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雞記錄
《蕅益大師見聞錄》記載:湖北有個讀書人,心地正直,剛好陰曹地府第七殿缺人,閻王就請他暫時代缺。每隔幾天,他就必須去陰間處理事情,他的工作只是檢查登記簿,並不需要判案。
有一天,他看到簿子上登記了他太太的一條罪狀:偷鄰居一只雞,連雞毛一共重一斤十二兩。於是他把這頁折起來作記號。回到陽間後,他火冒三丈地質問妻子:“你怎麼可以背著我偷鄰居的雞?還殺雞。”妻子連連擺手:“我沒有我沒有。”見妻子不承認,他更生氣:“你還想抵賴?陰間簿上已經有記載了,你盜殺鄰雞,連毛一斤十二兩。”妻子這才坦白:“那天我在院子裡曬東西,鄰居家的雞跑來搶著吃,我就撿起石頭砸死了它。因為怕鄰居罵,只好把雞藏起來,還沒動過呢。”夫妻倆就把死雞拿出來秤,不多不少,剛好一斤十二兩,他們十分驚異,簿子上登記的實在太准。於是他們就折合市價,連同死雞,拿去賠償鄰居,請求他們的原諒。
不久之後,讀書人又到陰間上班,拿出登記簿來看,折角的痕跡還在,而太太的罪狀已經消失了。
三 生 石
(筆者現場所攝三生石照片)
唐朝李源,因安祿山起兵造反,父親駐守東都洛陽不力,被朝廷降罪問斬。李源年輕時代生活奢侈,擅長歌詠。父親的死,令李源無比悲憤,他發誓今生不當官、不娶妻、不吃肉,將自家屋宅改作慧林寺,請高僧圓澤禅師出任住持,李源自己也住在慧林寺修行,這一住就是五十年,直到終老。圓澤禅師和李源志同道合,感情深厚,成為生死莫逆的師徒和知己。
有一年,李源打算朝禮峨眉,邀請圓澤師同行。圓澤師建議從陝西走,李源不願經過京城,堅持從荊州走水路。兩人意見不同,各有原因。李源猜不透圓澤師的心思,圓澤禅師卻明白李源的想法,知道他不願路過長安,免得別人猜忌他想找機會做官。雙方僵持不下,最後,圓澤師答應李源從荊州走。臨行前,圓澤師知道自己此行將一去不返,提筆交代好後事,將紙條夾在經書中,告訴侍者,等李源回來時再給他看。
兩人乘船西行。到了荊州上游,快要駛進三峽,河道變得迂回險要,船家趁天還沒黑,趕緊拋錨靠岸。這時走來一位婦女,挺著大肚子到江邊打水。圓澤師一見她,突然轉過頭去偷偷抹眼淚。李源看在眼裡,心中納悶:“孕婦與你何干,你哭什麼?”圓澤師長歎一聲:“你有所不知,她懷孕已經三年,就等著我去給她當兒子。我一直躲著她,可還是躲不過,我只好去給她當兒子了!”李源一聽,如五雷轟頂,怎麼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拼命地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朝禮峨眉的,你怎麼能丟下我一個人不管?”圓澤師也不禁熱淚盈眶,這些年的情義,轉眼將成隔世:“李公,對不住啊。請你把我埋葬在山谷,我出生三天浴兒時,別忘了來看我,我見了你,對你笑一笑,讓你確定就是我。”說完,准備入滅。李源慌了手腳,死死抓住圓澤師,生怕他離去:“別走!你不能就這麼走了啊!” 李源不停地哀求,圓澤師始終一言不發。李源拼命搖晃著他,喊著:“師父!澤公!你倒是說話啊!說你不走了,不走了行嗎?我們馬上回去,別去給人家當兒子了!”圓澤師低下頭,落下一顆淚水:“既然當面相逢,怎麼還能繼續逃避?該了的緣還是得了啊。”李源再也控制不住,哭得像個淚人,圓澤師勉強露出笑容安慰他:“別難過,我們還有見面的機會。再過十二年,記得到杭州的下天竺寺門外,我們在那裡相會!”李源還沒弄明白,圓澤師又叮囑他:“十二年後的中秋夜,你可千萬不要忘了啊。我去了。”說完,閉目坐化。李源嚎啕大哭,頓足捶胸,悔恨自己執意走荊州,痛失良師益友。
安葬完師父,三天後,李源去那戶人家探視,一見面,孩子就沖著他笑。望著故人熟悉而陌生的笑臉,李源心酸不已,無論如何也笑不出來,眼淚如斷線的珍珠,一顆顆落在孩子綻放笑容的臉上。這正是:
笑和淚一起相融,生與死一線相連。
分不清是悲是喜,曾相識從此天涯。
李源心中默默呼喚:“澤公!澤公!別來無恙。”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使李源悲痛欲絕,他再沒有心思去四川,獨自一人返回洛陽。重到慧林寺,一切依舊,只是再沒有禅師的身影,物是人非,李源恍恍惚惚。侍者將圓澤師留下的那封信交給他,李源才曉得圓澤禅師在出發前,已經安排好後事,更加確定他不是凡夫,自己也對十二年後的約定充滿信心和期待,只是猜不透為什麼要不遠千裡,相約杭州,但他相信,這也是因緣。
光陰似箭,約定的這一年終於來到了。臨近中秋,李源激動不已,早早趕赴杭州,尋找故人前生約定的地方,打聽到天竺寺就在靈隱寺附近。中秋節那天,李源來到靈隱古剎禮佛,心中默默祈禱佛菩薩保佑,自己能與澤公順利見面。出了靈隱,他沿著飛來峰走出去,向人詢問三天竺寺,有人告訴他,對面的那條小路走進去就是了。李源順著所指的方向走,竹徑通幽,走在其中,感覺說不出的溫和與輕靈。
李源的心漸漸安慰,他放眼望去,山色如列畫屏,曲澗淙淙,山岚雲影時而飄忽,宛如來到人間仙境。天色漸暗,皓月當空,不時可見山腳下,人們團圓喜慶,賞月吟詩,把酒言歡。想起當年與圓澤師一起度過的日子,李源頓時倍感淒涼,踏著落葉,不覺就來到葛洪井畔。李源低頭望見水中月光閃爍,跳躍不定,就像孩子頑皮的臉龐,水月變幻下,隱約可見自己滄桑的面容,不禁悲從中來:“澤公真的能來嗎?他還認得我嗎?”李源左顧右盼,心裡七上八下。突然,遠處依稀傳來歌聲,聲音漸漸清晰,猛然看見一個放牛娃騎在牛背上,揚鞭敲著牛角唱道:
“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
慚愧情人遠相訪,此身雖易性常存。”
(我從前世來到今生,還記得我們曾經一起賞月吟風的日子,往事已矣;真是慚愧,讓你跑這麼遠趕來相見,我們雖在輪回無常之中,但自性清淨無染。)
“此身雖易性常存,能說出這話,莫非他是…”李源思量著歌詞,驚喜萬分地瞪大雙眼盯著放牛娃。放牛娃見他這副模樣,咯咯笑了。李源連忙跑上前去相認:“澤公?你,是澤公嗎?”放牛娃點點頭說:“李公真守信用啊。”“真是澤公啊!”李源激動地伸出雙手,一把抓住放牛娃:“十二年了!我等這一天等得好苦啊!澤公你還好嗎?”牧童微笑著回答:“好呀。”說著,跳下牛背,李源依然緊緊握著孩子的小手不放,老淚縱橫。這雙手,曾經溫暖寬厚,如今卻幼小嫩滑;他們的手,曾經陰陽相隔,如今終於又握在一起!前世的高僧,眼前的孩童;曾經的摯友,天真的面容。穿越前世,來到今生;是夢是幻,如泣如訴。這些年來的期盼與思念,李源肝腸寸斷,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多麼希望眼前的重逢,再沒有分手的時刻!
放牛娃搖了搖兩人緊握的手說:“別傻站著,你聽,腳下溪水奔騰,不正是在歌唱我們重逢的喜悅嗎?”“嗳!”李源連連點頭,於是兩人沿著溪澗往前走,月光映照下,一高一矮兩個身影親密無間。很快見到一座小橋,放牛娃拉著李源,從橋上走了過去。地勢變得開闊,青山下是一片茶林,空氣格外清香。“看!那就是蓮花峰!”放牛娃指著前方的山頭說。走到近前,蓦然看見上山的路口矗立著三塊巨石,月色下依稀可見石頭嵌空玲珑,瑩潤靈異。
“我們就在這裡坐一會吧。”說著,放牛娃爬上第三塊石頭,臉朝外坐下;李源靠著第二塊石頭根坐下,兩人面對面,距離十分近,原來這兩塊巨石的根部是相連的。放牛娃手裡搖晃著樹枝,嘴裡喃喃地說著:“三生石,三生石。”“三生石?什麼三生石?”李源東張西望,突然眼前的牧童變現成老禅師的模樣!李源吃驚地揉了揉眼睛,再一看,還是那個稚嫩的身影。李源心中滿懷憧憬,對放牛娃說:“澤公哪!你長大了,再來慧林寺出家,我就還能天天見到您!”牧童楞了一下,沒有說話,李源趕緊又說:“也不一定來我那邊,你喜歡哪裡就到哪,比如這兒也好啊,我反正跟著您!”牧童歎了口氣說:“李公!你我情深,世緣未盡,不如暫時不要再接近。”李源一聽急壞了:“為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才見面,難道又要分手?你知道這些年,我是怎麼盼望重逢的嗎?”“可這終究不是長久之計,生死輪回,總是要分別的!”李源的心,像被重重扎了一針,痛得晃了晃身子,幸虧靠住了背後的石頭,他泣不成聲地說:“難道這些年來,你從來都不懷念我們的過去嗎!澤公啊,我們的這段緣,就是說給石頭聽,石頭也該掉淚哪!”
牧童沉默了,輕輕撫摩著兩片石頭相連的部分,忽然開口說道:“這就是三生石。我坐靠的,是前世,我從前世來與你赴約;李公你所靠著的,正是今生,你還是李源。”“那還有來生,我們的來生哪?”放牛娃指指最外邊的石頭:“喏,就是那。”李源趕忙掉轉身去看那塊石頭,卻發現它與這兩塊是分開的,並沒有連在一起!這就是說,來生我們不會再見了?李源心裡一片空白,不知該站往哪片石頭。秋風吹起,枝影搖曳,只有樹葉的沙沙聲。他們的心,彼此相通;他們的情義,生死相連。好像該把這段千古奇緣刻在石頭上。
李源依然不死心,抱著最後一線希望問:“澤公,我們還有來生的相聚嗎?你倒是想想辦法呀!”牧童只是睜大眼睛望著他,沒有回答。李源急得手足無措,聲音沙啞:“澤公,難道你就沒有話要留給我嗎?”牧童的聲音突然變得悠遠渾厚:“李公,你我同在無常的生死中,必定受各自業力的牽引,身不由己地輪回,所以分別是必定的。只有精勤修行,了生脫死,才能有真正重逢的機會!”說著,他猛地抽出被李源握住的手,用力拍了拍石頭,停在那兒,再沒有一句話。
李源不得不接受永別,自己畢竟學佛幾十年,理智一點也該明白澤公的意圖,他微微點頭說:“澤公,我懂了。”牧童蒼白的臉上泛出一縷若有若無的微笑,他站起身來慢慢往外走著。李源跳了起來,尾隨著走下石頭:“澤公留步!”“還有事嗎?”李源不知道說什麼好:“這個,啊……既然你我不遠千裡來到杭州,何不暢游西子?再走也不遲啊!”牧童邊搖頭邊往前走,聲音低微地說:“不看了,該回去了。”“不!!” 李源沙啞地喊著。牧童騎上牛背,回眸看了李源一眼,輕輕揮手與他訣別:“李公,你我就此別過,從此天涯。珍重!”說完,頭也不回就走了,只留下一串歌聲:
“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
吳越江山游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
(前世來生,生死茫茫,若要訴說因緣,只怕肝腸寸斷;我已走遍吳越山川,還是掉轉船頭回到瞿塘峽。)
李源快瘋了,想追卻怎麼也邁不動腳步,只好拼命地喊:“澤公,珍重啊!”歌聲漸遠,牧童終於消失在無邊的夜色中。目送故人遠去,卻再也沒有重逢的日子,李源伸得長長的雙手停在了半空,淚水如決堤的洪水,不盡地流淌。李源再也支撐不住,轉身撲向最外面的那片石頭,抱著不停地拍打撫摩,哭得撕心裂肺。這難道就是來生!永遠不再相見?空曠的山谷,夜色蒼茫,四周仿佛仍然回蕩著牧童的歌聲。
李源跌跌撞撞地再度爬上兩人方才坐過的石頭,尋找故人最後的蹤跡。月光如水,照在石頭上,如今只有自己孤單的身影。冰冷的石頭似乎還留有牧童的體溫,只有石頭,才可以證明澤公真的來過,又離開了。石頭垂下籐蔓,落在李源頭上,原來它也是那麼依依不捨!身旁小樹隨風輕搖,枝葉不停地摩挲著李源的衣服,好像放牛娃的小手在安慰他,叫他別哭了。
騎在牛背上的牧童,此刻突然掉下一顆晶瑩的淚珠,吧嗒,落在腮旁。他猛然回首,卻見一輪明月當空,牧童不再回頭,任風把淚吹干。耳畔響起詩僧皎然的詩:
我欲長生夢,無心解傷別。
千裡萬裡心,只似眼前月。
蓮花峰下,石頭靜靜地安立。血肉之軀化作塵土,石頭依然,望見來生。永遠,有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