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門馬甲最多的和尚——弘一大師
——淺談弘一大師的二百三十五個馬甲
李叔同,一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人物。他出生豪門,曾留學日本。作為藝術家,他是個全才,詩詞、篆刻、書法、繪畫、戲劇、音樂,無一不精,且隨便一樣,都足以青史留名。他與意氣相投之士應酬唱和,自謂“二十文章驚海內”;他是中國話劇史上第一個社團——“春柳社”的中堅,並且還粉墨登場,扮演的女優姿態秀美;他還是“西泠印社”的重要人物,其金石篆刻頗為時人所重;他的書法堪稱一絕,尤其是後期作品,古樸凝重,無絲毫人間煙氣,備受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等人的推崇;由他填詞創作的歌曲《送別》,至今傳唱不衰-—-一。作為教育先行者,他桃李滿天下。豐子恺、潘天壽、劉質平、吳夢非、曹聚仁等許多中國近、現代文藝史上響當當的人物,都出自其門下。
他在對弟子們施行藝術教育的同時,也給他們留下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偉大的人格力量,在弟子們心中,自有其含威不露,自重自愛的人格魅力。他還是個拋妻別子,毅然削發為僧,誓捨身命,弘揚律法的得道高僧。黃卷青燈,芒鞋破缽;明倡佛法,潛挽世風。二十年如一日,被譽為中興南山律宗第十一代世祖。他是佛門弟子心目中景仰的精神領袖,是一座無法逾越的精神豐碑。
與其所取得的成就相應,李叔同的名號同樣令人眼花缭亂,目不暇接。所謂名號,名字與別號。傳統的中國人除姓名之外,向來都有表示志向、情趣的字和號。李叔同更不例外,在中國近、現代的名人中,其名號之多,絕對是數一數二的。劉質平《弘一上人史略》共收二百個”(1),林子青《弘一法師年譜》略去不常見的,尚收一百五十個(2),而柯文輝在《曠世凡夫——弘一大師傳》中則收錄了二百三十五個之多(3)。
一個時期以來,李叔同備受關注。但世人的眼光多聚集在他取得的藝術成就、他的出家以及出家後的苦行僧生涯等這些富有傳奇色彩的事件上,而對於一些細微之處卻很少涉及。其實,小中能見大,微處可知著,從李叔同的百余個名號中也能夠了解他在各個時期不同的心態和性情,洞悉其豐富復雜的精神世界。小小名號,折射出大師永恆的人格魅力。作為一個景仰大師高風亮德的後輩,從這個獨特角度,去做一番探索,其過程不但是有意義的,同時也是有趣的。
上篇:弘一大師的文名
李叔同雖然也曾出洋留學,接受過新思潮的熏陶洗禮,但就其本質而言,到底還是個嚴格意義上的傳統文人。這一點,不僅從他筆下的那些詩詞歌賦中一目了然,也可以從他的名號中窺個究竟。仔細考察李叔同在家時的名號,發現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特點:文人味十足,傳統文化意味濃厚,顯示出主人很深的國學功底。
早期的“成蹊”,語出《史記.李將軍列傳》:“諺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雖小,可以喻大也。”(4)典故中的“李”乃樹名,與作為百家姓之一的“李”連用,一語雙關,意味深遠。“漱筒”,漱,滌也,《禮記.內則》雲:“冠帶垢,和灰清漱。”;(5)繭之性為絲,然非得工女煮以熱湯而抽其統紀,則不能成絲。””’舒統,原來是展開絲緒。“醵纨閣主”,醵,酒名;纨,白色細絹。
最為人們熟知的“叔同”一名,多數的專著都未有詳細注解,惟徐星平《弘一大師傳》中借李鴻章之口而言之:
“李—叔—同,”李鴻章鎖緊雙眉,反復吟哦著李叔同三個字。忽地眼睛一亮,笑道:“伯仲叔季叔者排行第三,又是三夫人所生,正是‘叔同’,妙極!妙極!”——(7)
然徐著故事色彩較濃郁,此說是否乃其本意,尚不得知:但即有此說,姑錄以存照。
李叔同名號的另一個特點是不斷隨著環境、心態、事件而變化。一九‘)五年二月,二十六歲的李叔同不幸喪母,他遂改名為“哀”,字“哀公”。這時期,時局的變換、個人的前途、母親的新故,都苦苦纏繞著他,使他難以看到希望所在。於是,他毅然走出國門,來到異國他鄉。走前,李叔同填了一首詞,頗能表現出他此時的孤悶與憤恨:
《金縷曲》——留別祖國,並呈同學諸子(8):“披發佯狂走。莽中原,暮鴉啼徹,幾枝衰柳。破碎河山誰收拾,零落西風依舊,便惹離人消瘦。行矣臨流重太息,說相思,刻骨雙紅豆。愁黯黯,濃於酒。漾情不斷凇波溜。恨年來絮漂萍泊,遮難回首。二十文章,驚海內,畢竟空談何有。聽匣底蒼龍狂吼。長夜淒風眠不得,度群生哪惜心肝剖。是祖國,忍孤憤。”
在日留學期間,李叔同初名為“岸”,高傲偉岸之意。入“春柳社”,改為“息霜”,息,歎息也;霜有二解:一喻高潔,陸機《文賦》:“心懔懔以懷霜,志眇眇而臨雲。”二為年之代稱,賈島《渡桑干》:“客捨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9)是目睹了社會的黑暗腐朽,為自己的高潔品行而發出深深感歎?還是感慨青春已逝、韶華不在?亦或兩者兼而有之?一九一六年在虎跑寺斷食後,改名欣,號欣欣道人。大概是找到了修煉身心的好方法,連筆名也一改往日的莊重正統,變得輕松歡快起來。
一九一二年,辛亥革命成功,民國建立,聽到消息的李叔同欣喜若狂,再一次改名為“凡”,仿佛孫中山先生倡導的“民權、民主、民生”三大主義已然實現,並寫下名作《滿江紅.民國肇造》”(10):
皎皎昆侖,山頂月,有人長嘯。看囊底,寶刀如血,恩仇多少。雙手撕開鼷鼠膽,寸金鑄出民權腦。算此生,不負是男兒,頭顱好。荊轲墓,鹹陽道,聶政死,屍骸暴.盡大江東去,余情還繞。魂魄化成精衛鳥,血花濺作紅心草。看從今,一擔好河山,英雄造。”
除上述外李叔同在家時尚有文濤、庶同、俗同、嬰、李廬主人、黃昏老人等其它名號。
下篇:弘一大師的法號
在李叔同的兩百余個名號中,尤以出家後的居多。除去用的次數最多、最為世人熟知的法名演音,號弘一之外,其它各種法號不勝枚舉,可謂異彩紛呈。
有一時期喜“月”字,遂有論月、月臂、一月、月音、月镫、如月、慈月、善月、勝月、真月、如月等法號行世。喜“玄”字,遂有玄入、玄會、玄明、玄門、玄策、玄榮等。喜“如”,有如月、如眼、如說、如實、如智、如理、如空等。
更多的名號中包含著佛教義理。如智身、智幢、智炬、智入、智門、智镫、智眼、智藏、智境、智理中,幢是指佛教的經幢,即刻有佛經的石柱;镫,即燈;炬者,火把也;藏,佛家經典的總稱。慈目、慈力、慈風、慈捨、慈月、慈觀、慈镫、慈藏等使人感受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佛家慈悲情懷。無有、無盡、無得、無說、無厭、無等、無所、無縛、無依、無住、無作等說盡紅塵俗事的萬般皆空,一無所有。大心、大山、大明、大慈、大誓、大舟、大捨、大安中,明顯可以看到大慈大悲的法師誓身化作慈航,為度世人脫離紅塵苦海而甘願捨棄一切的自我犧牲與奉獻精神。一九三二年弘一法師在廈門妙釋寺所做《{淨土法門)大意》的演講中說:“修淨土宗者,應常常發代眾生受苦心。願以一肩負擔一切眾生,代其受苦。所謂一切眾生,非限一縣一省,乃至全世界。——凡此一切世界之眾生,所造種種惡業,應受種種離苦,我願以一人一肩之力完全負擔。”(11)弘一法師是這樣說的,更是這樣做的。為勝、為依、為明、為首、為導、為炬、為趣、為護、為歸、為捨,體現出弘一法師的人生目標與追求。善月、善知、善思、善惟、善解、善愍、善夢、善觀、善攝、善量、善臂,顯示了弘一法師思考人生意義,追尋生命價值的不懈努力。勝力、勝月、勝音、勝行、勝幢、勝髻、勝臂、勝镫、勝願、勝解、勝祜、勝慧反映出弘一法師的人性情趣所在。
弘一法師早年在各種苦惱、焦慮、抵牾、磨砺的交替作用中皈依三寶,由俗而僧,完成了生命中的一次再生。世人言此,多為逃避、隱遁、幻滅之說。其實一言以蔽之,不外是做人過於認真,存在與幻滅的思想斗爭過於激烈。他一生無論做人做事極其認真,早年做藝術家、教育家時如此,到了晚年,更加與自己“較真”,決不含含糊糊,放任自流。弘一法師晚年自號“二一老人”,關於這個名號,他在一九三七年三月二十八日廈門南普陀寺所做的著名演講《南閩十年的夢影》(12)中,有過詳細敘述:
“回想我在這十年之中,在南閩所做的事情,成功的卻是很少很少,殘缺破碎的居其大半。所以我常常自己反省,覺得自己的德行實在十分欠缺。因此,近來我自己取了一個名字,叫‘二一老人’。“什麼叫‘二一老人’呢?——記得古人有句詩‘一事無成人漸老’,清初吳梅村(偉業)臨終絕命詞有‘一錢不值何消說’。這兩句詩的開頭都是‘一’,所以我就用來做自己的名字,叫做‘二一老人’——”
南閩十年,正是弘一法師明倡佛法,廣結善緣之時。此時的法師,已在海內外各界人士中享有極高聲譽。越是聲高名重,弘一法師就越是謙虛謹慎,坦言自己一錢不值,一無是處。在他身上看不到有絲毫驕傲自滿,豈止如此,法師對待自己簡直是苛刻異常。做《南閩十.年夢影》的次年,在同一地點,弘一法師又做了《最後之忏悔”(13)的演講:
“我常自己來想:啊,我是一個禽獸嗎?好像不是,因為我還是一個人身;我的天良喪盡了嗎?好像還沒有,因為我尚有一線天良,常常想念自己的過失一一。雖然如此,但出家以後,一直到現在,便大不相同了。因為出家以後二十年之中,一天比一天墮落——身體雖然不是禽獸,而心則與禽獸差不多;天良雖然沒有完全喪盡,但是昏聩糊塗,一天比一天利害。抑或與天良喪盡也差不多了!一—”
這種赤裸裸地拷問靈魂的方式令人感到無比震撼!聯想到弘一法師臨終絕筆“悲欣交集”四個字,我們不難看出,法師雖然形式上斬斷情緣,跳出了三界火宅;但就起精神而言,卻一刻也未能放下紅塵中事——作為藝術家時如此,作為教育家時如此,作為高僧大德時依然如此,綜觀其一生,被緊緊包圍纏繞,揮之不去的,就是一個“情”字。否則,他所悲者何?所欣者又何?也就是說,弘一法師未能如願以嘗,他指望出家後能夠逃避躲開的東西,其實一直伴隨著他。人,只要活著,就必定會有正常的情欲,必定會有煩惱和痛苦。世間許多事,逃是逃不掉,躲也躲不開的。
“我近來每每想到‘二一老人’這個名字,覺得很有意味。這‘二一老人’的名字,也可以算是我在南閩居住了十年的一個最好紀念。”(14)從這段話中,完全可以看出‘‘二一老人”是法師的“夫子自道”,是南閩十年生活最真實的切身感受,是南閩十年生活的一個縮影。
“昙肪”,昙的意思是密布的雲彩,防指天剛亮,意謂濃雲散去,光明初現。晚晴老人,取自唐李義山詩《晚晴》“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15)。澹濘道人,澹,動蕩也:濘,爛泥。“僧胤”、“弘裔”中的胤和裔,都是後代的意思,表明自己苦心向佛,意志堅強。弘一法師是把佛教當作事業來做的,這一點,是其人生的最大意義所在,是其同時代許多人無法望其項背的,也是他深受世人景仰、成為中國近、現代史上聲名赫赫的傳奇人物的根本原因所在。
李叔同(弘一法師)的名號尚有許多,未能一一提及。在所有名號中,在家時以“李叔同”,出家時以“弘一法師”最為世人所知,使用時間最長、次數最多。從目前所掌握的兩百余個名號來看,出家後的法號約占八成。這些法號中有幾個字是佛教典籍中經常出現的,如“智”、“镫”、“善”、“無”、“勝”、“慈”、“為”、“大”、“玄”、“音”等,深得法師喜愛,所以使用次數也就相對頻繁。與此相對,有些法號則使用次數極少,不過一兩回。總而言之,李叔同(弘一法師)的每一個名號都是其一段生活軌跡的寫照,都是其內心復雜情感不自覺的流露,都是他六寸.三載人生經歷镌刻下的深深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