不同情”時,我發現我內心對你充滿無限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