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心問題
曾其海
對於心的修習,較集中的做法,在智顗的思想體系來說,便是觀心。從知識論上言,觀心應有所觀與能觀兩面。所觀的是心,是我們日常的一念凡心,這種心以攀緣和了別外物為務,由此產生種種執著與煩惱。能觀的則是智慧,是心的另一面的表現。通過觀心,可以使被觀的一念凡心轉化過來,成為念念清淨心,與能觀的智慧合一。
智顗的觀心,若把他在後來發展出來的三觀,不管它是別相、通相三觀,或一心三觀,也包括在內,可以說是一個龐大的實踐體系。這觀心的實踐,由最初以一念凡心為所觀的對象開始,到最後觀取實相或真理的空、假、中道三個面相,經歷了一個相當長時期的發展階段。他最初的觀心思想,具體地表現於《六妙法門》一著作中,這基本上是以六個階段來完成觀心的實踐,最後達致心的轉化,由虛妄的一念心升進而為自性清淨心。這便是所謂“觀心六妙門”。這六個階段是:數門、隨門、止門、觀門、還門、淨門。
關於初門的數門,智顗說:
行者初學觀心時,知一切世間出世間諸數量法,皆悉從心出,離心之外,更無一法。是則數一切法,皆悉約心故數,當知心者即是數門。(37)
這是說,修行者最初觀心,應觀取一心具足諸法,知道一切法,不管是經驗的世間法,抑是超越的出世間法,都從心出,沒有一法能超離於心之外。關於一心具足諸法的思想,我們在〈天台三大部所及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一文中提到,智顗在天台三大部(《法華文句》、《法華玄義》、《摩诃止觀》)時期,有妄心具足諸法與淨心具足諸法的說法。現在這裡所說的一心具足諸法的一心,應是就妄心而言。就一般而言,現實上的心的表現,時常是虛妄的。這裡說“數門”的“數”,即是數一切法都由心出的意思。
關於第二門的隨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知一切數量之法,悉隨心王。若無心王,即無心數。心王動故,心數亦動。譬如百官臣發,悉皆隨順大王。一切諸數量法依隨心王,亦復如是。如是觀時,即知心是隨門。(38)
這是順著上面數門而來的對心的進一步的觀照,觀取一切法都依順於心,都隨心轉。智顗這裡參照阿毗達磨(Abhidharma)與唯識(Vijnaptimatrata-vada)的說法,以心王與心數(心所、心理狀態)作譬,表示一切法都隨順於心而表現,像心數隨順心王那樣。這又如百官臣民都聽命、隨順王者那樣。
關於第三門的止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知心性常寂,即諸法亦寂。寂故不念,不念故即不動,不動故名止也。當知心者即是止門。(39)
這個階段正式涉及觀心的根本性格,那便是心的虛幻性因而是不生不滅的寂靜性。心作為一個現象物,自然是跳動不定,想這想那。但它的本質,卻是寂靜的、止息的。這裡說“心性常寂,即諸法亦寂”,很有意思,這表示諸法對心有一種感應關系;當心在起動時,諸法便出現,當心在止息時,諸法便沉寂。心與諸法有一種同起同寂的關系。這可以說是回應第二門的隨門的諸法隨順心而轉的微妙關系。我們在〈天台三大部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一文論一念三千時,也說到心與諸法的那種同起同寂的關系。那是智顗後期成熟的思想,但它的發端,已在前期中表現出來了。
關於第四門的觀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覺了性猶如虛空,無名無相,一切語言道斷。開無明藏,見真實性,於一切諸法得無著惠。當知心者即是觀門。(40)
在這個階段,修行者更深入觀心,徹底知了心的本性,猶如虛空,了無實體可得。它超越一切名相、概念、語言作用。這正是突破無明之藏的時刻,由此可以滲透到心的真實性裡面去。既知心性是虛空,諸法由心而起,因而亦知諸法是虛空,因而不執著於諸法,對諸法以無著的智慧以了達之。
關於第五門的還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既不得所觀之心,亦不得能觀之智。爾時心如虛空,無所依倚。以無著妙惠,雖不見諸法,而還通達一切諸法,分別顯示。入諸法界,無所缺減,普現色身,垂形九道,入變通藏。集諸善根,回向菩提,莊嚴佛道。當知心者即是還門。(41)
到了這個階段,心靈境界逐漸提升,以至超越能所的對待關系,臻於絕對冥寂的境地。按觀心原本是以能觀的智慧以觀取所觀的一念凡心,這裡的能所的關系本來是很明顯的。但不斷觀心的結果,作為所觀的一念凡心,不斷轉化,逐步趨近能觀的智慧,最後兩者有冥合而成為一心的傾向,此時能觀的智慧不但不以心為所觀的對象,同時亦不與諸法相對待,亦有與諸法相冥合的傾向,但仍能了了通達諸法,並不與諸法構成蒙昧的一合相,胡亂混同起來。在這裡,智顗還強調,修行者已漸能培養出神通的能力,能普遍地顯現色身,出入於十界中除佛界外的九界。並不斷培植善根,向著菩提覺悟與佛道的目標邁進。
最後,關於第六門的淨門,智顗說:
行者當觀心時,雖不得心及諸法,而能了了分別一切諸法。雖分別一發法,不著一切法,成就一切法,不染一切法。以自性清淨,從本以來,不為無明惑倒之所染故。故經雲:心不染煩惱,煩惱不染心。行者通達自性清淨心故,入於垢法,不為垢法所染,故名為淨。當知心者即是淨門。
這是觀心的最後階段,被觀的一念凡心完全被轉化過來。“不得心及諸法”表示不以心及諸法為對象,不對它們起對象相。在這裡,智顗集中敘述心與諸法的關系。心能了了分別諸法,像唯識所說的轉識成智的妙觀察智那樣,能觀取得諸法的妙有方面的殊勝面相。心不住著於一切法中,卻能成就一切法。這“成就一切法”的說法,很有意思。我們在〈維摩經疏所反映的智者大師的心靈哲學〉一文中,提到智顗最後以救贖的意味來說一心三觀,其中的從空人假觀,其意是“立法攝受”,即是以積極的態度來攝受諸法,成立諸法;不走虛無主義的路,捨棄諸法,卻是以正確的方式來建立、安立諸法,使諸法發揮妙有的功能。這裡說的“成就一切法”大抵有這個意思,只是稍微粗疏、稍微朦胧而已。最後智顗提到“自性清淨”的問題,這應是就心而言。由於被觀的一念凡心已轉化,不斷提升,以至與有觀的智慧冥合,而成一整體的清淨之心,回復到心的本來的狀態,這便是自性清淨。在這裡,智顗重提在本文開著說到的清淨心觀念,表示心本來便有清淨的品質,不為無明惑倒所染污。修行者到這地步,顯然已趨近覺悟的境地了。
關於智顗的這種以六妙法門來說的觀心法,日本學者玉城康四郎曾作了相當詳盡的觀察與思考。以下我們稍作引介。就這整個觀心法而言,玉城以為,此中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心如虛空,沒有依據,完全消棄了唯心論的立場。但心又能了了分別一切法,不對一切法起執,順此更能成就諸法。(43)其後,玉城對這觀心六妙門作進一步的發揮,他指出,最初心是一切諸法的中心主體,隨著觀心實踐的進行,心的主體性如虛空那樣消解下來,變成無名無相,一切形成的東西都雲散霧消,能所不可得。不過,在最後的觀心中,一切法可了了地分別開來,但其中並無執著存在。玉城表示,此中有一歷程:在最初的心的觀行中,先是追求心的主體性,以至於不可得的境界,而一切諸法在了了的世界中具現出來。這樣表現的世界,絕對地否定了一切相對性,事物都就其身顯現出來,這正是“十方不可思議,來性自爾”。(44)對於觀心六妙門的數、隨、止、觀、還、淨的解釋,玉城表示,本來這是有一種觀心的主體的追求作為目示的,但到了還,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心如虛空,無所依寄。此中,觀心的主體性消解下來,心的依據也失去了。而在最後的淨中,了了分明地把得一切諸法。在還之中完全失去了的主體的依據,再度蘇醒,而被呈現出來。這主體的依據,並不是如心(數)、心王(隨)與心性(止觀)那樣,是主觀的、名目的觀念,而是本性自爾,是最客觀的、公共的依據。只有它是真正的主全的依據。(45)
很明顯,玉城的理解,是集中在主體性的追求方面,他似是以觀心為對於主體性的追求。但到了後時,由於所觀的心與能觀的智都不可得,觀心的主體性便消解下來,代之而起的是主體性的根據,這則是一種本性自爾的客觀的、公共的根據。但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呢?玉城最後也沒有透露。
我們的理解則是,觀心是以智慧觀一念凡心,在這實踐中,一念凡心不斷提升其境界而被轉化,以至最後與能觀的智慧冥合,而還原為一整一的自性清淨心。這是心的本原的完整狀態。而心對於諸法,亦不起執著。反而能了了分別諸法,以正確的、積極的方式來建立諸法,攝受諸法,使它們在妙有的世界中,發揮各自的姿采。這自性清淨心便是玉城所說的主體性,它自身便是根據,不必在它以外再找根據,它是最高的主體。
以上的六妙門觀心的說法,是智顗後期的一種重要思想,它其實已隱含了三同思想在內:觀門觀心相當於空觀,還門觀心相當於假觀,淨門觀心相當於中觀。關於這點,我們會在下一節論三觀問題時有進一步的討論。對於這六妙門觀心,一般人比較少留意到。這可能因為它牽涉比較復雜而細微的問題。實際上,智顗不止在《六妙法門》中說六妙門觀心,在他的《法界次第初門》中也有說及。(46)兩者的說法稍有不同:除內容有異外,前者的說法比較有哲學意味,後者的說法,哲學性較低,但富有實踐意味。《法界次第初門》本來是一本闡述禅實踐的作品。佐籐哲英也提到,《法界次第初門》基本上是依淺深的次序,闡述種種不同的禅實踐方法,是理解有關諸種禅法的名目的入門書。(47)從哲學的角度看,我們在上面所探究的在《六妙法門》中的觀心的說法,應為正宗。《法界次第初門》的說法,可視為補充。關於後者,這裡限於篇幅,不能再作探究了。