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理融和與契機創新
來源:世界佛教論壇論文集 作者: 學愚
在兩千多年的傳播歷史中,佛法在人世間、化人間,呈現出多種教化形式,經原始佛教、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的發展,今天,大中國地區出現了人間佛教,而在其它地區,如東南亞和歐美地區,參與佛教方興未艾、蓬勃興旺。佛法的多元發展,一方面是由於佛教徒契理地理解和掌握了法佛法,另一方面又由於他們能從佛法中開發出契應當時當地當人的新傳統或新佛教。緣起法是佛法之根本,是一切佛教傳統不離佛法、同時又不斷契機發展的基礎,貫穿於所有形式的佛教。整個佛教歷史就是佛教徒,特別是歷代聖賢不斷地以佛法契機應化世間的歷史,出現了南北之分、大小之說。但是,所謂的南北大小佛教,只是佛法在各個時空中化現人間的不同形式,而佛法平等、無有高下。雖有表現形式的變化,但大乘佛教沒有取代部派佛教或小乘佛教。在很大程度上,各種傳統相互共存,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既有相互繼承、又有各自創新。當然,其中亦有許多傳統消失在人類歷史長河之中,但這並不是說佛法不復存在了,只是說那種表現佛法存在形式的佛教傳統因不再契機而被人們所拋棄。
本文試圖以佛法的根本思想來理解和融和各佛教傳統,以佛教如何服務社會、奉獻人生,探討佛教傳統的當代社會人生中的創新實踐。首先,讓我們來簡要地討論下一佛法、佛教、佛學的含義以及他們之間的關系。
何為佛法?《瑜伽師地論》卷十雲:“聞如世尊言:是諸緣起,非我所作,亦非余作,所以者何?若佛出世,若不出世,安住法性法住法界。”緣起法就是釋迦牟尼佛覺悟的根本大法,由此開化出無量無邊教化眾生的法門-佛教。無始以來,緣起之理和性不變,故名法性。此理和性成就一切,以無顛倒文句安立,是名法住。所謂法界,即是由此法住,以彼法性為因。緣起法性即真谛,遍存於法界,無論佛陀出世與否,但唯當佛陀覺悟此理、弘揚此法後,世人方才知見。歷代佛教聖賢依教奉行、創宗立說,但都以緣起法為一貫之共法。原始佛教的四谛十二因緣,部派佛教三世因果,空宗的中道緣起,瑜伽宗的阿賴耶緣起,真常唯心宗的如來藏緣起,以及華嚴宗的法界緣起等,都是歷代大德覺悟緣起之理、並以各自所覺悟而產生的教化法門。太虛大師曾依此緣起之理,建立大乘佛教法性空慧宗、法相唯識宗、和法界圓覺宗。(太虛,《論大乘三宗》張漫濤編,“大乘佛教的問題研究”15-17頁)但他亦認為,此雖名為大乘三宗,但同為一大乘佛教,故無有高下。傳統大乘佛教的各宗派是歷代大德“以一時門庭施設之方便,唯一大乘教所诠之自證境行果、化他果境行止,判教高下,致後人死守其語,互爭優劣。”(太虛,《佛教之分宗判教》張漫濤編,“大乘佛教的問題研究”9頁)太虛大師批評了後期大乘佛教各宗派抬高自己、貶低他人的作風,從而主張同屬一大乘教,但同時必須尊重個人的境行果以及自證化他的偏重和應化方式。
釋迦牟尼佛根據不同眾生之因緣根機,具說各種方便法門;歷代佛教聖賢依循佛陀所教而行,都有自己的境行果之別,並依此而創宗立說。太虛大師雖然以中國大乘佛教為本位,但他亦試圖建立佛法圓融理論,融和佛教宗派傳統。他認為,大乘與其它各乘是其實踐者對各自境行果的所诠,其能诠亦各有自乘之教。佛教傳統中有三乘五乘之說,乘以教立。從應機方面來說,乘有不同教亦有不同,但佛法唯一教一乘。因此,太虛大師主張以乘的不同來判教,即從契機方面來理解佛陀的一代聖教。佛陀說法貴在契機,為了契機故有教授方法和內容的不同和變化,但凡有所教皆出自於佛法。歷代聖賢判教高下,爭執大小,亦不是對佛法的妄執分別,而是從契機和佛法應用的角度來加以區分。為此,太虛大師從大全之佛法,分類契機之教,建立三教:一、化俗教:五乘之共教,二、出世教:聲聞三乘之共教,三、正覺教:菩薩成佛之不共教。(太虛,《佛教之分宗判教》張漫濤編,“大乘佛教的問題研究”9-10頁))
太虛大師所說的教即是佛教,即諸佛所教及其示教利喜的方法。佛教是無形佛法在世間的化現形式,屬於宗教文化范疇。其宗教性表現於離苦得樂、覺悟成佛的終極關懷,其文化性則表現於以人為本,化成天下的大用。佛陀覺悟了佛法,建立了佛教,史稱原始佛教或根本佛教,雖亦是佛法中開化出來的法門,但這種形式的佛教重在示教利喜佛陀時代的眾生,特別是人類眾生。佛陀覺悟了佛法,即一切法,猶如森林中的樹葉,但他所教之法或所建立的佛教並非佛法之全部,猶如手中葉,但手中葉同為森林葉。佛教不同於其它宗教,人人皆本具佛性,個個都可以依佛陀之教而行,並像佛陀那樣覺悟佛法。但是,由於時空因緣的不同,行佛所行、覺悟佛法之人所理解乃至所創立的佛教形式,雖有對過去佛教傳統的繼承,但亦有契應時代因緣的創新。在整個佛教史上,出現了多種佛教傳統,部派佛教的二十多部,大乘佛教的八大宗派。但是,佛教形式雖有多種,佛法無二,多種佛教形式的產生就是為了更好地契應不同時空因緣中的人類眾生,同入佛法之大海。
在佛教中,佛陀不同於其它宗教中的神或上帝,佛陀是醫治苦難的醫王、是覺悟成佛的導師。佛法是治病救人原理,即苦集滅道四谛。苦是世界的本質,佛陀時代和當代世界都充滿各種各樣的苦,但每一個時代亦有各自特征,即苦的形式不盡相同,教授方法也不應相同,但滅苦的目的不二。佛法一味,即解脫味,即離苦得樂,離苦得樂的方法因人因時因地而異。佛陀涅槃後,歷代聖賢一方面依教奉行,覺悟佛法,另一方面又不斷從佛法大海中開發出醫治當代病苦、教化當代人生的方法,由此而形成多種形式的佛教傳統,出現了不同形式的宗派。如此形式多樣的佛教,一方面滿足了眾生的需要,另一方面以佛法為根本,實踐了佛陀出現於世間的一大事因緣。
佛陀以及歷代聖賢出於慈悲,對不可說之佛法而說之,化導眾生,產生了豐富的思想理論,結集於三藏十二部經典之中,此可稱之為佛學。通俗地講,佛學即覺悟或覺者的學問。佛學不同於一般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乃至其它宗教神學,佛學包括學佛和行佛,前者是知識的理解,後者是智慧開發,前者是外求即五明,後者是內證,即見性。佛學包括學佛陀之教、行佛陀之行,像佛陀一樣覺悟,並進一步建立契合時代社會人生的應化模式。由此可見,佛法、佛教、佛學既有內涵的相共,又有外延的不共。法住法界,佛陀發菩提心、尋訪古仙人道,行菩薩道,成就慈悲智慧,覺悟佛法,建立佛教,歷代聖賢依教奉行,學佛行佛,覺悟佛陀覺悟之佛法,續佛慧命,建立新的、更為契機的佛教模式。兩千五百多年的佛教歷史就是佛教徒不斷覺悟佛法,興時俱進,自覺覺他的歷史。在這一歷史中,出現了形式多樣的佛教傳統和宗派。這些傳統和宗派都是佛法在人世間化現的形式,都是人類自覺覺他的理論和實踐的結晶。
不可諱言的是,在佛教歷史上,曾經發生過大小乘佛教之爭,有“大乘非佛說”和“小乘自私”之說。同樣不可否認的是,站在大乘佛教的立場,小乘佛教是似乎顯得很“自私”;站在小乘佛教傳統上說,大乘佛教經典似乎又都不是佛陀親口所說。不過,當我們超越論爭、站在一個中立的立場上來重新看待這些問題時,我們會發現,“大乘非佛說”和“小乘自私”的理論其實是站不住腳的。何謂佛說?就歷史而言,以文字記載的佛教經典最早出現在佛涅槃後三至四百年間,在此之前,皆是口口相傳、師徒相承。狹義地講,一切佛經皆不是佛陀親口所說,但廣義地講,一切善說皆是佛說,所有符合緣起性空之理,可以用三法印印證的言說皆是佛說,即皆是佛法。何為自私?一般來說,唯覺悟無我者才能獲證阿羅漢聖果,無我者何得自私?大乘佛教經典常常批評小乘聖者覺悟人無我,而執法有我,這種指責是人們從自己信奉的大乘佛教立場出發而產生的,事實果真如此嗎?也許唯有證得聖果的阿羅漢才能准確地告訴我們。但是,這種說法,至少沒有得到上座部佛傳統或“小乘”佛教徒的認同。一般大乘經典並沒有進一步論證人無我與法無我之間的關系,也沒有深入探討人無我後如何執著法有我?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如果我們一味地遵循傳統,而不知傳統形成的歷史因緣,只知如此,而不知或不願知為什麼如此,這不但會暴露我們的無知,讓人贻笑大方,亦不利當代佛教徒的團結和合作,更不符合佛陀應世化世的精神。因此,我們不應繼續站在各自佛教傳統中來看待對方,而應跳出傳統的框架和束縛,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待大小乘佛教的爭論;從對方的傳統中重新認識對方的佛教;以佛法融和各佛教傳統,以佛法契機應化理念來理解各種傳統在不同時間和地區的產生和發展情況。
重新從他者的角度來理解他者的佛教傳統和宗派,這並不是否定大小乘之間的區別,而是認識這種區別不是佛法之區別,只是追求和傳授佛法者的因緣不同而已。小乘佛教把證阿羅漢果看作為“終極關懷”,而大乘佛教則把覺悟成佛看成是終極關懷。歷史上大小乘之爭不是佛法與非佛法之爭,而是佛教學術之爭和思想之爭。根據現代學者的研究,歷史上並未存在著所謂的大小乘宗派對立現象,即沒有一個主張“自私自了”的小乘佛教。所謂小乘佛教是大乘信眾根據自己對佛法的理解而臆造出來的一個模式,以呼吁學佛者行菩薩道而最終成佛。大乘佛教是佛陀涅槃後出現的新型佛教,與早先的部派佛教、特別是大眾部佛教傳統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系,現代學者根本無從知道其究竟起源。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大乘佛教既保存了佛法緣起之理,同時又有契機的發展。在大乘佛教興起之後,小乘佛教仍然繼續存在,而且許多所謂小乘佛教徒,包括在家人和出家人,都信奉菩薩道,都希望成就無上菩提。(Richard S. Cohen, “Discontented Categories: Hinayana and Mahayana in Indian Buddhist History” in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Religion, v. 62, n. 1, pp.1-25)。
為此,為了達到融和的目的,人們可以擱置一些富有爭議的問題,如有關究竟不究竟的問題。小乘佛教認為阿羅漢果即是究竟,而大乘佛教則認為唯有佛乘才是究竟。這是一個價值判斷和自我認定的問題,在宗教多元化的今天,一個佛教傳統、或一個宗教很難,而且不應把自己的價值觀點強加於他人,或自贊毀他。法句經偈六雲:“彼人不了悟:“我等將毀滅”(pare ca na vijananti: "mayam ettha yamamase")若彼等如此,則诤論自息。(ye ca tattha vijananti tato sammanti medhaga.)”作為宗教,每一佛教傳統都有自己的終極關懷以及實現此終極關懷的宗教實踐和體驗,在很大程度上是唯心的和個體宗教體驗表現形式。因此,每一佛教傳統在奉行自己的佛教同時,不一定要全部否定其它佛教傳統的宗教體驗。宗教多元化已經成為當今時代發展的大趨勢,佛教同其它宗教已經展開了交流對話、相互尊重和學習,不同形式的佛教更應去除歷史陳見,以緣起法為准則,以和為尚,在融和中共生,共同為這個時代的社會人生服務。
有關大小乘佛教的融和,太虛大師的理論可以作為參考。曾經在斯裡蘭卡學習上座部佛教的法舫法師,有一次問太師大師是否可以不用“小乘”和“大乘”這樣的名稱,因為钖蘭、緬甸等國佛教徒聴到“大乘”就不歡喜,更不喜歡被人稱為“小乘”。太虛大師這樣回答道:“這些名稱,要之可以勸發大乘心,不要可令止息嫌嫉心,隨宜不定。不過大小乘的分別在明阿羅漢果和佛果的功德不同,在這點上說,又似乎是免不了的。” (太虛,《判攝一切佛法座談會》張漫濤編,“大乘佛教的問題研究”23頁)作為一個大乘佛教徒,太虛大師認為,佛果與阿羅漢果是有不同的,故不能混為一談,佛陀的福慧遠高於阿羅漢。這一點,即使是小乘佛教徒亦會有共識,佛陀與阿羅漢猶如老師和學生,所不同的是佛陀是第一個發現真理的人,而阿羅漢則是依佛陀之教而行才覺悟真理。無論是老師還是學生,都要通過自己的修行實踐才能覺悟,即重行。太虛大師曾經批評中國佛教雖口頭上遵奉大乘佛教,但實際行的正是大乘佛教所批評的小乘“閉關自守”的“自私自了”。太虛大師十分贊賞當時發生在斯裡蘭卡的佛教復興運動。這場運動與僧伽羅民族獨立緊密的結合在一起,廣大佛教徒,特別是青年僧伽紛紛以佛教思想為指導,推動社會和政治改革。太虛大師認為這些國家和地區的佛教徒雖然信奉“小乘”佛教,但他們實際上卻在實踐大乘佛教的利他菩薩行。因此,大小乘佛教雖有理論的不同,但更重要的是實踐,只要真正行菩薩道,為社會人生服務的人,無論是在南傳上座部佛教國家,還是在大乘佛教國家,都是在實踐大乘佛教。就當前世界佛教發展趨勢而言,“小乘”佛教徒正在發菩提心而行菩薩道,而大乘佛教徒也有必要學習阿羅漢實修的精神,做到自覺覺他、自利利他的結合。太虛大師是近代人間佛教的發起人,人間佛教已經成為當代中國佛教在世界各地發展的主流。同樣地,上個世紀初開始,斯裡蘭卡佛教界發起了風起雲湧的佛教復興和民族獨立運動,廣大僧伽走入人間、服務社會,從而開啟了當代風行於世界各地的參與佛教運動的先聲。如果說人間佛教緣自於大乘佛教,參與佛教主要緣自於“小乘”佛教,那麼,人間佛教和參與佛教思想和實踐的產生和流行,標志著兩個傳統佛教都在契機地尋找自己的時代因緣,都試圖在服務社會中發展和提高自己。如何加強大小乘佛教傳統、或者說人間佛教與參與佛教之間的融和與合作,這是當代佛教徒和佛教學者應該關心和解決的問題。
今天,世界佛教論壇為兩大佛教傳統之間的融和與合作提供了理論性探討的平台。為此,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為大小乘正名,即大乘是佛教,小乘非自私。當前,學術界建議不復使用帶有貶意的“小乘”一詞,改用“上座部”“南傳佛教”或“巴利語佛教”來代表東南亞和南亞國家人民信奉的佛教。另外,一般學者也認為大乘佛教雖不是佛陀親口所說,但亦是佛教,是早期佛教的進一步契機發展。因此,所謂的正名,就是明白佛法與佛教之關系,重新認識大小乘佛教傳統,大中有小、小中有大、大小不自立,應相互尊重、融和共存,在人間佛教和參與佛教思想和實踐基礎,進一步開創佛法契機應化世間的新佛教。融和不是統一,而是為了更有效地整合各佛教資源,共同為當代社會人生服務的同時,更為積極地傳播佛法與世間。這正是人間佛教和參與佛教的歷史使命。人間佛教和參與佛教的出現正體現了佛法無限的生命力,能夠自生出多種時代法門,滿足眾生需要,上契諸佛聖賢之覺悟,下契當代社會文化之因緣,共同為世界和平、社會和諧、人生幸福作貢獻。
為此,我們可以把世界佛教論壇作為一個理論平台,共同探討佛教傳統融和思想,尋求合作的方法;然後,我們可以以人間佛教和參與佛教為實踐平台,把這種思想和方法具體地落實於當代佛教的各個實踐方面,創立佛教在二十一世紀弘化的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