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重緣起深般若 第二章龍樹四重緣起(1)
1 空性與緣起
有外道向釋尊問法,他將自己的修學一一告訴釋尊,釋尊都一一否定,這外道不服,於是問釋尊:“你自己到底說些甚麼法?”釋尊答得很輕松:“我唯說緣起。”
由此可見,緣起(pratityasamutpada)是佛家的基本思想。
在《阿含》系列經典中,也確實見到許多說十二緣起的經典。有些經典,它的內容並且是釋尊教弟子如何修習十二緣起,難怪有些學者認為,十二緣起是小乘佛教的基本教法,比重不輕於說四聖谛。
可是在大乘經典中,說十二緣起的比重則輕了許多,比重較大的教法是空性,那麼,是不是釋尊這時已不再“我唯說緣起”呢?絕對不是,因為說緣起即是說空性,說空性即是說緣起,只是大乘經典不“唯說十二緣起”而已。
龍樹將釋迦二轉*輪的經典,整理成一個緣起的體系,由現觀緣起來說空性,這就成為他著名的論著,《中論》。這本論著,弘揚中道思想,但其實仍未脫離十二緣起的教法,只是龍樹建立了一個四重緣起的系統,重重緣起深入,入一重緣起,離一重緣起,由是而成立中道,所以十二緣起雖然是緣起的基本,在《中論》中,卻已不是緣起學說的全體。
然而,龍樹的學說卻亦不是自創,他說的四重緣起,全部可以在經典中找到依據。這些經典,也不完全是《般若》系列的經典。
可是,四重緣起的學說在漢土卻久已晦暗,這很可能是因為青目論師(Pingala)的釋論(《中論釋》)傳入漢土之後,雖然有三論宗宗師吉藏造《中觀論疏》加以宣揚,但由於吉藏同時指摘青目釋論有“四失”,因此青目雖有說四重緣起,而漢土學人便疏於研究了。[注1]
然而四重緣起的學說,在西藏卻未失傳,據格魯派學者多識活佛在《佛理精華綠起理贊》(四川民族版,2000年)一書中說,宗咯巴於釋《中論》時,即有三重緣起的釋義,即說為相連、相依與相對[注2]。寧瑪派所傳,則是四重觀修,其中第四重相礙緣起,屬於秘密教授,學習的人要發金剛誓句與菩薩戒,所以對於這重緣起,於漢譯中,只能在龍青巴尊者的《七寶藏論》中見到較直接的敘述,學過相礙緣起的人,一看就知道他是說這重緣起,未學過的人,則但知其所說。宗喀巴不說這一重觀修,也許亦跟這秘密教授的傳統有關。(為甚麼要秘密呢?下文將有說及。)
龍樹於《中論》外,還有一篇《七十空性論》。此論古代無漢譯,近世始由法尊譯師據藏譯譯出。筆者據法尊譯,參考藏譯,已寫成《七十空性論疏》,當時未打算發表,因為還想翻譯一些西藏文獻作為先導,現在則作為本章的附錄。
這篇論,是龍樹的重要論著,論中實廣說四重緣起,以一重緣起超越一重緣起,然後說勝義世俗雙運成寂滅涅槃。由這論著,即能完全理解龍樹的中道思想,並非只泛說“緣生性空”那麼簡單。
“緣生性空”實在是一決定見,這決定見,不能光由邏輯推理來證成(這亦不是否定邏輯推理),實須由行人經抉擇、修證,然後才能現證這決定。《七十空性論》即循著觀修的脈絡,立一重緣起、破一重緣起,至究極則盡離緣起,那便分明是為修行人鋪路。行者循著他鋪的路來作抉擇,重重向上,那就要現證四重“緣生”、四重“性空”的境界,至於最後盡離緣起而修證,則是無學道上無間道行人的事。
所以寧瑪派所傳的四重緣起,跟《七十空性論》完全吻合。其所修證的“緣生性空”境界,亦不是由推論認知的“緣生性空”境界。
二者的分別,亦可一說。
由認知而說“緣生性空”,其實是“緣生是故性空”,那就等如將“緣生”當成是因,“性空”則是緣生的果。這亦等於說:由於一切法“緣生”,是故一切法“性空”。
由修證而現證的“緣生性空”卻不是這樣,一切法空性、無相,那是抉擇(由釋迦教法,在資糧道上得來的決定,成為加行道上的抉擇),如何修證這個抉擇而能得現證決定見呢?依龍樹的教法,即是修證四重緣起。所以在修證上,“緣生”並不是“性空”的因,而是現證空性的手段(方便)。
所以在《七十空性論》第68頌,龍樹說——
以此一切法 皆是自性空
故佛說諸法 皆從因緣起
這論頌是法尊譯師所譯,譯得很缜密,比對藏文,可謂一絲不苟,它的意思亦於龍樹自造的釋論中說出——
以此一切法皆自性空,故佛說諸法皆是緣起。
這說法,就恰恰跟“緣生,是故性空”的理解相反了。龍樹分明是說,因為“性空”,佛才說“緣起”,所以“緣生性空”的涵義,是“說緣生以證性空”。此中說“緣生”是世俗,證“性空”是勝義。
如今漢土學人很受一種說法影響,這說法,以為“緣起故空,空故緣起”即是中道(或說為“世俗中無自性的緣起”與“勝義中緣起的性空”),其實這說法很有問題,因為在《七十空性論》以及藏傳緣起教法中,並不認為“緣起故空”,恰恰相反,是“緣起故[世俗]有”,即是說,行者須由緣起來建立“有境”以作觀修,然後超越這重緣起,那就即是證成這重緣起的空性。[注3]
所以如果一定要用一兩句話來說龍樹的中道,便應該這樣說:“緣生故有,超越而空”[注4]。
亦必須這樣理解,才能真正明白龍樹在《中論·觀四谛品》一首著名偈頌的頌義。它說——
若不依俗谛 不得第一義
不得第一義 則不得涅槃[注5]
由緣生而建立為有,即是世俗:超越“緣生有”而現證其性空,即是第一義。這樣才是實實在在的修證。倘若籠統而說“緣生是故性空”,那麼,“緣生”與“性空”便都同屬第一義谛(勝義谛)了,那又如能說依世俗而證第一義,更如何能說離緣起而成佛呢?龍樹在《中論2觀 涅槃品》中明明說——
受諸因緣故 輪轉生死中
不受諸因緣 是名為涅槃[注6]
我們豈能說“緣生是故性空”即是“不受諸因緣”呢?這樣說時,分明還未能離開“緣生”。
所以若將“緣生性空”理解為“緣生是故性空”,實在是誤解了龍樹的教法,龍樹說——
汝今實不能 知空空因緣
及知於空義 是故自生惱[注7]
此中所謂“空因緣”,青目釋為“以何因緣說空”,那就可謂已得龍樹的意旨,知道“因緣”只是說空的手段。而且,“以何因緣說空”這句話,即是“用那一種因緣來說空性”,那就說明緣起法不只有一重,否則便不會說“用那一種”了。
龍樹在《觀四谛品》中還有一首很著名的偈頌——
眾因緣生法 我說即是空
亦為是假名 亦是中道義[注8]
這就很顯明地說,由觀修“因緣生”之法,然後才能將此法說之為空。何以為空呢?因為“因緣生”即是假名而有。這就即是超越緣起有然後才能說空了。
龍樹在《七十空性論》結頌的釋論中說(依法尊譯,下同)——
若成就正信,勤求真實,於此都無所依之法,能以正理隨求隨欲者,則能遠離有性、無性而得寂滅。
“成就正信”,即是抉擇;“勤求真實”,即是觀修;由是而能對一切法生決定,這決定便即是“都無所依”,亦即既不依於緣起,亦不依於空性(遠離由執著緣起而執之“有”;亦遠離由執著空性而執之“無”)。
這就是龍樹教導我們,如何才能現證離邊的中道了。
在《佛理精華緣起理贊》中,多識活佛介紹了宗喀巴大士對緣起與性空的決定,我們亦應該略作介紹,其詳,讀者可參考原書。這實在是一本好書,掃清一切有關緣起的迷霧。
宗喀巴大士對於緣起與性空的決定,有很精辟的論述。首先,甚麼是性空呢?宗大士《緣起理贊》中說(依多識活佛譯,下同)[注9]——
如果認識與此相反 認為性空就無作用
有作用者即非性空 就會落入邪見深淵
此即決定,一切法自性空而有作用。此“自性空”與“有作用”並不矛盾。“如果認識與此相反”,“就會落入邪見深淵”。多識活佛解釋道——
從辯證法來說(辯證法就是對立的存在),辯證法存在的兩個面都是互相依賴、互相依存、互為存在前提的關系。“有”和“空”的統一,就是佛教的辯證法。
因此,宗大士說——
非緣起物猶如空花 故無無緣存在之物
又說——
因視一切依緣而有 故不陷入絕對有無
由此可知,必須成立緣起有,才可以與自性空在辯證上統一。此所謂辯證,即是觀修時的觀察,並不只是哲學上的推理。
宗大士接著說——
自性絕對不依作用 因緣相對作用形成
依多識活佛的解釋,中觀所破除的自性有一特殊定義,即是“絕對”而且“不依作用”的自性。而因緣則表現為“相對”而由“作用形成”,亦即“事物之間的相互作用形成的東西才叫因緣”。
這就是由實際觀修而作出的觀察了。於觀修時,立足於“相對、作用形成”的緣起有,由緣起有,才能破除一切法有一個“絕對、不依作用”的自性。
所以宗喀巴大士在《佛法三根本要義》中才會這樣說 (依多識譯)——
以現象實有消除執實偏見
以自性空無消除虛無偏見
這觀修境界剛好跟如今流行的見解相反,他們以為,必須以自性空無才能消除實執、以現象實有才能消除虛無,這只是推理,不是觀修。於觀修中,唯有緣起有(現象實有)而無實有(如二取有),這是從有邊來觀察:唯有自性空而非緣起空,這是從無邊來觀察。因此,在世俗中,是“相對作用形成”的緣起有,而不是“無自性的緣起”,在勝義中,是“絕對不依作用”的自性空,而不是“緣起的性空”。
一般的見解,一置於觀修中即成混亂。於觀察世俗時,便已經說“無自性的緣起”了,請問,剛剛成立由緣起形成的事物境界以作觀察,又怎能立即說這成立事物的緣起,可以同時成立這緣起為無自性呢?下來於談唯識時,說到彌勒瑜伽行的四正加行,起初是“知本無所有,即證知唯識”的“有得加行”;然後才是“由證唯識故,知無一切境”的“無得加行”。一個“唯識無境”要由兩個加行法來現證,為甚麼呢?因為於“有得加行”中是由相來觀修,“無得加行”則由性觀修,相與性的觀修不可混亂,現在說“無自性的緣起”,則是在成立現象的同時混入自性的因素,故成混亂。
同理,於觀察勝義時,便已說“緣起的性空”,此際尚未在觀察中超越這重緣起,如何能立即說這重緣起為空性呢?那亦是性相混亂。
宗喀巴的觀修則不同。他“以現象實有消除執實偏見”,是由現象作觀察,於觀察中成立緣起有(現象實有),由是消除“二取有”與“名言有”的實執偏見(深一層次,則如由“相依有”消除“業因有”實執,是即由緣起超越緣起)。如是即由相而作觀察,並未混入自性的因素來起觀。
他“以自性空無消除虛無偏見”,是由性作觀察,於觀察中,對一切法的自性,僅由否定其“絕對不依作用”而說之為空,並不否定它的相依性、相對性、相礙性。如是即由性而作觀察,並未混入相的因素來起觀。
所以,流行的見解是依名言而推論,宗大士則由現觀而決定,此間開合,相差甚大。所以宗大士才會說——
如此珍貴無比之法 卻被學淺無知之輩
搞得如像馬蘭花草 交錯倒置亂無頭緒
所以,要了解龍樹的四重緣起,漢土學人恐怕先要打破“緣起故空,空故緣起”這個成見——我已說之為“緣起故有,超越而空”。
注釋
1 有關吉藏指摘青目釋《中論》之“四失”,見大正·四十二,頁五。然而,吉藏卻於三論宗的“三種二谛”基礎上,建立“四重二谛”。其內容依其《二谛義》略說如下:第一重二谛,“有”為世谛、“無”為真谛,以之破凡夫執諸法為有;第二重二谛,“有、無”為世谛、“非有非無”為真谛,以之破“二乘人”(聲聞、緣覺)滯於空見;第三重二谛,“二(有、無)、不二(非有非無)”為世谛、“非二(非有無)、非不二(非非有無)”為真谛,以之破“有所得菩薩”之執“有無”;第四重二谛,上來三重二谛為世谛,以無所得、“言妄慮絕”方是真谛。如是“四重二谛”,重重次第超越,以前前為後後之方便,故即於第四重二谛,前三重二谛亦“不廢”,故謂“就三種二谛中論廢不廢,明無方便三即廢,有方便三即不廢。”
吉藏且舉《中論》、《維摩》、《華嚴》、《大智度論》等,說明各重二谛皆可於經論找到根據,並強調“二谛是教,不關理境”,唯有如此理解,始能由“教”而悟“理”、由世俗而證勝義。吉藏之“四重二谛”,實通於“四重緣起”學說。
2 宗喀巴《中論廣釋·正理海》(Rigs pa rgya mtsho)說緣起三性雲——此說為差別事緣起者,可解釋成有為法之緣起。彼復說為“相連” (phrad)、“相對”(ltos)、“相依”(rten)等三種異名。所依之詞義,[義為]於一切所知之生起。生起有二種——生者於非有為法為非有,然卻依彼[非有為法]而建立,是亦有“生”義。[如《中論》雲:]“作者依業有,業復依作者,除此緣起外,未見能生因。”此謂依於業而生起作者,然業卻非作者之能生。彼理若用於他法,亦說為量、所量、所立,能立等彼此相互而生,然卻非彼此相互能生。《寶鬘論》亦雲:“此有即此生,有短即有長。”此即如“短”非“長”之能生。
復次,謂依各各因緣而生起。除離系果外,須作於實有法,諸非彼之緣起者,乃依他法而生起,然於心觀待處,實非彼之因緣。若爾故雲:“何故世間法,悉為因緣法,是故世間法,皆為空性法”。
3 龍樹《六十如理論》(Yuktisastika)有頌雲:
“於求真性者 初說一切有 通諸義無貪 然後說寂滅
不知寂滅義 但聞空性聲 不修福德業 損害彼劣夫
說諸業果有 眾生亦真實 了知彼體性 然後說無生”
宗喀巴《入中論善顯密意疏》(dBu ma la'jug pa'i rgya cher bshad pa dgongs pa rab gsal)亦言:
“於抉擇諸法無實中,若不善解何為實有及如何執有,則於真實義見,定有錯失。《入行論》雲:‘未知所觀事,必不取彼無。’此說心中若未善現起所破事之總相,則必不善緣取彼所破事之無。……
自續派之論典,於所破多未明說。惟《中觀明論》釋世俗有,可就其違品之有,知其何為勝義有或真實有。如彼論雲:‘於無真實性事,增益違上行相之亂覺,名為世俗,此能障真或由此能蔽真實故。如經雲:法生唯世俗,勝義無自性,於無性錯亂,說明真世俗。彼彼所生,由彼所顯現,所見一切虛偽主事,名唯世俗。……故由彼等意樂增上,安立一切虛偽性事,名唯世俗有。’”
4 此亦如阿底峽尊者(Atisa)於其《入二谛》(Satyadvayayatara)所言 (依釋如石譯,收《菩提道燈抉微》(台北:法鼓文化,1997)頁247- 256):
“若捨正世俗 修習於空性
則彼於來世 將惑業因果
世俗所顯現 理觀無所得
不得即勝義 亦法本住性
因緣所生故 世俗顯現成
倘若不能成 水月緣何生
故眾因緣生 一切現象成
諸緣若斷絕 俗中亦不生”
5 依鸠摩羅什譯,大正·三十,no.1564,頁33a。
6 同上,頁35b。
7 同上,頁32c。
8 同上,頁33b。
9 此《緣起理贊》(Sang rgyas bcom ldan’das la zab mo rten cing'grel bar 'byung ba gsung ba'i sgo nas bstod pa legs pa bshad pa'i snying po)除多識活佛的翻譯外,尚有郭和興的漢譯。英譯可參考Geshe Wangyal,The Door of Liberation(Boston:Wisdom Publications,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