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競秀、萬壑爭幽——人間佛教的菩薩身手
釋昭慧
一、但求真理而不執己見
四月二十四、二十五日,在佛教與社會各界矚目中,佛光、法鼓、慈濟三大團體與弘誓共同為慶祝印順導師百歲嵩壽,舉行“印順長老與人間佛教”學術研討會,來賓七百余人;祝壽系列活動中,共同主辦單位另於五月一日在花蓮舉行“國際絲路座談會”,國內佛學研究專家以及熱心旁聽的百余來賓,遠道趕來。兩場會議雖然規模大小有別,但同樣是在與會者法喜充滿的氣氛下,圓滿落幕。
五月十七日,筆者至慈濟大學演講,乘便至靜思精捨向導師禮座。見導師座旁就擺著本次祝壽研討會論文集,顯然導師這段時日有在閱讀該書。因此筆者順為問及導師對於拙作〈三乘究竟與一乘究竟〉的意見,導師莞爾,說:“有道理!”
由於該文是筆者對導師的“一乘究竟”論,表達不同的看法,認為單憑“緣起性空”理論,推演不出“一切眾生類,究竟得成佛”的答案,成佛只有“可能性”而無“必然性”,若要證成成佛之必然性,那麼,不是回到“真常唯心論”,就是推出“佛壽無量”的理想佛陀觀,這兩者都不是導師所能贊同的。導師不但不以為忤,還作如是答,這種但求真理而不執己見的器度,以及對後學小子胡言亂語的寬容,真是令人感動!
二、“無我”特質的慈濟志行
五月十七日至慈濟大學演講,會後至靜思精捨向導師與證嚴法師禮座,沿途德傅法師(證嚴法師高足,也是慈大宗研所研究生)向筆者詢及一個問題:
“我本來以為師公(指導師)與師父(指證嚴法師)的思想是一樣的,但後來研究發現,兩人思想確有不同,師公的思想以‘緣起性空’為主軸,但師父是傾向‘真常唯心’的。請問法師對於慈濟的看法如何?”
筆者以前述基本態度回答她(大意如此):
我在《佛教規范倫理學》中,對“真常唯心思想”提出的看法是,它與“上帝”信仰一般,無法透過經驗以檢證之,也無法透過理性以驗證之,所以只能訴諸信仰與想像,因此必須面對“信者恆信,不信者恆不信”的問題。
然而長期在宗教圈中觀察發現,思想固然影響信念,但個人的習性,會支配其做法,也會自動在各自的系統理論中,尋求其做法的學理依據。因此基督宗教信仰者,無論是主張“屬靈”還是主張“屬世”,都可以在《聖經》中找尋合理的依據,同理,佛教信仰者,無論是“緣起論”還是“真常論”,各自都有隱遁者與入世者,分別在各自的系統理論中,尋求學理依據。
我對證嚴法師的思想並不詳知,但我認為,依她悲增上的心行,要在真常唯心的系統理論中,尋求“人間佛教”的依據,同樣是有可能的。相對而言,厭離心切的行者,無論嘴裡說的是“緣起”還是“性空”,也總有一套合理化其隱遁獨善之行的說詞。
我認為,無論慈濟的“人間佛教”,在學理上是否與導師思想相同,可貴的是它把握了佛法的“無我”特質,所以在類似印尼紅溪河整治計劃的國際赈災中,慈濟可以超越族群與宗教意識,不但為印尼貧苦人民建立大愛村,甚至還為他們建立伊斯蘭教堂。
三、人間佛教的菩薩身手
五月十七日傍晚時分,在靜思精捨藥石過後,拜見證嚴法師。法師對筆者來慈大演講,謙遜致謝,筆者則笑稱:“不好意思,讓我這麼有爭議的人,到沒爭議的地方來演講。”法師笑答:“爭議只要是說理,又有什麼關系!”並略述其在浴佛法會的儀軌方面作了些調整,莊嚴性並不稍減,但是不免有人質疑:“為什麼慈濟的浴佛,沒有將香湯灌到如來身上,再放個紅包到旁邊功德箱的程序?”以此印證“慈濟也是有爭議的”。
提及慈濟赈災近事,筆者乃向證嚴法師略述拙作〈人間佛教的兩個悖論〉的內容(詳見第64期本刊,頁4~7),認為隱遁派指“人間佛教”導致佛教庸俗化,這種指控其實是偏差的。人間佛教的神聖性,正是在世俗中體現的。無利可圖的奉獻事業及其理想,反而維持了它不腐化、不俗化的基礎,攝受到的也會是美好的心靈,因此而帶來了佛教總體品質的“向上提升”。
相對而言,神聖性的證境,原本是“自作證、自受用”的,如果被拿來標榜,那麼,無論是化約作圖騰崇拜(如將神聖的教典拿來當作議價式的“經忏”),或引發為廣大信眾的偶像崇拜(如對神秘僧“神通力”的向往),往往就會匯聚大量的人力與財力。這些人力與財力,若因其標榜“自利優先”,而不屑於濟世事行,不願將它發揮在救苦救難的事業上,那麼,稍一不慎,就極有可能用之不當,而導致自己(或自己所屬教派)的腐化與俗化。此所以國內佛教幾樁性丑聞案或震驚社會的剃度風波,主角竟是標榜神通或苦修的僧侶。
易言之,入於“世俗”的慈悲行不盡然就導致俗化,因其亦可用“無我”精神以印證“神聖”;而標榜“神聖”的神秘經驗或圖騰事物,反倒容易吊詭地趨向“世俗”——這是筆者觀察台灣佛教生態,所得到的一個悖論。
證嚴法師接續筆者的話語,一連串提了三個慈濟終身志工在臨死時,雖有病苦卻灑脫自在,心不顛倒,不但不畏怯生死,反而一心發願再來世間做慈濟行的近事。她說故事一向生動,但筆者當場沒有筆記這些精彩片段,因此無法憶述個中細節。想來證嚴法師應是對於筆者所論述的“神聖性”角度,有感而發,所以產生了這樣的共鳴。法師並強調,這只是隨手拈來的例子,在慈濟人中,這類例子實在說不完。
生死自在,不正是解脫心切的佛弟子夢昧以求的神聖境地嗎?這些慈濟人生死自在的親身見證,是另一個很好的角度,可用來考察“人間佛教神聖性”的問題。筆者相信,這都是證嚴法師長期領導志工發為實踐,有了許多志工“在生時出生入死以赈疾濟苦,臨終時不畏生死且發願再來”的鮮明見證,而產生的無比自信;復以此無比自信,拿來印證經典中“不退轉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的菩薩身手吧!
四、千山競秀的人間佛教
筆者於四月二十五日“印順長老與人間佛教”研討會閉幕式上曾說:
印度神學家潘尼卡神父將宗教對話歸為三個類型:“排他主義、包容主義與多元主義”。簡單地說,排他主義就是認為:“你們都不對,只有我最好。”包容主義就是認為:“你們都不錯,可是還是我最好。”多元主義則認為:“大家都很好,可能你們比我還更好。”人間佛教三大團體與我們在此相會,證明了多元主義的可能性。最起碼,今年大會中的配樂,采取了佛光山梵呗與慈濟“愛灑人間”、“普天三無”等歌曲,就讓中研院音控室的朋友告訴我們:“你們今年的配樂比去年好聽!”這證明了人間佛教可以多元發展,而且“萬象森羅許峥嵘”。
筆者深受印公導師思想之訓練,長於“辨異”。但這樣有感而發,絕對不是突如其來的轉變,而是立基於“緣起性空”的省思,套句導師的話:“離精嚴無貫攝”,贊同有多元發展的人間佛教,這應是筆者在“精嚴”思辨之後,所產生的“貫攝”態度。
首先,在社會關懷的實踐過程之中,由於民主社會票票等值,因此成事的關鍵,往往不是在思想純度與學習背景上“又紅又專”,而是支持者能“求同存異”以共襄盛舉。由此而體認到:“感情的認同,也是一種彌足可貴的認同”。
再者,筆者近年觀察台灣社會,人間佛教的多元思想與多樣風格,在“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共同宗旨下,不但不是“負債”,反而是一項可貴的“資產”,它們千山競秀,萬壑爭幽,相互激蕩,但也相互助成,呈現出的是總體佛法的莊嚴性。
茲以慈濟為例。也許誠如德傅法師所言,證嚴法師之思想體系仍屬“真常唯心”,而非“緣起性空”。這部分,因筆者對法師大作欠缺全盤的瞭解,所以不敢驟下定論。但是在盧蕙馨教授大作〈證嚴法師“人間菩薩”的生命觀〉中,她所提到的證嚴法師法語:“小我若能開闊成大我,‘我’必將天長地久存在永恆中”,[1]確實是傾向“真常唯心”的。
雖然筆者的思想仍是“緣起性空”系統理論的類型,認為“真常唯心”只能訴諸信仰與想像,不若緣起論之可以訴諸經驗與理性。然而證嚴法師的開示與作略,與導師所述人菩薩行的要領——“緣苦眾生”、“自利與利他統一”、“以悲心而學而行世間正業”,是不謀而合的。證嚴法師的實踐成就,與志工不畏生死的活見證,證明了“真常唯心”思想,依然可以轉化出太虛大師與印順導師所贊歎的“人菩薩行”。
導師對真常唯心論的評價,當然不如緣起性空論,對於從真常唯心而“至圓至頓”或“秘密乘”的思想傾向,是有所批判的,而且這些批判出自邏輯的辯證與史實的考察,是強而有力的。
然而從證嚴法師的實例以觀,公道而言,中國佛教的“說大乘教,行小乘行”,也許過失不全在其“真常唯心”,而在於:宗派義學,無論是“緣起性空”或“真常唯心”的理論,到頭來都極度地玄學化了(前者如天台家的“一念三千”、“一即一切”,後者如華嚴學的“法界圓融”、“十玄門義”),變成“但坐而言,鮮起而行”的一套高妙學問了。而實修派的佛弟子,又有著極其濃厚的急證精神,所以趨向山林隱遁的風格。
因此筆者認為,感情的認同,也是一種彌足可貴的認同。人間佛教的多元思想與多樣風格,在“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的共同宗旨下,不但不是“負債”,反而是一項可貴的“資產”,它們千山競秀,萬壑爭幽,相互激蕩,但也相互助成,呈現出的是總體佛法的莊嚴性!
九三、五、三十 於尊悔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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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印順長老與人間佛教”海峽兩岸佛教學術研討會〔第五屆〕論文集》,N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